◎......◎
    日光明媚耀眼。
    文渊阁外, 红梅枝上的残雪融化、坠落,才显出枝头上那夺人心魄的绝艳之色。
    花期之后,新枝便会萌出, 长成后再生花苞。年复一年, 总有新枝昂扬而生,总有老枝因为长出了范围,被无情地剪断。
    许绍元从文华殿回来,远远地见刘澶正背对着他,立在一棵红梅前,不知在想什么。他便改道从另一侧绕过去。
    然而即便如此,刘澶还是看到了他, 又唤他过去。
    他缓缓停住脚步,抬头往刘澶那边望了望, 才笑道:“......先生有雅兴。”
    刘澶也笑了,下垂的眼角稍稍弯了弯,晶亮的眸光压成一缕, 显出十二分的精明。
    “......最近你可是辛苦了。”
    他朝文华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从前对他言听计从的太子, 自从代皇上理政以来,愈发坚持自己的意见。许多大事, 他明明已在票拟中写清了意见, 可一经太子的手递给皇上,批下来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同样也是在这两年, 太子对许绍元愈发信重, 而许绍元也早已不是那柄任他掌控的利刃......
    许绍元听出了他的意思, 却似是有些赧然地答道:“学生愚钝, 有些地方没有写清楚, 殿下让学生过去解释一二。”
    刘澶若有似无地哼了声:“你一向缜密, 又怎会写不清楚......在先生面前也要如此谦逊么?”
    许绍元此时也走到红梅旁,笑着向他一揖:“学生惭愧,学生总有力所不及的时候,让先生见笑了。”
    刘澶听他这样说,便也不再提这事,却抬手指了指那一枝枝的红艳花朵。
    “古人的词作得好啊......才根多谢东君力,琼蕊苞红一夜开。你看这一树的红梅,昨日还是雪下掩着的幼嫩骨朵,一夜之间竟是肆意绽放开来,誓要争春了......看来这棵树是等到他的东君了。”他抬手将一朵红梅之上的雪轻轻拂落下去。
    许绍元装作听不懂,笑道:“学生前几日还在发愁,先生的寿辰快到了,学生都不知该送先生什么贺礼才好。既然先生如此喜欢这棵红梅,学生便正好偷个懒,将它画下来呈给先生充作贺礼。”
    刘澶捋着灰白的胡子朗声笑起来,抬手点了点许绍元:“我老了老了,最怕寿辰,你这是变着法地提醒我。”
    许绍元陪他笑了一会,才正色道:“在学生眼中,先生从来都是精神矍铄,正当年。”
    刘澶却微眯了眼睛,叹了口气:“我或许还是我,但你许子恕可是今非昔比了......”
    他还记得那年也是这样的天气,日头当空,积雪消融,真正是比下雪的时候还要冷。
    许绍元那时不过是个精瘦的少年,细细长长的一个人,跪在他的台阶下,任薄雪化成的冰水浸湿了衣裤。
    少年已然跪了近半个时辰,腰杆依然挺得笔直,像寒风压不倒的树苗。他立在台阶上,往他膝上一扫,就知道那刺骨的寒意早已侵到他骨头里去了。这孩子倒是很能忍耐。
    “......我是曾带你念过几天书,但那也全因你是太子的伴读,我与你之间还谈不上什么师徒之谊。而我也从不随意帮人,你身无长物,我凭什么帮你?”他睨着他道。
    许绍元既然愿意跪着,他也懒得劝他起来。
    虽然这孩子是他教过最有天分也最刻苦的学生,但若只是如此,那他也不是他所需要的门生。他倒想看看,这孩子究竟能不能让他动心。
    “学生如今虽是有心无力,但若先生助学生度过这一关,日后学生定当报还。”少年向他拱手,清嫩的脸上显出超越年龄的坚毅。
    “我忙得很,可没空帮你这小孩子想办法,而且你要对付的是你们许家自己人吧。你们这些亲叔叔亲侄子的,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一个外人怎好相帮?”
    “先生请放心,学生已有办法,只想请先生赐一阵东风相助。”少年目光炯炯。
    他冷笑了声,转回身去往里走:“小孩子倒是爱说大话,你能有什么办法。”
    身后,少年高声道:“拊背扼喉,杀一儆百!”
    他脚下一顿,回过身来又端详了少年片刻。他一向以为这孩子是个温吞性子,不是个成大事的材料,但方才这两句话,倒是令他刮目相看了。
    “你随我来吧,我倒是想听听你打算如何杀一儆百。”
    少年道了句“谢先生”便要站起来,只是那一双在冰水里泡了许久的腿似是已经不听使唤。
    他瞧出少年的尴尬,却视而不见,也不唤人来扶他,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一双持书写字的手撑着地,艰难地爬到台阶上来,再扶着冰冷的外墙,缓缓站起身,拖着打弯的腿,颤颤巍巍地往前挪。
    他一直立在一旁,冷眼瞧着。他希望许绍元能记住这一日,今日是他许绍元来求他的,若是没有他,他许绍元甚至都不能体面地站起来。
    “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他低头问他,“你要杀了谁?”
    少年手扶着墙,稍稍直起身子来,一张涨红的脸上竟依然平静。
    “学生以为,倒也不必真地杀人,因为杀人怎比得过诛心。学生对许家各房的情况甚是了解,也各有对付的办法......比如,学生的二哥苦读多年,即将下场考试,但若是他夹带了片纸入场,此生便再不能科考,也便让二房彻底断了指望。”
    少年说得不急不缓,他却听得心头一震。
    “......那可是你二叔一家,你能下得了狠心?”
    “学生本不想如此,但他们侵吞学生这一房的产业不说,还捏造证据,污蔑学生非许家血脉,继而辱没家母的名节,要将我们母子逐出许氏一族......是可忍孰不可忍。学生不想与他们纠缠,只求一举击溃,那便只有攻其要害了。”少年眸中燃着怒火,语气却一如平常。
    他听得连连点头。从前还真没瞧出来,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有种当断则断的狠决。
    “你就不怕他们日后报复你?”
    “学生不怕,”年幼的许绍元道,口中泛着白雾,“因为学生会永远站在高处,凌驾于他们所有人之上。”......
    便是那一日,他认定年少的许绍元值得他出手相助,自那之后,他便将他视作了真正的学生,悉心栽培,适时提拔。而许绍元则不负他所望,帮他清除异己,扫清障碍,锐利难当,也渐渐如当日所说,站到了高处......
    不过,如今回首往事,他倒是更喜欢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虽然稚嫩,却是一眼望到底,让人瞧着放心。眼前的许绍元早已是锋芒尽收,毫无棱角,骨子里虽应还是当初的那个少年,可他却看不透他了。近些年,他也有越来越多的事情不敢告诉他,直到有了今日的局面。
    他扶着眼前的红梅,仰天叹了声:“子恕啊......先生老了,若是先生行差踏错,你可要及时提醒先生。”
    许绍元的笑容依然温和:“先生折煞学生了,学生始终是跟随着先生的。”
    ......
    青岚到了东华门外,远远地见卢成和另一个护卫在路边说着话,等着差遣。
    卢成说四爷还是不大放心她,让其余的护卫先回霖园,护着家里,等到下午再来接他。
    青岚觉得这倒也没什么问题。
    他们正说着话,有个小黄门从她车旁经过,往车里打量了几眼。她见他朝宫门走,便赶忙拦住了他,请他进去给许绍元带个话。
    那小黄门笑得殷勤:“原来是许夫人,您稍等片刻,咱家这就去帮您传信。”
    青岚谢过他,又塞了二两银子过去。
    那小黄门一会的功夫便跑回来,说许阁老此刻不方便,怕她在外面等得冷,请她去隔条街最靠南的那间茶楼等他。
    青岚待他走后,问卢成那间茶楼许绍元是否常去。卢成点点头,说四爷确实常去那里和人见面,青岚便不再磨蹭,带着三个护卫去了茶楼。
    茶楼的伙计一听是许四爷的夫人,便引她到了二楼一间临街的雅间,说四爷常常都是用这一间的。
    青岚谢过他,他便跑下楼去叫茶了。
    这雅间是长条形,两面窗,其中一面临街。房间的正中央摆了一张八仙桌,四把交椅,桌椅的背后便是一面大座屏。青岚推槅扇进门,先看到座屏,一绕过座屏便嗅到一股浓郁的烧烟叶子味儿,呛了几口。
    有个护卫走过去帮她推开两面的窗,青岚往街面上望了一眼,觉得窗外似是有什么明亮的东西晃了她的眼。紧接着那立在窗前的护卫闷哼了一声,倒在地上,胸前插了支弩|箭。
    青岚吓得倒吸了口气,另外两个护卫已经拔刀护在她身前,挥刀帮她挡箭。
    箭矢密如雨,从两侧的窗疾疾而至,令人防不胜防。一个护卫抽出手,将那八仙桌放倒,青岚明白他的意思,便蹲下身去躲在那八仙桌后,拖着那桌子一点一点地往后挪。
    只要她逃出这间屋子,另两人便也可以很快脱身,护着她逃离。
    两个护卫见夫人暂时有了藏身之所,终于得以集中精力,竟将手中的长刀舞成了一面光亮的墙,且挡且退。那箭矢愈加密集,但过了一会竟渐渐地稀疏起来,直至再没有箭飞过来。
    两人这才提刀绕过屏风,却发现槅扇大开,夫人已经不在雅间里。他们跳到楼下找了一圈,仍是不见夫人的踪影,外面的马车里亦是空空如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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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8章 诛与逃
    ◎......◎
    青岚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正侧身躺在一辆马车里。
    她的双手被绑在一处,口里塞了团布,身下软乎乎的, 像是有床褥子。她身前身后应该都有人。听说话的声音, 这车里除了她之外应该还有四个男人。
    她的面前是两双粗壮的腿,还有两把立在腿侧的长刀。
    她只记得她拖着那八仙桌出了那间雅间,随后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此时既然是这样的境况,想来她是被人劫持了。
    马车颠簸得厉害,震得她浑身疼,此时必是已经到了京城之外, 城里的路可没有这么坑洼。
    “......这小娘们儿长得不赖啊,要模样有模样, 要身条有身条,瞧得我心里头直痒痒。”面前一个男人道。
    他说罢,另外两个人嘻嘻地笑起来, 怪里怪气的声调带着一股淫|邪劲儿。
    坐在她面前的一个笑着骂了句:“你小子, 天天就想着这么点儿事。”又将手腕架在刀柄上。
    青岚听出他的宝坻口音,便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手, 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那人手背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 从食指和中指之间一直延伸到手臂上。
    此人莫不是蔡平当日所见的,袭击父亲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董六, 你可别乱来, ”她身后一人说了话, 口气很是严肃, “老爷交代了, 这女人是要送出去的。要不是老爷这几日有要事, 必是会再加派两个人来。”
    “......要送给什么人?”
    “不知道,也是北颜的吧。”
    青岚攥紧了拳头。应当不是巧合,他们口中的老爷恐怕就是那个勾结北颜、谋害父亲的人......而真正要捉她的人,怕就是出博了。
    “老大,你这么一说,我还更想要了,”又是那个叫董六的浸了油一样的声音,“这马上就要到地方了,你就当不知道呗,老爷又没说不许碰......我今日的赏银分你一半,行不行?”
    另外两个男人竟开始起哄,让那个老大通融通融,老大不说话,竟然叹了口气,似是要答应了。
    青岚恨得险些咬碎了牙,她弯下身子,捂着肚子呜呜地叫起来。
    老大见她拧着眉毛,蜷起身子,以为她是有哪里不舒服,便将她口里塞的布拔出来。
    “我肚子疼,疼死了......我得方便方便......”青岚哎呦哎呦地叫着。
    老大想了想,便让车夫停了车,要带她下去。那董六却拦了他:“老大,我来吧。”
    老大叹了口气,抬手点了点他,算是警告过了。
    青岚一跳下车,迅速将周围扫了一遍,他们走的是条土路,路一侧是柏树林,树林后是大片的农田。另一侧是一条宽大的河流,早已经冻得结实。河对面,一缕缕炊烟升起,那里应当有个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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