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青岚觉得有个名字就在嘴边,但一时说不上来。
    她现在全没有心情去看那藏书楼了,便回到铺子里歇着。伙计见她进来,殷勤地上来招呼,她摆摆手让他去招呼客人。
    刘管事正在里间和掌柜的核账,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刘管事,咱们蓟州卫有没有出过什么有名的人,人称某某三哥的?”
    她走到里间问。
    刘管事忙站起身来:“您容小的想想,三哥......倒没什么印象。”
    “那我爹衙门里呢?有没有什么三哥、三爷、老三之类的?”
    刘管事摸着后脑勺想了想,突然叫了声:“有!有个叫魏三的。顶坏的一个小子,进过两回衙门,又因为什么原因给放了,后来再抓他,他人都跑没影了。有一阵满大街都贴着他的画像。”
    青岚眼前一亮:“对对对,我想起来了,难怪方才那人看着眼熟,一定就是他!”
    她继而又有些担心:“他犯的什么事?我记得那时候我问我爹,他不肯告诉我。”
    第64章 云端到泥淖
    ◎......◎
    刘管事一听她问这话, 面露难色,似乎有什么不好说的。
    青岚见他如此更认定那魏三是个棘手的,便又再三催他。
    刘管事苦笑:“原只是怕污了您的耳朵......”这才将魏三的所作所为简要地讲给她听。
    青岚听罢好一阵唏嘘:“......果然阴损又龌龊, 难怪我爹也不想谈起。魏三做这样的事, 苦主有苦难言,大概就是因此,他才两进两出都安然无恙。”
    紫雪在一旁冷笑:“要是这个魏三现在还干这行,咱们那位世子爷可要栽个大跟头咯。”
    青岚默了片刻,问还在核账的掌柜:“这附近有医馆么?......另外长板胡同离这有多远?”
    掌柜赶紧放下账本,起身回话:“回小姐,上街往前一拐弯就是一间医馆。出了医馆再往北走三个路口就到长板胡同了。”
    青岚皱着眉想了想:“掌柜的, 账先放一放,咱们得赶紧去个地方。”
    紫雪脸色一变:“您还要管世子的事?他自己不识好歹, 就算倒了大霉那也是活该。再说万一管不好,还惹一身骚,您何苦?”
    青岚边叹气边做了个手势, 让掌柜的赶紧准备车马:“此事实在是严重了。读书人十年寒窗苦, 好不容易才挣来些许功名。他要是认死理一时想不开,一辈子的前途都毁了......我也于心不安。”
    袁文清此人在很多方面都很像她的憨弟弟庆安, 若换了是庆安遇到这种事, 她也盼着周围的人能拉他一把。
    ......
    几条街巷之外,文清一行人已离开了医馆, 到了长板胡同那女子家院外。
    大夫说那女子并未伤了骨头, 腿发软可能是抻到了筋或是稍有些扭伤。只消贴几贴药, 多休息几日就好了。文清押了一串钱, 向医馆借了拐杖暂时给那女子用着。
    这胡同窄得很, 文清和那女子并两个壮汉下了车, 便让车夫停在胡同外的街上等着他。
    街坊邻居见几个男人簇拥着一个姑娘走过来,目光都停在他们身上,那两个汉子就乐呵呵地嚷嚷,说他们是找这女子要债来的,又指了指文清说他非要给这女子帮忙。那些邻居便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文清,眼神里带着些异样。
    那女子到了自家院门口,让两个壮汉在外面等着,却请文清进去坐着等。文清婉言拒绝,和那两人一同等在外面。
    那女子也不多言,自己走进屋里去,不一会便用茶盘托着几盏茶出来请他们三人解渴,三人一口饮尽,又将茶盏放回茶盘,那女子这才又一瘸一拐地走回去。
    不大回功夫,她竟又空着手出来,一副为难的神色求文清与她单独说几句话。
    “公子,小女的那些东西藏在柜顶,可是小女这样,实在够不到,能否请公子帮忙取下来。”她小声道。
    文清略一犹豫便答应了,反正门口有这么些人等着,他帮她取了东西便出来,也不怕人家说什么闲话。
    按这女子所说,他果然摸到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布袋,那女子将布袋里的东西抖落到桌上,有那么几个白亮的小银锞子。
    她说里间还有些细软,请他在外间稍坐,待她一一翻找出来,请他大致瞧瞧,给估个价。
    文清虽想尽快走出去,却又觉得人家连银子都放心地交给他看管,他也无甚好担心的。
    先前发现撞人的时候,他脑袋有些发懵。等和这两男一女坐上车,他渐渐地冷静下来,又回忆起沈家小姐提醒他的那些话。其实她说的那些他也不是全没想过,他记得当时马车跑得并不快,青天白日的怎么就突然撞了个人。
    但转念一想,即便是怪那女子自己不小心,她毕竟也是个可怜人,所提的要求也不过是要他举手之劳,何必与她计较。
    不过沈家小姐再怎么说也是为了他好的,他方才那话也真是说重了。好在她今日想必是要住到沈家去的,待他明日和庆安说一说,请庆安代为致歉也就是了。
    那女子一趟一趟地把东西拿出来,银耳铛、银镯子、银钗什么的,全摆到桌上。文清一开始还能帮她仔细瞧瞧,没一会的功夫却觉得困意袭来,异常地疲惫,眼皮都要撑不住了。
    ......
    文清是被人拍着脸颊拍醒的。
    “还以为你们这些读书人有多了不起,不也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拍他的人生得虎背熊腰,正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一脸的不屑。此人正是来找那女子讨债的壮汉中的一个。另一个壮汉站在他的身后,也是同样的神色。
    文清脑袋里好像缠了个瞎疙瘩,却也还是渐渐清醒过来。
    “你在胡说些什么?”
    他想起自己先前是趴在一张圆桌上休息,此时往四处一看却是大惊失色。
    这是一间极窄小的屋子,是那女子家的外间,身下是一张临窗的炕。他低头看了看,发现前襟不知何时敞开了,中衣豁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一片汗涔涔的胸膛。而这屋子的主人,那个被撞了的女子正缩在炕的一角凄凄惨惨地呜咽着。
    她一头青丝散乱地披在身上,白腻的膀子上只余一根细细的带子,下面吊着个银红色的裹肚,显得分外扎眼。
    “......公子,枉小女还觉得你是正人君子,你怎么能......”她似是又羞愤又委屈,捂着脸哭个不停。
    文清的脑袋像是轰的一声炸开,炸成七零八落的一片,根本想不了事情。他想从炕上坐起来,却发现身上酸软无力,连稍挪动一下都困难。
    “小子,人家让你来做个见证,你倒好,把人家强占了。”方才拍他脸的男人坐到炕沿上冷笑了几声,“实话跟你说,我们兄弟俩最看不下去人家欺负女人,你说说你对人家做下这样的事,怎么补偿人家?”
    文清原本还懵着,听他这么一说,反倒猜到了些。
    “我什么都没做过,我先前是有些迷糊,但我很清楚我什么都没做过,怕是......你们设计陷害我!”
    这男人一听这话,回头和另一个男人对视了一眼,朗声笑起来。
    “何必在意那么多呢,反正人家的身子你已经占了,可不是提上裤子就能走人的。”
    文清仰在炕上瞪着他们,他现在动也动不了,甚至连自己的衣衫都不能整理妥当,不禁气得额上青筋暴突,嘴唇都哆嗦起来。
    他自幼饱读圣贤书,一向严于律己,谨言慎行,从来都是整个袁家年轻人里德行最优、才学最精的,更是被淮安侯府视作重振侯府的希望。他也没有辜负家里的栽培,十几岁的年纪便在乡试里得中亚元,原以为明年的会试十拿九稳,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
    真好像从云端跌到泥淖中,任人污蔑践踏却无力反抗。
    他越想越难过,觉得五内有什么东西翻涌上来,要不是极力忍着,险些就要呕出来。
    “哎呦,别着急啊,”炕沿上的男人拍了拍他肩膀,口气中带着嘲讽,“待会你这身子就恢复了,到时候你就好好回家去,我们也不找你的麻烦。往后每个月这个日子,你就让人往这送三百两银子就成了,我们帮你养着你这小媳妇,好不好?”
    文清脸色煞白:“我没做过,凭什么受你们威胁?”
    那汉子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他面前抖开。
    文清定神看清那纸上的字,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上面的内容简单,是以他的口吻所写——他看中了这个叫陈莲娘的女子,一时失了德行将其占为己有,但碍于家世相差悬殊,不能给陈莲娘名分,便立下字据,答应每月给陈莲娘的住处送三百两的银票供她生计。
    落款是他的名字袁文清,还加上了淮安侯府几个字。
    “......你们早就知道我是谁!”
    那汉子点头笑了笑:“自然,若是不知道你是谁,要你按这手印又有何用。”
    文清听了这些话,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你们就用这个要挟我?我大可以先对府里言明此事,即便你们拿着这东西找上门,也没人会信。”
    那汉子又笑起来:“那你大可试试,到时候我们莲娘委委屈屈地往你们府门口一跪,你看是信她的人多还是信你的人多。再者,你小子不是还要考科举么,等你辛辛苦苦地考上了,我们将这东西往上一送,告你始乱终弃,你看你这官还做不做得成!”
    文清心里咯噔一声,他们果然是谋划得缜密,早已将这些事想得很清楚了。可不是么,那女子跪在街上,他都信了,旁人怎会不信。
    先前是有一个人不信的,人家好心提醒他,他却偏不听。
    文清躺在炕上闭起眼睛,恍然觉得眼前这些事都不是真实的,不久前他还是受人敬重的世子爷,只因走错了这么一步,就成了淫|奸|女子、人人唾弃的无耻之徒。闹得不好,恐怕连会试的资格都没了,还让整个袁家跟着他蒙羞,连累父亲官职不保……即便他躲过了今日,这把刀也会永远悬在他脖子上,让他一辈子受人挟制。
    他觉得自己像被绑在了一块巨石上,在深渊里一路沉下去。任他再怎么挣扎,一切也都是无可挽回。
    也不知,待那沈家小姐知道了今日的事,会怎么说。但凡他今日能稍听她一句,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
    他沉浸在自己空洞又沉重的思绪里,任身旁两个壮汉怎么揶揄他也没一点反应。
    待再唤回精神的时候,屋门竟已经被人砰地撞开了。
    几个穿皂衣的衙门差役跳进来,刷剌剌亮出刀架到那两个男人的脖子上。
    其后,一个身着六品官服的人走进来,看了看屋里的人,令几个差役将那两男一女绑了。
    两个男人被人压着臂膀还一个劲地挣歪:“这位大人,小民就在这说说话,您为何绑小民?”
    那六品官拿眼一扫这二人,抬手掐住其中一人的颌骨仔细端详:“你就是魏三吧,蓟州的案子还没了结就跑到京城来犯案了?”
    魏三瞳孔一缩,像被贴了符咒似的,一下子安静了。六品官无暇理他,摆手让人把他压出去。
    文清躺在炕上动不了,抻着脖子喊大人:“求您听学生解释。”
    六品官摆摆手:“公子不必担心,您是礼部侍郎沈大人家的亲戚吧,沈家的小姐已经来我们顺天府报过案了,公子的遭遇本府已经知道。您应是中了他们的迷药,待会帮您把解药要过来。”
    文清怔了怔。原来如此,他逃过一劫并非是老天开眼,是沈家小姐报了案。
    他不久前才被过继为世子,京里的官员大多不认识他,这个官员也不知他的身份,想来是沈小姐还未透露。
    是怕此事于他的声誉有损吧。
    “不过,”那六品官又道,“能否劳烦公子回本府说说今日这事,这个魏三甚是狡猾,今日抓他个现行固然有利,但若没有公子在,也很难让他入罪。”
    文清听这话,稍一迟疑,那六品官便又凑近了低声道:“公子放心,沈家小姐已经打过招呼,他们手里如果有公子什么随身物件或是文书之类的,我们问明事情之后会交还给公子处置。”
    文清用力点头谢过。
    她竟连这个都替他想到了。他才明白何为五味杂陈。
    原以为他这辈子都要被人捏在手里,不料这么一会功夫就有人帮他重获了自由。
    “敢问大人,沈家小姐此刻可在院外?”
    “沈小姐同我们一起来的,应该还在院外,”那六品官点头,继而又开玩笑似地叹了句,“公子与沈大人家甚是亲厚吧,原本这种事都是要等苦主报了案我们才会派人问话的,可沈小姐一口咬定这里有个逃犯,又把沈大人搬出来,我们真是不敢怠慢了。”
    文清尴尬地笑了笑,他与沈家算不上有多亲厚,与她更是谈不上了,人家沈小姐根本不是冲着这个。
    他用了解药之后,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身上便有了力气,他便迅速系好了前襟,稍一活动手脚便往院外走。也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脚上尚未恢复,还在院子里狠狠跌了一跤,整个人趴跪到地上,手上擦出好几道血痕。
    他忙拍拍手爬起来,将袍子重新整理好才匆匆走到院门口。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出几句道歉和感谢的话,要么觉得太矜持要么觉得太居高临下,好不容易拿定了主意才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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