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林殊文坐在院里的板凳上洗漱。
    清晨的凉气嗖嗖钻进脖颈,他紧了紧领口,用清水把几丝翘起的落发抚平,照着水面仔细审视,弄整齐了才把板凳拎回屋檐底下放好。
    木桌上摆了个金鱼戏莲花样式的提灯。
    昨夜他的提灯坏了,走前严爷叫他把放在寝室内的这盏提灯拿走。
    灯罩绣制几株粉艳的花蕊,金鱼仿佛跃出灯罩,每一条丝线的纹路精巧细致,仅这一盏提灯的做工价钱,卖出去应当不便宜。
    林殊文小心收好提灯,水声沸腾的咕噜声钻进右耳,他疾步赶去石灶,解开木盖,看着沸腾不止的米粒,半刻钟后用陶碗盛了半碗,就着跟稀饭一起煮熟的鸡蛋吃。
    不久,莫布站在门外唤他,林殊文把碗撂在水缸旁边,疾步去给对方开门。
    莫布道:“今日村里的水塘泄水,好多人都去摸鱼,一块来不?”
    林殊文好奇:“摸鱼?”
    莫布道:“大人孩子都下水塘抓鱼,很多人的!”
    林殊文一听人多,就打起退堂鼓。
    他从小到大就不活泼,摸鱼抓鸟这样的事从未做过,念过的诗词倒记载乡野的趣味。
    抱了少有的好奇,那股才燃起的念头瞬间打消。
    “我……”
    莫布挠头:“俺忘了你怕生,要不咱们往偏僻点的水塘去。”
    八宝村水系丰富,围绕在四周的水塘大大小小就有十几个,往年鱼肥且数目多的水塘聚着许多人捕捉,鱼少的塘最后才有人过去。
    莫布道:“每年春后和初秋才泄一次水,每户人家最少都能捕十几条鱼,留几条在家,余下的拿到市集卖,河岸还有许多螺,捡回来炒着吃很香。”
    林殊文想象水塘捉鱼的景象,有些向往,于是答应。
    莫布笑道:“那咱们等会儿一块去,先来俺家吃青团子。”
    林殊文:“青团子?”
    莫布道:“用艾蒿做的点心,每逢这个节气家家户户都做,用来祭祀,小孩儿也爱吃,俺娘叮嘱俺带你到家里尝尝。”
    莫婶的好意林殊文不好意思拒绝,刚到莫布家,莫婶立刻招呼他吃青团饮茶。
    少年乖巧,长辈问什么就答什么,文气秀净,莫婶很喜欢他。
    直到日头出来一点,莫布望着山谷的雾气都散了,就喊:“娘,俺和殊文去水塘摸鱼捡螺了。”
    林殊文把鱼篓拎在手上,沿路牙走了会儿,忽然想起一事。
    他道:“莫布,我想去田里看看,很快就回来。”
    莫布:“啊,俺陪你去?”
    林殊文道:“好吧。”
    莫布原以为林殊文要去巡田,没想到林殊文跑到旁边那块田,小等片刻,来的人正是地主爷。
    莫布有种被长辈压制的感觉,头皮发紧,不明白像林殊文这样内敛怕生的性子,怎么就不怕地主爷呢?
    地主爷虽不像村里富有声望的年长者,譬如村长那样年纪大,可莫布一见地主,下意识就会发怵。
    莫布忽然福至心灵,问:“你要和地主爷说话?”
    林殊文眼睛弯弯的:“嗯。”
    莫布被少年笑起来的眉眼恍得心智迷糊,最后维持了几分理智,道:“那俺就不跟你过去了,俺在就这边等你。”
    林殊文:“好。”
    少年像只纤细的青色羽鸟跑向高大的男人身边,神情透出轻快,唤:“严爷。”
    严融之神情少有的轻松,问:“何事如此高兴。”
    林殊文眯了眯双眼:“我一会儿跟莫布到水塘摸鱼,还能捡螺,今日就不下田了。”
    严融之目光落在手里拎的竹篮上,布块盖着,旁人看不出篮子内装的何物。
    他问:“介意我一起去么。”
    林殊文睁圆眸子:“啊……”
    又连忙开口:“不、不介意。”
    严融之道:“那就一起走。”
    林殊文安静地跟上,一会儿,从兜里摸出油纸包。
    “严爷,这是莫婶一早给我的青团,你吃么?”
    他特意留的,本来想趁今日下田农忙送给对方的。
    严融之对上少年期待的目光,把油纸包接到掌心,揭开一看,露出绿油油的青团。
    当着少年的面,严融之尝了一口,很快,林殊文笑容渐渐扩散,问:“好吃么?”
    严融之道:“不错。”
    莫布看着地主爷边走边吃自家做的青团,脸色惊恐忐忑,跟在最后没吱半声。
    林殊文问:“严爷,您篮子里装了什么呢?”
    看起来不像种子或菜苗。
    严融之:“晚点时候你就知道了。”
    林殊文“哦”一声,也没再问。
    *
    天还没亮,村里已经有许多强壮的男人出门干活了。他们把上游的水暂时封堵,直到水从下游放出后继续封好下游口子,塘内就只剩下少许的水、湿黏的泥,还有鱼虾。
    莫布在前面引路,很快把林殊文领到一处比较僻静的水塘。
    莫布道:“前面有几块很大的塘,那儿鱼多,一早大伙儿都先去大塘里捉鱼,像这块小的要最后才来。”
    水塘周围生长着半人高的蒹葭,视野比较隐蔽。
    四下无人,林殊文胆子大了点,沿岸边转了两圈,虽未言语,从神情浮起的几分灵动之色,不难看出他想跟其他村民那样下塘捉鱼。
    严融之不想扫了少年的兴致,道:“把袖口和裤腿扎好再下去。”
    林殊文嗓音清亮的“哦”一声,本来想把扎衣服的带子交给莫布,却被身边男人接走。
    严融之道:“伸手。”
    林殊文把两条胳膊都伸了,袖口被对方往手臂两边扎好绑稳,还剩裤腿,该自己动手了,还没拿回带子,却见比他高一个头的严爷半蹲着,手指撩开他的裤腿往上扎。
    林殊文缓缓眨眼:“……!”
    垂在两侧的手指不由自主紧攥,他小声道:“严爷,我、我自己来就好。”
    严融之动作很快,站起后又替他理了扎在肩膀的袖口:“好了。”
    林殊文:“……”
    莫布在旁边干杵着不敢说话,也不敢看。
    日头渐渐升高,林殊文跟着莫布踩进泥塘里,听对方教他几句,立刻跟着在边缘周围摸鱼。
    村民捉鱼有一条默认的规矩,大鱼抓了归自己,小鱼则重新放回塘里,让它们接着生长。
    林殊文摸到小鱼就放回泥塘,不久之后,一条、两条滑溜溜的鱼被林殊文捧着放进鱼篓。
    他咬着唇没敢用力呼吸,对着鱼篓端详,憋在嘴里的气慢慢缓出。
    泥塘中间比较深,莫布一再叮嘱像林殊文这样的个子就别往中间去,怕陷着后衣服都弄脏了。
    林殊文认真听话,不过还是有点惦记泥塘中间的区域。
    严融之问:“想要?”
    林殊文否认:“那儿太深了。”
    严融之简单扎起衣物,在泥塘中间摸了会儿,不仅收获几条肥美的鱼,还意外捉到一条金鲤。
    两位少年人纷纷围过来,盯着金鲤看。
    莫布非常惊讶:“这儿很少能看见金鲤,在深潭中才能见到,深潭危险,村里连大人都很少下去。”
    严融之把金鲤放进鱼篓,粗算了时辰,估摸少年的体力支撑到此刻就差不多了,道:“我累了,陪我一起回去?”
    林殊文其实也有点累了,他体力没那么好,不像莫布那样在泥塘里依旧能跑能玩。
    他和莫布招呼,跟着高大的身影往岸上走。
    日头把距离泥塘不远的一条河水晒得微微发暖,像条发光的带子。
    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往河岸靠近,林殊文弯腰洗手的时候,胳膊忽然被人拉了一把。
    严融之道:“别动,你的腿后有条肉钻子。”
    闻声,林殊文扭头,果然看见脚踝边贴了条褐色的肉钻子,心口骤停,整个人险些栽倒。
    严融之伸手搀扶,林殊文此刻手脚吓得虚软,呆呆地,他干脆让少年坐自己曲起的腿上。
    掌心捂了捂一截晕细的小腿,严融之吩咐:“怕就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好。”
    林殊文右边耳朵全是自己失常的心跳声,合上眼睛都是那条鼓鼓的肉钻子贴着腿脚的画面。
    严融之单手扶稳少年的腰,微微一拍:“已经好了,你仔细看看。”
    林殊文眼睫犹颤,小心翼翼地低头看,肉钻子果然被取下。
    他呆呆的,还没缓过神。
    严融之并不催,还是林殊文觉察自己坐对方腿上坐久了,才脸红地起身,眼里蒙着湿润,目光里充满后怕和羞愧。
    严融之开口:“已经不碍事了。”
    林殊文垂着脑袋:“嗯……”
    还扎在泥塘的莫布遥遥喊道:“怎么了?!”
    林殊文慌张的心绪淡了些,应了声莫布,转头看见高大的男人已经提起装满鱼的篓子,旋即跟上。
    “严爷,我来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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