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令人意外的是,道里安绝不会陷入一蹶不振的境地,他仿佛拥有永不会熄灭的坚韧生命力,总能在受挫后重新站起来。
    然而他并不清楚,这种坚韧反而会令人产生想要毁灭他的冲动,就像那条怎么也死不掉的人鱼,让人禁不住想要一点一点切掉他的尾巴,看他究竟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为避免像那天晚上撞见什么不该看的,道里安这一次选择在马格门迪的办公室等着见他。
    此时距离他和艾德见面那晚才过去了不到48个小时,道里安还没能完全接受这一切,新的变故来了——
    研究所决定将唯一的一条雌性人鱼夏娃同另一条雄性人鱼亚伯进行联合实验,昨晚两间实验室的设备已进行了调整,动静非常大,道里安想不知道都难。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道里安立刻就向马格门迪发送了加入申请。
    在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后,道里安哪怕退缩一步都会被自我唾弃。
    即便他仍旧茫然,辨不出前进的方向,但他清楚一点——躲在他和西尔维的那间象牙塔研究室里,既不能阻止研究所的暴行,也不能使西尔维免于失去尾巴。
    第二天清晨,又一个令人深恶痛绝的周一,马格门迪说会在办公室见他,商量一些必要事宜。
    虽然没说具体内容,但至少他没有直接拒绝道里安。
    道里安没等多久,马格门迪就挺着啤酒肚抵达了办公室,他一见到道里安就露出为难的神色。
    “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想法,我的孩子,但是你知道,无论是弗林奇还是加布里埃尔都不会同意你加入实验。”
    道里安一边在心底骂他装腔作势,一边顺从地低下头说:“我不会插手实验过程,只需要给我一个记录员的角色,我只是想找点活儿,好让日子不那么无聊。”
    “无聊?”马格门迪笑起来,“像你这个年纪的小伙子就应该多谈几场恋爱,我听说医务室的小护士艾米丽在追求你,那可是个好姑娘,为什么不给她和自己一个机会呢?”
    天知道道里安多想给他一个白眼。
    “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这不算是个借口,道里安的确不喜欢那种黏糊糊的软糖似的小姑娘。
    “唔,所以你喜欢大卫那一款的?我总是看见你们在餐厅里同进同出。”马格门迪戏谑道。
    道里安和大卫?这可更是个恐怖故事了。
    在急速消耗光了耐心值后,道里安那一贯倨傲的神色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没有时间了爸爸,我认为现在可不是谈论我感情问题的好时机。”
    再过半个小时不到两条人鱼的联合实验就要开始了,虽然不知道这一次又会是什么样的可怕实验,道里安可不想因为和马格门迪毫无意义的聊天错过了某些重要步骤。
    马格门迪叹气,妥协道:“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会破例让你进入实验小组,但是你只能负责看,不能插手任何过程。并且我不得不提醒你,弗林奇和加布里埃尔脾气都很糟糕,如果不想被赶出实验室,最好不要开口说话。”
    得到了继父的同意后,道里安几乎是急不可耐地进入了位于f区另一侧的人鱼研究室,虽然他的确差一点被加布里埃尔赶出来,好在马格门迪及时赶到,表示让他留下参观学习。
    直到踏入这间联合实验室时,道里安才真正意识到,西尔维,或者说他自己,的确是被故意忽视的那一个。
    就拿研究设备来说,道里安那间研究室简陋得仿佛是五岁小孩儿过家家,而在这里,无论是高度精密的检测仪和维生器,灵活的智能机器人,还是靠墙一排普通人也能看出来的珍贵试剂,和几乎布满整面墙的自动追踪激光排炮,都彰显着这间研究室的重要性,毫无疑问,也只有这样的研究室才是人类科学进步的前沿,才配拥有突破性的发现。
    道里安的胃里泛起一阵嫉恨的酸水,但很快他就没什么机会分神胡思乱想了,在马格门迪到场后,联合实验很快便开始了。
    道里安很想问一问身边看起来神经紧绷的小助手关于实验内容的信息,但他扫了一眼正低声同弗林奇交谈的加布里埃尔,谨慎地选择了闭嘴。
    加布里埃尔是个长得像爱因斯坦似的小老头,脸颊和鼻尖红彤彤的,灰白的头发和胡须朝四面八方炸开,令他的脑袋像个另类的海胆。
    道里安并没有同加布里埃尔接触过,不过后者的传闻倒是如雷贯耳。他在研究所里出了名的脾气糟糕,人们在背地里称呼他为“老恶棍”,因为他哪怕对自己关系最亲近的手下也非常不客气,喜欢骂人,热衷收受贿赂,再把钱全部拿去喝酒……
    突然,研究室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偌大的空间里最明亮的地方便是众人面前那个占据了整个屋子一大半空间的观察水箱,在那里,一条有黑色环节斑纹的绿尾巴人鱼正在水里四处游动。
    那就是亚伯。
    从外表上看,他并没有因为先前的实验而遭受明显的后遗症,然而道里安从他的游动幅度和摆尾频率中读出了他的焦躁。
    无法控制地,道里安再一次回想起该隐,那条被残忍割掉尾巴的人鱼。
    在这一刻,道里安似乎与水箱里的那条人鱼产生了某种共鸣,他感到紧张,焦虑,手心出汗,他和亚伯一起焦灼地等待着痛苦与不幸降临。
    第48章
    几秒钟后,道里安看见又一条人鱼从侧端的通道管游进了水箱,通道口几乎是咬着人鱼的尾巴尖关闭了阀门,人鱼预感到了什么,拼命用指甲扒弄阀门的缝隙,结果自然是徒劳。
    当人鱼终于转过身时,道里安听见了四下轻微的抽气声。
    是的,即便是道里安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条各方面都相当符合人类审美的雌性人鱼。
    她有着丰满柔软的上半身,和一条泛着霞光似的渐变粉尾巴——靠近腰部的尾巴是粉色的,越往下颜色越浅,到尾鳍的位置时那颜色便褪成了浅金色。
    雌性人鱼的体型自然比雄性人鱼小了一圈,但如果你擅自根据x和y染色体来小看雌性的战斗力,你就必定要吃苦头。
    事实上,夏娃在进入水箱后就展现出了强烈的攻击性,即便这间水箱原本是亚伯的生活领域,她依然试图将亚伯驱赶到离她最远的角落里。
    实验室里的隔音器阻断了大部分声音,这让人鱼威胁性的嘶吼安全地进入人类的耳朵里,道里安看见在角落的控制台上,有录音程序正在运作。
    亚伯也算是脾气相当不错的一条人鱼了,被夏娃威胁后,他自发地远离了她,并不打算和入侵者产生冲突。
    此时的道里安仍旧没能看出这场联合实验的目的,如果他们想要看到人鱼因为领地问题而产生争执,也许更应该让西尔维和亚伯碰上一面。道里安敢打赌,就凭西尔维那娇气的独占欲,他能在入侵者露出个尾巴尖的瞬间便将其啃成一块鱼骨头。
    在度过了平静的几分钟后,研究员们终于有动静了,他们开始朝水箱播放鲸鱼和海豚的叫声。
    在道里安听来并不奇特甚至有些吵闹的鱼类鸣叫里,人鱼开始有了些动静。
    原本夏娃和亚伯分别位于水箱两个对角,现在他们开始有些焦躁地游动起来,但仍旧保持安全距离。
    当道里安看见加布里埃尔命令助手朝水箱里排放一种诡异的紫色不明药水时,他终于在无法自控的寒颤里意识到这场实验的意图。
    那种紫色药水又叫“促生剂”,是本世纪的新发明,为了应对由海洋灾难导致的动物大灭绝,这种试剂能有效提升动物发q的频率,通俗点说,它又叫“c药”。
    这是一场强制生殖实验。
    他们想研究人鱼的交配过程,如果夏娃能成功受孕,或许他们还将能够幸运地饲养一条新生的人鱼幼崽。
    从ta成为一枚受精卵开始,直到ta死去,ta的一生将永远被困在这间几十平米大小的观察水箱里,变成恶意窥探下的展览品,手术刀下肆意亵渎的实验品。
    ta的名字会在无数腥臭口舌中咀嚼撕咬,直到ta像甜味消失的口香糖,被时代吐出去,黏在人类走过的历史漫道上,尸首变成一团恶心的黑色黏着物,再被人扣下来钉在新纪元海洋生物展览馆的展台上。
    道里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痛苦,他是人类,他应该像站在他身边的众多同僚一样,抱着为人类伟大进步做垫脚石的高尚梦想,虔诚地,冷静地,理智地观看这一幕。
    他应该思考的是,如何从人鱼的行动模式里研究出更方便人类行动的机械辅助器,如何从人鱼的生育模式里找到增加濒危动物繁殖率的启示,又如何从人鱼的基因构造里得到推动人类朝海洋生物进化的奥秘……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自己置于观察水箱里,摆动着不存在的尾巴,从人鱼的角度来体会被操控,被亵渎的愤怒和痛苦。
    第一次促生剂的排放并没有令人鱼产生过多交流,两条人鱼只是开始变得暴躁,他们的尾巴甩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于是第二次,第三次促生剂排放开始。
    紫色的药水很快就融进蓝色水箱液里消失不见,但它的效果无疑是明显的,因为亚伯开始朝夏娃发起“攻击”了——那种动物界经常会发生的较为激烈的求偶方式。
    当然,在人类眼中,人鱼求偶时的这一套流程与他们因矛盾而产生争执时所进行的打斗并没有太大差异。
    亚伯先是用尾鳍甩在夏娃的尾巴上,这是一个小小的试探,但夏娃显然愤怒极了,她从亚伯刚开始靠近时就不停嘶吼警告,在被亚伯的尾巴击中后,更是进行了疯狂的反击——利爪抓挠,尾巴碰撞,一次交手后立刻分开。
    弗林奇和加布里埃尔又开始低声交谈起来,道里安知道他们对目前的情况并不满意,因为就连道里安都能看出来,夏娃和亚伯彼此之间仍有保留,他们的爪子甚至没能在彼此的身上划出一道伤口。
    于是开始第四次促生剂排放,外加大量致幻剂。
    几分钟后,水箱里的气氛不太对劲了,两条人鱼停止了攻击,分别躲在远离彼此和人类看客的角落里急促呼吸。
    夏娃的体力消耗得厉害,在致幻剂和促生剂产生的高热状态下,她必然觉得头晕目眩,所以才不得不用手臂扶着玻璃来保持身体平衡,而亚伯,他的生殖q膨出了体外……
    道里安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雄性在体型上天然比雌性优越许多,即便同样在身体不适的状态下,如果亚伯执意要侵犯夏娃,夏娃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这完全是一场人为主导的强j犯罪。
    “嘿等等,我们可以停下了吗?”
    没人理会道里安可笑的要求。
    道里安绝望地环顾四周。
    马格门迪,弗林奇,加布里埃尔是主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共犯,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满怀恶意地期待着这一幕的发生。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叫停。
    如果说刚开始亚伯仍然存在理智,对女士下手时保留着警惕和余地,从被致幻剂夺走理智开始,他完全退化成了一个只知道繁衍的低等野兽。
    他完全不顾夏娃的挣扎,即便后者在他身上抓挠出无数带血的划痕,用背鳍刺穿了他的手臂,在他的尾巴上绞掉无数鳞片,但交配还是无可奈何的发生了。
    在那一瞬间,夏娃刺耳的悲鸣穿透了玻璃,刺痛了所有人的耳朵,对此,弗林奇的反应只是提醒助手:“调整隔音器。”
    但夏娃的反抗从未停止,她将指甲深深刺进侵犯者的胸口,她大概想直接掏出对方的心脏。
    如果亚伯还留有神智,他大概会更加温柔地对待女士,但现在他只是一头只知道发泄的怪物,他以极其迅速地手法折断了夏娃的手臂,再接着便是令所有人震惊的一幕——
    亚伯一边进行侵犯,一边用力咬断了夏娃的脖子。
    那紫红色的血浆如同骤然喷发的火山,它们源源不断地从夏娃断裂的颈部喷射出去,绽放成一团团丝状的死亡之花,缠绕着亚伯的脸,染红了整个水箱,最终湮灭于人类漆黑的瞳孔里。
    观察水箱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研究员们慌乱了起来,显然大家都没有预料到夏娃会被亚伯咬断脖子,如果夏娃死去,他们之后所有的计划都会落空,并且毫无意义地损失了一条重要的雌性人鱼。
    “停下!让他停下你们这群蠢货!看看你们这群杀人犯都干了些什么?!快点给他电击,麻醉!她快死了,她快死了!你们看不见吗?!”
    道里安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尖叫来自自己的喉咙,他在回过神来时,已经跟研究室里的安保打成一团,因为他试图去抢按控制台上的攻击键。
    “把他赶出去!”加布里埃尔愤怒地命令道。
    于是道里安像一团垃圾似的被人丢出了研究室的大门,在他爬起来之前,坚固的金属大门已经在他面前关闭,空荡的走廊里只有道里安无意义的咒骂和捶门声。
    突然间,道里安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突然扭头看向自己研究室的方向,下一秒便大步奔了过去。
    半分钟后,道里安抵达了自己的研究室,匆匆识别身份后进入大门。
    研究室里空无一人,欧文也许去吃午饭了或者别的什么的,道里安不在乎。
    他直直冲向观察水箱,西尔维正在水中焦躁地游动,见到道里安的瞬间便扑在玻璃上哭。
    “西尔维,西尔维……”
    道里安小声念叨着西尔维的名字,像信徒在绝境中无意识嘟囔出的祈祷词。
    冰冷厚重的玻璃隔绝了一切,道里安思考了半秒钟后,冲进了隔壁的电网实验室,西尔维紧跟着他游了过去。
    道里安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先切断了电源,再扑到电网前,打开了一道足够让人鱼上岸的口。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但西尔维立刻明白了道里安的意思,即便他的尾巴被沉重的锁链紧紧坠住,他也用尽全力朝水面上猛地一越——
    “西尔维!”
    道里安接住了他,他坐在水箱电网边,死死抱住了人鱼的上半身。
    感受着怀里不停发抖的人鱼,道里安一遍又一遍抚摸过西尔维柔软的背鳍,止不住地亲吻他冰凉的耳朵尖,不知道是想安慰他,还是想从他身上汲取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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