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道里安十分不屑一顾,但《时隔28年马格门迪教授再次捕捉到人鱼》这个新闻标题确实噱头十足。
    外界对于人鱼的狂热几乎与外溢的海平面一样高,无论是私人社交圈,还是公共讨论平台,所有人都充满了对人鱼的好奇与期待,特别是海神教,最直观的证据就是信徒跳海的频率增加了。
    道里安不知道是哪家媒体买到了马格门迪的直播访谈机会,他们一定花费了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巨款和代价。
    道里安暂且把这些阴暗的想法抛诸脑后,开始考虑今晚马格门迪回家吃饭的缘由。其实这也不需要太多精力思考,因为凡是涉及到“第一条人鱼的发现史”,马格门迪总会把伊万诺娃带在身边。
    没错,这可是个向公众展示良好家庭形象的绝佳机会。
    如果道里安没猜错,除了展现出夫妻间多年的恩爱与相互扶持外,他们大概又会在人前对死去的约翰进行一番假模假样的悼念。
    马格门迪还曾经提议要让道里安也上镜头,但道里安一直持拒绝态度。
    然而马格门迪回家多少还是有些好处的,因为这时候伊万诺娃就会从祷告室走出来,愿意陪他吃上一顿饭,让家里的饭桌上呈现出一家三口难得的团圆景象,尽管只是表面上的。
    在烹饪机器人的精准把控下,所有食物都如同菜谱描述得那般美味。
    牛肉布吉尼翁,尼斯沙拉,法式焗蜗牛和奶油洋葱汤……
    道里安被研究所可怕的人造食物折磨了许久的味蕾终于得到了无上的慰藉。这几天家里的伙食自然不错,但绝没有今晚丰盛,因为伊万诺娃常年茹素,家里的食谱总是比较单调,如果马格门迪不回家吃饭,为避免麻烦,道里安会跟伊万诺娃一起吃素沙拉。
    整个晚餐过程中,道里安始终专心吃饭,他像个大型漏斗似的,把继父与母亲的对话从左耳朵运输到右耳朵,并不会让信息在中间的大脑做任何停留,毕竟都是一些关于访谈流程的无聊问题。
    在晚餐结束前,马格门迪同往常一样,询问道里安是否愿意跟他们一起上节目,依旧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你知道,我最近在写一些关于人鱼的文章,我需要收集许多资料……”道里安用了这样的借口。
    马格门迪微笑道:“好吧,祝你在最后的两天假期里过得愉快。”
    老实说,要不是飞机时间是固定的,道里安在三天前就想回研究所了,欣赏人鱼跳舞可比困在家里整日无所事事强。
    说起来这一周道里安也在尝试修复他和伊万诺娃的母子关系,但是在面对母亲时,他该死的就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马格门迪那把人骗得团团转的口才道里安一点儿也没学会。
    伊万诺娃通常都在自己的祈祷室里,偶尔出门也是去参加教堂的活动,她和道里安的相处时间只有共同用餐的那么短短十几分钟里。鉴于伊万诺娃曾经的海洋生物研究员身份,道里安想同她聊一聊人鱼什么的,但伊万诺娃很罕见地对道里安展现出了激烈的抗拒神色,仿佛道里安提起的话题不是人鱼,而是她某段严重的童年创伤。
    这样一来他们母子间的对话自然就进行不下去了,道里安像只冒险去厨房偷奶酪的胆小老鼠一般,在第一次不小心摔下桌子后就彻底放弃了。
    但是西尔维,道里安的那条银尾人鱼,他们已经有五天没有见面了,道里安在一个人发呆时总会想西尔维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饭,身上的伤口有没有痊愈,他有没有像捉弄道里安似的捉弄欧文,希望可怜的欧文不会太过心惊胆战。
    这一切都要怪海洋研究所严格的管控制度,出于对研究数据的保密,研究员在踏入研究所的那一刻,就会被切断所有与外界人员的联系,除了提前报备过的亲属或伴侣。同样地,研究员离开研究所的局域网后,不能再进入内部系统,除特殊情况外,也无法同内部成员取得联系。
    换个角度考虑的话,欧文没有联系道里安是好事,这表明直到此刻为止西尔维都安然地待在水箱里。
    可即便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道里安想要见到人鱼的渴望也没有减少半分。
    晚上临睡觉前,道里安有些狡猾地想,他既然是马格门迪法律上的儿子,那他为什么不能多一点特权呢?比如让自己亲爱的继父给予一点上级管理权限,让他在家里也能看见研究室的监控?
    想通了这一点后,道里安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
    现在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半,马格门迪和伊万诺娃也许不会那么早睡觉。
    道里安绕过在楼梯口嬉戏打闹的猫狗,确认了书房没人后,他绕了几个弯来到父母的卧室前。
    “为什么现在还要提这个?!”
    道里安正想要抬手敲门,却突然听见里面传来的激烈争吵声。
    马格门迪似乎终于撕掉了伪善的面具,他真正残忍凶狠的本性随同怒火一起爆发了出来。
    “因为我受够了自从人鱼再次出现后每天无止境的噩梦!你什么也不懂,马格,你根本不在乎!”
    女人疯狂的嘶吼声从门缝里溢出来,道里安很难把这个声音安在母亲平静冷淡的脸上。
    “这一切早就过去了,他也已经……”马格门迪突然在此时压低了声音,道里安只能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单词,“我们不能……明天只要……坚持……好起来……否则我们……”
    一阵古怪的异样感冲上头顶,仿佛一块巨大的胶囊卡在了食道中央,道里安站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打消了原先的计划,重新隐没进来路的黑暗里。
    这种怪异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道里安醒来。
    家里空无一人,道里安知道他们去参加访谈了。他随意在厨房找了点吃的,接着打开了个人终端,找到了目前最火的直播访谈页面——《时隔28年马格门迪教授再次捕捉到人鱼》,在半空中的虚拟屏幕上操作了几下,将画面投放到客厅的显示屏上。
    访谈似乎才刚刚开始,打扮得非常得体的夫妇坐在了访谈室里,对面是一名眼熟的知名主持人。
    目前采访双方看起来都比较拘谨,道里安点开实时评论,发现马格门迪在大众心中的形象竟然十分不错,这着实让道里安有点反胃了。
    至于伊万诺娃,能让马格门迪这个伪君子将其留在身边三十年,曾一起经历人鱼事件自然是一大因素,不过最重要的是,伊万诺娃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撇开修饰容貌的妆容——白金色的头发,浅褐色的眼睛,姣好的五官,将近六十年的岁月也无法抹去她皮囊上的风情。
    说真的,道里安此刻非常庆幸自己的父亲是约翰,如果他的父亲是母亲身边这个矮小圆润、又有些秃顶的老男人,他恐怕会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恐慌,要知道马格门迪的个头甚至还没有伊万诺娃高!
    访谈刚开始时,话题围绕的是新捕获的那支人鱼小队,马格门迪只透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接着便疯狂畅想人鱼即将在医药学甚至人类基因进化上的作用,道里安拼命忍着想要翻白眼的冲动看了下去。
    在道里安看来,目前人鱼的研究进度只停留在过家家的阶段,但马格门迪的一番豪言壮语无疑让许多看直播的观众激动了起来,大家的评论刷得很快,甚至有人幻想起长出尾巴变成人鱼的那天……
    当访谈进入到结尾时,经典的煽情环节来了——主持人开始提起三十年前的事。
    道里安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想再复习父母拙劣的演技,就在他打算关掉访谈回房间继续修那根该死的电子烟时,道里安突然注意到了伊万诺娃的脸色,那是一个很空洞的表情,仿佛灵魂脱离了身体,只留下一具空壳。
    按照惯例,这时候伊万诺娃最好表现得怀念、悲伤一些,最好掉几滴眼泪,再说些想念约翰之类的话——她在二十多年前的访谈录像里就是这么做的。
    但今天伊万诺娃的表现有些僵硬,在主持人提到约翰时,她甚至说:“让过去的事就这么过去吧。”
    这明显是一个想要结束话题的句子,好在马格门迪立刻把话头接了过去,把伊万诺娃整日在祈祷室祷告的事说了出来,人们于是开始赞美这位迟暮美人的虔诚……
    道里安又想起了昨晚他们的激烈争吵。
    “为什么现在还要提这个?!”
    “我受够了自从人鱼再次出现后每天无止境的噩梦!”
    “这一切早就过去了……”
    隐约地,道里安觉得他们在说约翰和三十年前的事。
    哽在食道里的异物感瞬间被放大了许多倍,沉甸甸地坠在胃里,道里安沉浸在一些不祥的预感里,突然一阵凄惨的猫叫声从头顶传来。
    “贝斯蒂?”道里安关掉个人终端,匆匆朝楼上走去。
    第21章
    任何养了猫的人都会赞同,它们是有着天使外貌的恶魔小混球,它们会故意打碎桌边的玻璃杯,把高档窗帘挠成流苏状,在你睡着的时候坐在你的脸上。它们会缩在床底下,躲进柜子里,蜷进纸箱里,唯独不会在你为它们精心准备的可爱猫窝里。
    因此当道里安冲上二楼专门为贝斯蒂准备的小房间时,意料之中地没有找到它的踪迹。
    豹猫的凄惨叫声依旧在持续,道里安抬头看向天花板,那声音似乎还在楼上。
    道里安又迅速跑上三楼,此时猫咪的声音停止了,周围一片寂静,道里安不安地站在原地:“贝斯蒂?”
    没有任何回应,道里安打算进入每个房间看一看。
    这里是别墅采光最充足的南面,也是马格门迪和伊万诺娃的生活区,而碰巧的是,道里安此刻就站在马格门迪的书房门前。
    在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后,道里安的心脏控制不住地加速跳动,仿佛即将蹿出嗓子眼,他感到一阵无形却强大的诱惑力,仿佛自己面前的是银行金库的密码门。
    道里安知道自己最好别碰那铜制的门把手,如果马格门迪知道自己擅自进了他的书房,道里安恐怕又将迎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而且这么重要的地方马格门迪一定上了锁,或者设置了其他的保护措施……
    然而,无数古怪的念头在道里安的脑子里搅拌,像被打翻的调色盘,最终混合成无法反射任何光的黑色。
    人鱼。
    约翰。
    人鱼……
    约翰……
    道里安突然想起了约翰那根坏掉的老式电子烟。
    也许,他固执地想要修好的,从来都不是那只电子烟。
    “贝斯蒂,你在这里吗?”
    道里安猛地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拧——
    出乎意料地,房门被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掺杂着巨大失落的复杂情绪填满了道里安的胸腔。
    常识告诉我们,能被轻易打开的保险箱里不会放有贵重物品,道里安企图在书房里发现什么秘密的心思落空了。
    这间书房里的摆设和道里安小时候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没什么变化,赞美家政机器人,里头的家具也一尘不染。
    道里安对屋子里的开放式书柜没有任何想法,他叫了几声贝斯蒂的名字后就随手关上了门。
    而就在他打算转身离开时,一只长毛大狗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到了他的脚边,同一时间豹猫又开始哀嚎,不过声音近了许多。
    幸好家里还有只狗。
    道里安问蓝湾牧羊犬:“嘿小蓝莓,你知道贝斯蒂在哪儿吗?”
    蓝湾呜呜叫了几声,转身朝另一侧的狭窄楼梯奔去,示意道里安跟上它。
    “在阁楼?”
    道里安皱起眉头,阁楼是伊万诺娃的祷告室,贝斯蒂为什么会在那儿?
    在每个家庭的房子里,总有那么一个房间是小孩子最害怕的,有的是地下室,有的是储物间,而对于道里安而言则是祷告室。
    在道里安的记忆里,自己进入祷告室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因为对于小时候的他而言,这个房间太过隐秘,且总是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声音,墙壁上那巨大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也十分令人恐惧。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只要他踏上阁楼,就一定会遭到母亲的训斥。
    “你不能进入这里,这是对上帝的不尊重,他会惩罚坏孩子的!”
    伊万诺娃总是这样吓唬他。
    长大以后的道里安大概能理解她的顾虑,她恐怕是担心自己会把她放在矮桌上的珍藏版《圣经》撕掉叠纸飞机。
    总之道里安对阁楼没什么好印象,也不想在这个充满了神秘宗教意味的房间里停留太久。可问题是,豹猫不知道怎么的钻进了阁楼,而房间的门被锁死了。
    “喵呜——”
    豹猫惊恐的叫声从门缝里传来,道里安蹲下身打量了一下房门与地板之间的那条缝隙。
    众所周知,猫是“液体”生物,它们总能找到办法从看起来无比狭窄的缝隙里钻来钻去。
    贝斯蒂恐怕也是如此。
    道里安大概猜到了事情发展的始末,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亲爱的贝斯蒂小姐,你既然能从门缝里钻进房间,却没办法钻出来是吗?”
    贝斯蒂的叫声终于从撕心裂肺的吼叫变成蜂蜜奶油一般甜蜜的呼噜声。
    “好吧我想办法把你弄出来。”
    说完这话道里安才想起来自己没有阁楼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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