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祁旭上前,扶住他的手臂,“父皇一定要保重,大燕如今的局势,还要靠着您决断才是。”
    皇帝胸膛起伏着,听了景王的话,强定下心神,“扶朕去太和殿。”
    此时文武百官早已满头大汗地赶进宫来,瞠目相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燕虽说偶有不成气候的流民暴动,可很快便被镇压下去,也算得上承平日久,如今一时间听李公公道出薛怀忠起兵谋反之事,皆惊骇失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叶榆痛苦地闭了闭眼,只在心底道了句:“天下将动。”
    太尉王宾鸿亦是面如菜色,“如今虎豹军挥师北上,而通州大营不过区区一万兵力,如何能挡?”
    “玄甲军呢?”令和帝想起了顾云嵩,连忙道:“让定远将军调动玄甲军……”
    霍玉山直接打断,皱着眉朗声道:“玄甲军驻守靖远,与蔡州相距千里,根本来不及。”
    令和帝只觉得一股怒气顺着背脊直冲脑门,“那你说如何打,东南驻军离京城更远。如今军心动摇,蔡州太守龚唐看到申州沦陷后,自知不敌,直接放弃了蔡州!”
    兵部尚书窦涵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令和帝的脸色,干笑着道:“蔡州本就兵力甚弱,若强行抗衡,最后也只能落得个城破人亡的下场。龚大人看似狼狈,实则是救了全城的百姓啊。”
    令和帝看了眼刚才的小内侍,眉峰稍拧,“蔡州不是小城,如何将全城百姓都带到了隐阳城?”
    “若说城中尽是青壮尚能够带走,老弱妇孺又如何比得过虎豹军的脚程呢?”霍玉山也奇道,他在军营多年,对于行军打仗之事颇为熟悉。
    窦涵连忙拍马屁道:“那不正是龚大人的能力所在吗?”
    那小内侍已是淋漓大汗,扑通一声跪下:“龚大人……丢弃了蔡州的老弱妇孺,只带了三万青壮投奔隐阳城。”
    崔锦之的指尖垂在身侧,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蔡州全城仓皇退却,余下一堆手无寸铁的妇人幼子,待到虎豹军到来时,迎接他们的,不就是一场血宴吗?
    霍玉山的脸色已经铁青到了极点,“……这些人竟能就这样抛下妻儿父母……”
    大殿上鸦雀无声,多少大臣们意乱神疑,消息传到京城时早已过了整整三天,蔡州现下的惨状可想而知。
    王宾鸿小心翼翼道:“为今之计……不如举城上下……”
    他说的含含糊糊,可朝堂上哪个不是修炼了千年的人精,自然明白太尉的意思是迁都北上。
    窦涵刚刚拍错了马屁,如今正急着想要弥补呢,连忙道:“臣附议!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如今只能一边北上,一边命顾将军的玄甲军出动,让他们镇压逆贼才好。”
    要不怎么说王宾鸿当得了一国军令之长的太尉,既提了意见,又说的不清不楚,由出头鸟窦涵来点明。
    此时他这番言论一出口,百官皆哗然一片,纷纷窃窃私语。
    叶榆厉声叱道:“胡言乱语!如今国难当头,还未开战,就先溃不成军的狼狈迁都,必使天下民心动荡!”
    黑面如煞神的霍玉山也冷冷地看了眼窦涵,“京城镇定,才能使百姓心安,陛下当镇守京城,与大燕百姓共患难!”
    令和帝本对窦涵的提议隐隐心动,现下却被劈头盖脸地驳了回去,面色愈发沉重。
    窦涵涨红了脸,仍梗着脖子喊:“此时大军都要打到家门口了!还谈什么民心!若真是举国覆灭,叶御史怕是得去阴曹地府里谈民心吧!”
    议论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有斥责叫骂的,有小声提着意见的,乱哄哄的如同午门菜市口一般,一时间唾沫星子漫天飞。
    崔锦之垂袖而立,甚至往一旁让了让,给诸位同僚留出了吵架的空间。
    令和帝被吵得头晕目眩,烦躁到了极点,大喝一声:“都给朕闭嘴!”
    大殿骤然安静,有几位御史还不服气地想要开口,却被叶榆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皇帝阴沉地看了眼闹得不可开交的众人,视线落在了不发一言的崔锦之,道:“丞相如何看?”
    崔锦之拱了拱手,道:“叶大人说的是,若陛下迁都,是否要带上京城百姓呢?若带,人数过多,速度极慢,怕还没走上几日便被身后的虎豹军追上了。若不带,京城必定人心惶惶,打劫抢烧之事必定层出不穷,各地相继接到消息后,更惶恐不安,才真真致使天下大乱。”
    “如今窦唐率三万青壮投奔隐阳城,隐阳城由张元德老将军担任郡县,张老将军乃顾家旧部,当年蛮族进犯,他以五千兵卒苦守嘉峪关一月,杀敌上万,最终等来顾老将军的援兵。”
    吏部尚书眼前一亮,“张将军骁勇善战,颇有谋略,他率领的隐阳城将士定非那些酒囊饭袋之士,必能为玄甲军拖延一段时日。”
    朝堂上的倾向已经隐隐倒向迎战的趋势。
    王宾鸿却还是一副不甚赞同的模样,“张元德再怎么神勇,手中又能有多少兵力呢?按照大燕兵律,除三大军和通州大营外,各地军卒不得超过一万,怎么和二十万大军抗衡?”
    “隐阳城中尚有百姓,窦唐带去的三万人也能派上用场。巨鹿之战中,楚霸王率数万兵众抗衡四十万秦军,甚至还带动各路诸侯全歼王离之军,如何不能抗衡了!”一位御史急道。
    王宾鸿掀起眼皮,蔑然地看了眼那年轻气盛的御史,冷笑道:“项羽尚有精兵数万,而张元德不过八千将士。”
    说完,就闭上眼睛不肯开口了,那御史没听懂,还待和他嚷嚷几句,又听景王和缓地开口:“侍御史大人有所不知,纵然城中百姓乃青壮之年,可在这太平盛世生活的太久,哪里识得兵革呢?这样东拼西凑出来的军队,又能有什么战力呢?”
    祁旭整个人泛着如沐春风的儒雅,却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的问题,搞得一旁正准备破口大骂的碎嘴子都悻悻地闭上了嘴。
    令和帝眼中含着欣慰,赞赏地看了眼自己的儿子。
    “皇兄此言差矣。”祁宥淡淡开口,朝堂上探究、打量的眼神悉数汇聚在他的身上,“并非要张将军以八千兵力抗衡虎豹军,而是‘拖延’二字,为玄甲军的到来留出战机。”
    “薛家潜谋大事,犯下谋逆这样的滔天大罪,却打着‘潜龙’的名号。若父皇真迁都北上,在世人眼里不就是心虚吗?更坐实了薛党‘受天命、顺天意’的胡言乱语。”
    这句话一瞬间点醒了令和帝。
    是呀,他才是真龙天子,身负帝王气运,如今却要被乱臣贼子逼得仓皇逃窜,哪有这样的道理?
    “八百里加急!”
    只听殿外马蹄轰隆作响,骏马飞驰而至,将士勒停马匹,飞身跳将下马,快步入内。
    他眼中红丝遍布,满身尘土,重重地跪在地上,朗声道:“隐阳城急报!申州、蔡州相继失守,虎豹军屠戮上万百姓,一路北上,行至隐阳城外。”
    令和帝急忙道:“你离开时,虎豹军已经攻打隐阳了吗?”
    那将士摇摇头,神色疲惫,看样子是日夜奔波,不曾休息一刻,“蔡州太守龚唐率领百姓进入隐阳城时,张县令便命末将即刻向京城发出急报,随后率领将士在城外挖开深壕,遍插竹刺,还准备好了陷马坑与绊马绳,以待薛军。”
    “张将军还说……”小将士突然将头深深埋下去,忍住两颊的酸胀,铿锵有力地答道:“他仰承天恩,誓死守卫隐阳城,与百姓共击逆贼,绝不后退一步。”
    令和帝站起身来,脸上露出动容之色,眼中水光闪动,“好、好、好。”
    如今皇帝正是感动的时候,祁宥不动声色地乘胜追击:“虎豹军打得就是各地的措手不及,父皇现下应传令各地,调动军队,招募士卒,以防浑水摸鱼者趁机暴动。”
    “隐阳城如今已是被困之势,又骤然增加三万人口,粮草才是隐阳能不能坚持下去的关键,还请父皇从京城运送粮草至隐阳城外,为即将到来的玄甲军准备好辎重,做好长期对战的准备。”
    这下连令和帝都深深地看了眼祁宥。
    方才被四殿下呛住的景王淡淡地瞥了眼有条不紊的少年,开口打断他:“四弟说错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从京城运辎重花费时日尚多,应该传令隐阳城以北各郡县,敕令捐献粮草才是。”
    萧党一派连忙称是,令和帝也思量起来。
    一声轻笑响起,空灵悦耳,顺着声响望过去,只见丞相面上带着薄薄的讥笑之意,“若相邻郡县向隐阳输送粮草,若隐阳城破,虎豹军下一个攻打的对象便是他们,到那时既无精锐的兵力,又无充足的粮食,这些郡县会覆灭的更快。”
    “何况此时隐阳城已经被围,景王殿下是想让这些本就自身难保的郡县越过重重大军,将东西送进去吗?”
    丞相看似轻声细语,却气势咄咄,连带着景王都不愿同对她对峙上,旁人便更沉默了。
    见他们吵够了,令和帝也适时开口:“如此,那诸位爱卿举荐谁来运送辎重呢?”
    方才还喧闹纷纷的众人更加安静了,纷纷缩着脖子,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出声。
    这不是废话吗,玄甲军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到呢,这京城距离隐阳城这么近,即便辎重车队缓慢,日夜兼程五日也到了,若张元德坚持不住,除去城中百姓,头一个献祭的就是运送粮草的人。这样一个不知道还有命回来的差事,谁敢领啊?
    霍玉山身形一动,正要上前,一个身影却更快他一步。
    祁宥单膝跪下,背脊却勃然挺拔,全身流转着从容不迫的气势,坚定道:“儿臣愿往,与隐阳百姓共存亡。”
    令和帝看着他,无言地嗫嚅着嘴唇,想说些什么。
    祁宥却似预料到一样,沉声开口:“儿臣是皇子,更是大燕之臣,即便为天下苍生而亡,忠魂不改,大义之举,死得其所。”
    文武百官皆屏住呼吸,看着少年面庞刚毅、神情镇定地逐字逐句请愿,一时间大殿的气氛更加肃穆沉寂。
    向来默默无闻,不甚受宠的四皇子在一片噤若寒蝉中越众而出。他分明低着头,却身负少年凌云之气,傲然恣意地俯视着四方宵小。
    一把蒙尘多年的利剑,终于在此刻拭去尘埃,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光耀来。
    第七十八章 同心绳
    落日将天边一线薄雾照射成金黄一片,日光破碎,只剩下染成血色的晚霞,化作汹涌的余晖尽数倾泻在黄昏时分的京城中。
    大燕四皇子祁宥受封楚王,率两千通州大营将士,护送辎重前往隐阳城,等候玄甲军的到来。
    陛下有旨,即刻清点整肃,入夜后动身出发。
    此刻丞相府中。
    祁宥立于窗前,银铠白袍,锋利坚韧的柳叶甲在夕阳的照射下泛出粼粼波光,连带着那双如黑曜石般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此时也显得熠熠生辉。
    周身带着金戈铁血的冷肃之气,让原本恣意的少年气息添上了属于成年男子的深沉与凌厉。
    他低下头,冷硬的面容带上几分柔情,任由崔锦之为他系好披风,待到她准备收回手时,一把紧握住崔锦之的手。
    “我不在京城时,老师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崔锦之沉重地回握住少年的手,总觉得心头的不安越扩越大,“如今隐阳的情况到底如何也不得知,只盼望着殿下万事小心,平平安安才好。”
    他将丞相的手紧紧贴住自己的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冰凉森冷的铁甲传来,安抚道:“父皇的诏令已经让人快马加鞭地送往玄甲军了,还赐了我军前自主之权,只要张老将军坚持到玄甲军来时,隐阳定不会出什么大事。”
    “如今天下大乱,各地人心惶惶,朝中蠢蠢欲动的人不胜其数,老师留在京城,才是最危险的。”
    她摇摇头,“臣能有什么危险,左右不过是人心算计,殿下不必忧心。”
    祁宥目光追寻着她,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上一下,沉沉墨色之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情愫。
    “这个,给老师。”
    少年手掌摊开,上面赫然躺着一颗小巧精致、深红似火的光珠,被墨色手绳穿过,顶端系着一个小结。
    那结繁琐复杂,成似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的藤蔓紧紧包裹着成团。
    崔锦之微怔,却被祁宥不由分说地握住手腕,轻轻戴了上去。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压抑的崔锦之快要喘不过气来,可这样的感觉很快荡然无存,仿佛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心狂跳不止,有力地向她证明着存在,可崔锦之仍觉得胸腔内空荡荡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仿佛有什么链接悄无声息地断开了。
    “……系统?”不知道为什么,崔锦之下意识在心底轻轻唤了一声。
    一片死寂。
    崔锦之不甘心,又多唤了几声,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一阵寒意似毒蛇缓缓爬过她的背脊,带来一串止不住的战栗与恐慌。
    “老师,你怎么了?”祁宥瞧她脸色不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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