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湃好的蜜瓜切了给几位乡贤。”陆昭吩咐雾汐后,这才转向薛珪,“暑天赶路,诸位也是辛苦。”
    薛珪等人一旁应着不辛苦,一边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分送到别室的一盘蜜瓜。
    皇后这里有客!
    薛珪更紧张了,连忙切入正题:“新法一到地方,乡里宗亲都十分赞同,一定勠力而行,协助行台施行新法。往年的赋税,县里定下数额,我们也都尽力跟。今年呢,虽然新法刚落地,但各家也会商量着来,尽力把这件事做成了。”
    薛珪这么说用意也明显。第一,表明态度,他们这些人家总体上是支持新法的。第二,每年郡县缴税都和他们这些本地豪族脱不开钩,认可新法的大前提是尽可能的保留地方原有的执政架构。认可下来,朝廷一声令下,新法执行雷厉风行,一月俩月,这事就能办成。
    按照以往地方和中枢的官面文章走,皇后代表行台这时候该表现一□□察民情,将地方豪族的辛苦钱折算进赋税里,大家再夸一夸英明的话,白纸明文定下法案,明天全郡照办。
    可是陆昭一句话,把几个人全都问住了。
    “你们真觉得这个新法好?”
    薛珪等人面面相觑。董家的开口道:“皇后的新法深谋远虑,实施后必然国富民强,造福一方。”
    “这话不对。”陆昭放下蜜瓜,用帕子掩了掩嘴,“法令是一回事,执行是另一回事。这世上的法律何其多,秦法汉律、魏律、泰始律,光看着句句字字,每一条都营造着太平盛世国泰民安。可是理想的法条不过是脆弱的竹简,丢进现实的土壤中,很快就会腐烂不堪。”
    “廷征发徭役,迟三五日,斥责;六至十日,罚一盾;逾十日,罚一甲。降雨不能动工,可免除征发。谁读秦律都会说始皇不暴虐,秦法不严苛,更有人言,陈胜吴广不过信谣传耳。可是放下这些竹简,去看看阿房宫的残台,看看聚天下之兵的铜柱,读一读造俑之说,造陵之费,想想一个帝王年复一年调动兵马巡视整个江山所消耗的人力物力,就已经证明了在执行律法时,律法可以扭曲到什么程度,上层对于人民的汲取可以达到怎样残暴的程度。”
    陆昭振袖而起,日光透过硕大的窗页流动在她身上。
    “制定新法的初衷,是为了国泰民安。我不想看到解决了百姓饿殍遍野,却带了更多的杀戮纷争。我想看到百姓千秋万代的富足安稳,世家经学的书香传世,我想看到廓清天下再无战乱的一天,也想看到河东坞堡守住百年的忠贞后,名垂青史的那一天。当他们的后代从书卷中寻迹祖先的时候,所骄傲的不是僮仆数万,田亩占河东之半,而是祖先如何帮助国家完成蜕变,成为这个世道的脊梁。”
    她端正的姿势,坚定地走着每一步。身体的移动没有连带裙裾,也没有摇晃步摇,衣衫展开成曙光的颜色,恰如山巅春雪,静静地坐落在一片碧水湖色中。如此安静而沉稳的感觉,让人第一次感受到女性充满力量时的优雅与闪耀的内核。
    “皇后……”众人纷纷跪倒在地,薛珪更是泪水涟涟。
    陆昭吩咐雾汐道:“把刘县令请出来吧。”
    当刘光晋走出来时,众人都惊愕的抬起头。
    陆昭道:“刘县令来的时候,没通知县府的那些功曹,也没用沿途的官驿,是骑着自己的小毛驴来的,就这样方才驴也让人杀了,有人要赶他走。”
    薛珪惊惧地低下了头。
    “可是你们都猜错了,刘县令来就是要给你们讨一份情。”陆昭对刘光晋道,“你来念吧。”
    “是。”刘光晋说完,捧出一份帛卷,朗声道,“新法施行后,各县依人口由乡贤择选里长,监督耕作,编户齐民,征收租调,征发徭役。五里之上,再设一党长,归于县府。二长家免征戍者二三。初年一载一考,其后三载一考,无过失则迁升一等,党长进为功曹。”
    “这只是初拟。”刘光晋望向薛珪等人,“如今快到六月了,六月是课调月,应趁此之前立法。如此一来,百姓即便怨立二长校户之劳,却可知新法省赋之利。既知其利,民有其欲,执行便容易了。”
    薛珪眼前一亮,这个“取乡人强谨者立长”,其实就是朝廷默认让地方人治理地方。虽然这些邻长不一定全是世族的人,但还是拥有一定的基层行政权力,向上还有晋升的通道。虽然也要让利于民,但薛家才分过宗,目前也没有余力在这种细节上争取太多。
    “这……”薛珪另并其他几家都相视而笑,“我等并无异议。”
    陆昭长舒一口气,新法如此的确可以落实下去,不过政府要吃一些亏。短期之内,赋税不会增加太多,支出还变少,但是二长是根据人口来定的,世家想要增加自己的编制,就要把荫庇的人口上报一部分,人口账本就能一点一点地从世家嘴里挤出来。而对于平民百姓而言,也有机会参与到基层执政中,算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看上去,这一局仍是世家获利更多。然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个制度的落实的真正落地,要有名正言顺,要有武装依靠,更要有对被改革的利益方进行让利。这种事的核心从来都不是公平。
    夜深人静,陆昭写着寄往长安的公文和书信。新法成,国家便有了屹立于天下的底色,可是推动的背后还需要钱帛来撬动所有的相关力量。
    武力交锋的背后,永远还有财政论英雄的行政底色。
    朝廷会不会给这笔钱?
    其他利益方会不会同意给这笔钱?
    在长安与洛阳的对峙下,静水流深同样会激起惊涛骇浪。
    第376章 落锁
    宣室殿内, 元澈读着洛阳送来的文书和信件。妻子与丈夫的互诉衷情,不过是在公文的文海中停泊的帆船。在黎明的光辉到来之前,这艘船只能垂下沉重的铁锚, 卷入黑暗的海水与砂岩层,不会展帆航行。
    御座下, 算盘的拨动声与夏日的蝉噪声一浪接着一浪, 涌动着不安的力量。
    在行台赶赴洛阳后,长安举办了规模异常宏大的射礼,赐射的官员直至从七品。尚书台的人员也有巨大的调动, 扬州刺史苏瀛举荐刺史府长史施磬为七兵尚书,度支尚书由新晋的寒门清流应一言担任。
    原本参与核算的还应该有民部尚书陆扩, 可现如今只有应一言一个人指挥者一群文吏,对国库的钱帛作最后的核算。
    闷雷声轰隆隆地涌至宫殿上空, 没有人停手。
    大家都知道,长安已经变天了。
    “国库的钱够不够支援洛阳?”算盘声停了, 元澈抬起头问应一言。
    应一言将核算的结果交与皇帝:“回陛下按账面上的数,是够的。”
    元澈拿过结果, 低头看起来。应一言则将目光转向魏钰庭, 又看了看刚刚走进殿里的卢霑。
    “那如果抛开账面上的数还够不够?”元澈皱着眉头望向说话拐弯抹角的应一言。
    这时,在一旁的卢霑大胆地接话了:“启禀陛下,如果把钱粮运到司州就不够了。现在是雨季, 渭水、河水水流急,船从三门峡走根本不安全。若是陆运,成本就太高了。况且长安水道老化十分严重, 长安的各渠都要大修, 如果不大修,其他的粮船也开不进来, 这是最要紧的。”
    “水道是雨季修吗?”元澈锐利的目光落在卢霑身上。
    卢霑却面不改色:“雨季有雨季的修法。”
    元澈望着魏钰庭和应一言:“中书和尚书怎么看?”
    应一言新官上任,对于面君陈奏之事还是有些为难。魏钰庭只好开口道:“给洛阳拨款的事可以缓缓,六月课月一过,就会有一批赋税起运。可以和东面其他州打个招呼,从他们那里调一部分给司州。”
    “还有哪些州可以借?”元澈敲了敲桌面,“豫州已经借出过钱粮了,荆江扬三州都在为伐楚备战呢,你让司州管谁借?并州、兖州还是冀州?”
    汲郡的赵家控制着水道,枋头一堵,整个河水、淮水的南北漕运都要出问题,并州的赵安国也没有理由出面。至于冀州,秦家和陆家的仇早就结的妥妥当当,又怎么会借粮给司州?
    元澈气愤得不再看卢霑。
    “陛下……”卢霑道,“臣有几句话想和陛下单独说。”
    元澈看了一眼魏钰庭,魏钰庭便出列道:“臣移步。”说着就向殿外走。
    应一言也匆忙跟了出去。随后,内侍们也都走了。
    殿里只剩下元澈和卢霑两个人,元澈道:“你可以说了。”
    卢霑跪在地上,伏首道:“陛下想必已经猜到了,朝廷是有钱的。即便没那么多钱,也可预支给司州,六月后再用别的州补上空缺。可是这笔钱,朝廷拿的出,也万万不能借给司州。至少不能此时借给司州。”
    “此时借给司州,新法落地,司州百姓和世族一定会念皇后的好。可洛阳毕竟是洛阳,两都对峙,权力终究难以归一。陛下赞同新法,是为国家安宁,为百姓谋福祉。可如果洛阳势力崛起,使朝纲不安,最终面对的便是叛乱和国家的内耗。”
    “但如果能拖一拖,司州遇到了困难,世族和百姓便会对皇后、行台不满,皇后也即将面临生产,管不了那么多。那个时候陛下再出手,顺带去司州封禅山泽、看望皇后,那么新政的人望和实利,陛下都可以拿在手里。”
    卢霑看得出来,元澈在犹豫了:“陛下,这是消除司州隐患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烛火剧烈地摇动着,如同窗外的天空忽明忽暗,一切瞬息万变。黑暗之中,光明时时闪耀,但放眼整个殿宇,仍可转眼之间泯灭。
    “还可以亲征楚国。”元澈道。
    “是,陛下可以亲征楚国。可是御驾亲征也有风险,既然陆家的问题可以没有风险的解决,为何要拖到几年以后让陛下亲自去冒险呢?”
    元澈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调也低沉下来:“没有风险不意味着没有牺牲。司州若因此生乱,枉死的只会是底层的百姓。”
    卢霑闻言也有些动情,然而他只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后的话:“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牺牲司州的百姓是牺牲,日后牺牲长安的百姓也是牺牲,史书上不过是一串数字而已。但如果帝王战死,朝纲紊乱,史书上就会有抹黑之词,诛心之言。先帝的死就白死了,荆江与长安的无数战士也白死了。现在苦一苦百姓……”
    “然后骂名皇后来担?”元澈的目光如两把刀,锐利地迎向卢霑。
    卢霑被看得有些不安,低着头道:“只是一个骂名而已,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陛下九五之尊,还是可以给她,给她的家人。朝廷有朝廷的难处,行台努力了,皇后和河东世族处的也不错,至少世族那里不会有什么不满,也不会有人去提立子杀母的事情。新政,晚个一年,最终都会落实的。”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早在很久以前,元澈就知道,那不是陆昭想要的。然而权力形成的巨大阴影倾轧而至,让她顺忍,让她服从,既不能够,也不可以。此时的元澈仿佛走到了黑暗长廊的尽头,面对一堵巨大的高墙。
    “陛下……若陛下还无法决定,好歹看看先帝吧。”
    元澈心里那片遮盖着巨大空洞的墙皮脱落了,恐惧也好,不安也罢,此时如同潮水一般,从巨大的空洞中一泻而下。朱雀桥的火光,蛛蝥的暗语,凭借记忆与想象跃至眼前、耳畔。火光烧断了铁锚,暗语催促着板桨,那艘书海中的小帆船随波逐流一般,在黑暗之中消泯了。
    元澈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没有眼泪:“你把他们都支出去,就是要死谏的吧。也怕死谏不成掀起党争,对吧?”元澈的目光失焦一般看向卢霑,语气和问话都如机械一般走着流程,“民部那里,你们想好说辞了没有?”
    元澈早已默认这是一场寒门的密谋,或者说是忠臣们的密谋。崛起的寒门与崛起的世族一样,用一个个数字,一句句谏言,将他催促至角落,逼他审视一个又一个鲜血淋淋的事实。
    而一个君王一生身不由己的事实,就像核算好的国库账目一样,在他还没有读懂过程的时候,就得出了结果。他只需要朱批,认可,就足够了。
    卢霑此时才跪的稍稍直一些:“只要陛下下诏,度支走账拨给京兆去修河堤,民部也没有什么办法。”
    “陆扩不是糊涂的人,这么做,矛盾也就公开了。”元澈自顾自地说。
    “陛下。”卢霑的声音也低沉了下来,“既然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那么矛盾是否公开也就不重要了。”
    “那么,发书吧。”
    雨水顺着廊檐滑下来,拍打在地面上,溅起水花的节奏与帝王鞋履的踏步声一样充满着暴躁。元澈感受着刚才下令后充满冷酷的陶醉。宫门已经落锁,文书明日一早才会发出去,他还有机会改变主意。然而恐惧与不安随着雨水与雷鸣,变得繁杂而浩大,绞杀着最后的余暇。
    不知不觉,他竟回到东宫。
    周恢不敢作声,替他开了门锁。荒芜萧索的尽头,是另一扇上锁的门。
    “陛下,这个院子的钥匙,东宫没有。”周恢善意地提醒着,并尽量避免提及某人。
    钥匙在陆昭那里。
    他只一个人站在原地,面对着那扇门,面对着爱.欲的渴望,命运的禁锢;面对着不切实际的心愿,也面对着权力之下的自我辩护。
    她也从未打开它。
    “回去吧。”
    金玉靡靡的宫室内,大婚时的利器依旧整整齐齐地陈列着。
    元澈枯坐在香炉旁,苏合香、衙香、龙脑香,各色名贵的香料从元澈的手中一点一点的漏下去,坠落在香炉中,泛起一缕缕青烟,继而是绫罗绸缎化为灰烬。
    仅仅为遮去宫室里那一丝特殊的香气。
    仅仅是为了亲手毁灭那一份记忆。
    他亲手毁灭,凭着这股力量来对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毁灭是快乐的。青瓷与裂纹一同碾碎,洁白皮肤与血污一道埋葬。
    香气馥郁,他把头深深埋进了锦被中。黑暗中,陆昭炽热的身体在黑暗中走近了。
    梦里他攀附在她的身上。
    她安静地坐着,执起发梳,梳齿连同她细伶伶的手腕相向而行,服帖而契合。鹤羽灰的衣袖从元澈的侧颊轻轻掠过,便如乌云翻风,带落了一片黄金雨,顺着他的眼梢与鬓角,抵死缠绵。
    窗外天地如晦,室内黯然生香,元澈的眉眼渐渐舒平,战场上的杀伐,人心间的周旋,所有的疲惫皆被一一抹去。他只蜷缩在她带来的这片细细光尘之中,只要今朝,不问千古。
    第377章 夺器
    长安即将发书洛阳, 最先感到不寻常的是陆扩。京兆府、度支部和皇帝联合下令,拨款修缮渭水河渠,即便有司徒吴淼的阻碍, 但是在三公权柄削弱的今天,也无法影响结果。
    好在长安也要体面, 给陆扩加侍中衔, 可直接入觐常伴皇帝身畔,面上的意思就是有委屈可以直接说。洛阳方面,更是派出魏钰庭去亲传旨意。陆扩也明白根本没人愿意自己在皇帝近畔招摇, 因此接过旨意,直接前往丹阳郡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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