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为深入的讨论转而到了室内。数十多个人名与郡望被一一列出, 有了两份名单,凉王麾下势力构成已一目了然。
    陆昭将笔搁置,把两张名录交与元澈:“如今凉王妃殁, 故关以南,毗邻益州汉中的世家几乎已经全部从凉王麾下退出。现在出仕凉王的世家只有两派, 一是以上官弘为首本土势力的凉州派, 另一个是以杜太后母族京兆杜陵世族为首的关中派。”
    “对于凉州本土世家来说,百年基业,树大根深, 凉州广袤,远离京畿。日后不论谁是皇帝, 只要这天下还要靠官僚治理,都要倚仗本土世家之力, 方可守得一隅安宁。一旦战事胜负分明,凉州世家必会悉数倒戈。”
    “但对于京兆杜陵等关中派, 形势则有天壤之别。自今上被先帝立储,京兆杜氏等亲近凉王的关中世族或多或少都被有所打压。如今在关中的杜氏、裴氏等, 产业被其他关陇豪族欺压侵夺, 于朝中更无发声立言之地,不得不举家迁往凉州,出仕凉王, 另谋出路。因此一旦凉王兵败,凉州既不会再依靠他们的力量,关中又无人接纳, 关中派必将陷入绝境。”
    “在我离开金城之前, 杜太后已派杜真接管了宫城禁卫以及金城各门的守卫,与上官弘已成并尊之势。为稳固局面, 杜太后已经在扩大关中派的权力了。据我所知,杜太后的执政风格缺乏圆缓,多为直白激进之举。且杜真多疑,见上官弘与王叡私交颇好,大有不满之心。至于凉王,他并无执政之心,这从他出征后将政事悉数委任杜太后与上官国相便可以知晓。若我所料不错,在殿下宣布停战后的两月内,杜太后一派的上位,必会引起凉州本土的不满。”
    “世人皆要求生,世族皆为求荣。祸乱之下,躲避风暴,是为本能;天下攘攘,追逐利益,是为欲望。两个月的停战,足够酝酿一场风暴。而凉王施行的坚壁清野之策,也足够撕开一个巨大的权力裂缝。”
    对于在金城制造这场混乱,陆昭有着绝对的把握。她让彭通逼迫天水旧族北逃金城,这些世族在凉州有细密的关系网,同时又有着求生的欲望,对于关中派所掌握的资源,必会奋起而夺之。所以不管是杜氏自作自受,还是天水旧族寻衅滋事,这场巨大的纷争,是注定要上演的。这虽是阴谋之论,但凉州势力分裂是大势,是统领一切的阳谋,因此这个驱虎吞狼的计策一定会成功。
    元澈陷入沉思,他知道坚壁清野的背后,需要多么强大的军事力量与统御力作为保证。在极短的时间内,乡民尽驱,仓廪野谷,或运于城内,或悉数烧除。执行这个命令,无论是谁,都会引起各方怨望,这是件得罪人的事。更何况参与坚壁清野的也不止是百姓,还有世族的荫户与产业。先不说世族在利益上的损失,凉王会不会借此机会,将世族们的家产缴收清查,这些本土派的老人精也会先怀疑几分。
    届时凉州世族手握事权,集结粮草民众,一定会大量向自己这一方倒戈。而且这样做,自己这一方不但会获得大量人口,也不必再坚壁清野,更不必在之后向汉中方面索求粮草资助。
    陆昭这个策略,无论对自己的声望,对陇西、天水两郡实力的保存都有极大的裨益。甚至在之后,也不会因为需要求助汉中王氏,对其作出各种程度的让步。汉中王氏虽然在这场叛乱中及时退出,毕竟还是有所损耗,若想要延续往日荣耀,一定会借筹措粮草这个契机,与朝中各方做利益置换。这一策,也算稍稍遏制了汉中王氏及其网络,为关中的稳定提供了新一层保障。
    这三点,都符合自己的利益,唯一让人不甘之处,就是他依然无法撼动世族。诚然,在这场战争中,世族会被分化,会被削弱,但在新一轮权利的分配后,他们还会整合,还会崛起。世族从未消亡,不过是以另一种立场,另一种姿态获得新生。可这样的局面,还要维持多久呢?
    元澈用余光看了看陆昭。
    眼前的她,同样出身于世族的她,如此聪慧,如此深谙其道。只要她提出的议案有那么一丝不完美,有那么一丝让利益分配得不够平衡,自己一定会断然拒绝。只是她偏不,她永远能站在大势的潮头,手持利益的天平,寻找最准确的分割点。你看,她对他也不是不好,此计他也可获利颇多,他甚至没有任何立场去责怪她。
    见元澈沉思,陆昭也十分安静地坐在一旁。提出策略时,她还是存了私心,并且私心很大。长安的变故让她不能够再超然事外,安定虽然已在兄长手中,并且有了陈留王氏在政治上的助力,但距离成为一方繁荣重镇,强到可以与关陇各家抗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必须要在此期间加快这一进程。
    凉州势力崩盘,将会产生巨大的权力空洞。凉州世族必然会借此机会投奔新的势力。而更重要的资源——人口,也会在此次动乱中进行新一轮的分割。她太了解胡人为何惧怕汉人,汉人的恐怖之处除了以儒家作为主导提出的治国纲领与强悍的文化,还有就是凭借人口与农耕在短期内可以平地起高阁的能力。
    世族的人才,天下的人口,无论是权力顶峰的棋子,还是权力底层的基石,她都要。太子雄霸南凉州,自然会得到他应得的那份。但兄长控扼安定,与北凉州接壤,也一定会获得巨大的分润。蚕食不是此时的应有之策,她要鲸吞,吞下半个凉州,积蓄绝对的力量,再与关中的恶狼们缠斗。
    刀锋无需假手他人,她早已熟练驾驭。她的祖父曾无数次告诉她,要自救,且永远不要相信人,但要相信人性,尤其是其卑劣的部分。
    陆昭抬起头,看着元澈,元澈亦在看她。此时,议案本身是否通过,似乎已经不在重要,他们两人各自要站在什么样的立场,这才重要。
    因此,同样出身于寒门的魏钰庭,也一度窥见这一条议案背后的风起云涌。他也忽然意识到,他的决策无法提供给太子同样诱人的条件。
    寒门抬头,永葆国祚,是不是这世道的真理,说实话,连他自己也不能保证。他有着不低的天分,不低的眼界,因此他更加明白,在这场纷争中,他口中的道理,也不过是为自己阶层争取利益的筹码。而他的君王,他的竞争者,同样明白。
    大局么,皇权觉得自己是大局,世家觉得自己是大局,寒门百姓觉得自己也是大局。谁心里没个大局,谁又一定要屈服对方的大局?
    魏钰庭低下头,开始反推自己议案一旦施行,各方将会做出如何反应。先前的策略很明显已经让世家有所警觉,因此纷纷寻求出路。而陆昭,这个人的背后裹挟着多少世家的利益?在被触及利益之后又会做出怎样的反扑?这样的反扑,以自己为首的寒门,招架得住么?
    此时他忽然意识到,一旦他与太子在陇西、天水二地做出试探,撬动世家,那么整个凉州、关中、乃至函谷关以东的世家都会嗅出危机,转身抱紧各自的大树。而太子与寒门们,仅仅拥有两郡的实力,与其相抗,是远远不够的。
    而他的对手,此时正站在一个最完美的立场,最安全的高地,遥看各方,然后将场上的筹码一一分配。他的君上,他的太子,依然拿着大头,可以留在场上,积蓄力量,等待下一轮的厮杀。至于他,寒门,不服么?那好,请你下桌,剩下的人咱们接着玩。
    这便是高手的权谋,这便是顶尖的博弈,在每个人入觳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没得选。
    个体实力与整体势力都存在着巨大差距,他和他身后的寒门,都还需要蛰伏一段时日。
    魏钰庭再度抬起头,他深躬道:“陆娘子所言,思虑深远,臣以为,当依次计而行。”此时退出,低头服软,尚可保全自身,更何况,还可以将矛盾转移给剩余的两人。
    寒门魁首的退出让场上情况变得更加明晰,室内仅有陆昭与元澈两个人。元澈走到陆昭的身边,尽管两人的立场如此之远,但至少现在,他们可以暂时坐近一些。
    两人沉默了很久,最后是元澈先开了口:“庙算已定,我却还有一个疑问。”
    “殿下请说吧。”陆昭仰起头,一副安静倾听的模样。
    元澈执起了陆昭的手,难得的,对方也没有躲避。他把它揉在掌心里,意图温热那一丝冰凉:“我还以为,我们之间会吵上一架,然而当我靠近你,看着你的时候,却发现并不会如此。争吵是为了分辨对错,而你我的立场本就没有对错。可是事已至此,我总觉得有些不甘心,还有一些生气。一定有什么事错了,还请你为我解惑。”
    陆昭听完只是淡淡笑了笑,她这一击用了太多的力,世间好处总不能皆握手中,她注定会失去些什么,索性也格外坦白:“弱即是错。凉王此时已虚弱到无法掌控世族,于是失败,在史书里,他便错了。魏钰庭,他的人,都还未在权力的关窍上,失去他,不会对这个天下有任何的影响。若他一意孤行,引起各方怨望,天下动乱,他便错了。”
    长久的沉默后,元澈轻轻捧起陆昭的脸颊:“那么我呢?”
    第102章 冷战
    元澈望着陆昭, 她的眉眼如水亦如刀,双唇薄薄,好似忍耐, 亦有不悯之态。世人皆道,唇薄一分, 情薄一寸。那时元澈以为这不过是世间风流客、多情种的自嘲, 现在想想,于她而言,当真是恰如其分。
    “让我来猜猜看。”元澈的双眸凝于陆昭微垂的眼睫上, 他已不确定这样的神态对情意二字是逃避,还是弃如敝履, “我错在不该妄图去化开昆仑山的冰凌,不该惹皱一潭深水, 更不该在黑暗的房间点亮一盏灯,到最后却发现屋内空无一物。如果无关皇权, 无关寒门,陆昭, 仅仅在我与世家中二选其一, 你会怎么做?”
    星辉的光彩在凤目眼中划过,仅仅是一瞬,又复化为黑暗。“殿下。”她的表情极尽平静, 口吻似乎亦无关任何情感,“昆仑山的冰凌会因冷热而变化,平和如镜的深潭也会因狂风而掀起波澜, 即便是屋内的陈设, 也会因为主人心境的不同而有所改变。殿下,如果无关世家, 无关寒门,仅仅在我与皇权中二选一,殿下会怎么做?”
    没有给对方任何回答的机会,因为那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答案,“是吧。”陆昭牵了牵嘴角笑了,目光中则是窥尽残忍真相后绝望至极的悲哀,“总会有一些不会改变,殿下与我的立场不会改变,人对权力的依靠与追寻亦不会改变。”
    一时间,四壁俱静。元澈没有再多言,双手顺着陆昭的脸颊慢慢滑落。
    两人吵架了。
    即便没有任何激烈的言辞,也没有任何肢体上的冲突,即便是双方对此种说法都没有认可,但在其他人看来,两人还是吵架了。
    最先注意到的,是元澈身边的人。自停战令下达后,元澈已不再如往常一般,紧锣密鼓地处理政事,在晚饭前结束所有的工作。政令被更加详细的讨论,同时他思考的时间也日益变长。有时,元澈不欲让大家陪着自己如此,索性将大部分案牍劳形之事揽过,独自挑灯阅览。
    在回到居室时,元澈也会刻意避开那段回廊,仿佛那里不过是一个储存着杂物的空房间而已。他刻意避开了园子,仿佛不再追寻春日的美景及其所带来的耳目之欲。最后,日复一日颇为勉强的勤政终于让元澈自己也有些受不了,于是他执起缰绳,重新回到陇山与他的军营内。与此同时,也计划着将居所迁移至其他地方,比如略阳,并最终付诸实施。
    得知太子鹤驾明日即将离开崇信县的时候,陆昭正在用饭。此时得到消息似乎可以佐证一个事实,她并不在随行人名单之内。几个小丫头颇为她惋惜,她们曾视她为贵人,有着系臂之宠,只待战争平息,她们或许也能一道随她入长安,入东宫。然而这样的惋惜也不过是片刻,太子于她们来讲,也实在算不得太好相处的人。她们原是本地的乡民,尚未褪去淳朴之色,在一番惋惜,与对男人寡情的一番同仇敌忾后,旋即商量起如何在院子里种果蔬,垒鸡窝等具体事宜。
    陆昭只专心地听着她们讲,安静地舀了一勺粥吃。
    陆昭得到兄长来到别业的消息时,已是午睡之后。随着太子本垒向更为西面的略阳转移,距离陆归所驻扎的安定则更远。再加上在停战后的两月内,己方对于金城方面仍需要做诸多准备,君臣面对面的探讨尤为重要。况且陆昭如今已经痊愈,元澈觉得自己不过是受陆归之托代为照管,如今也该将他的妹妹送还回安定。
    至于
    为何不直接送还长安,元澈自己也说不准。或许是因停战计策的许多后续还需要陆昭的间接参与,或许是怕她回到长安后,与那个古老而曾经强大的世家更加紧密联系。或许他还在等待着她自己选择去留,或许他已经意识到,如果就真的放了陆昭回到了长安,就和彻底失去没有任何分别。
    陆昭与陆归兄妹二人在园中信步闲谈,由于元澈对陆昭极为冷淡的态度,再不踏及此处,连园内也不再派人打理,格外冷清寥落。如此,倒是为两人的谈话提供了足够私密的空间。
    古亭四周的竹架上,此时已攀满了紫藤花,南风乍起,惊落一地。如今正是春事酣时,不过是一阵风而已,反倒生出一丝颓然败落的意味来。
    听完陆昭对于停战之策的剖解,陆归并没有丝毫意外。经营安定,并且吸纳凉州资源的策略,早在家族内部便已商定。但是对于陆昭此次如此强悍果决的作风,陆归还是有些惊讶。
    “我来时便见太子神情态度与以往多有不同,原来是这个缘故。”陆归将肩头的紫藤花瓣抖落,“只怕魏钰庭也要记恨上你了。”
    陆昭只手搭着栏杆,袖袂垂垂而落,是霜地颜色。日光将将透过浓云,照在衣衫上,竟似冷风淡月,将人世陵嚣之气淘汰俱尽。仿佛这双衣袖从未呼风唤雨,颠山倒海,仅是人间走,天上来。
    陆昭阖目倚栏,淡淡道:“魏钰庭等注定对世家无甚好感,他对你我之类早已痛恨入骨,如今只是发现我是其中之一而已。对待这类人,还是要早防范。”
    “这次倒能按住其抬头之势。”陆归道,“只是太子处不得不做出些让步,日后待其羽翼丰满,联合寒门执政,打压世族,也是迟早的事。”
    “拖上个三五年,已经够了。”陆昭的头颅轻轻支起,“下一次攻城略地遥遥无期,人生又有多少个三五年呢?魏钰庭已年近四十,带领寒门,在与世族和皇权交手的路上一步步试错,一层层积累。中途一旦出现大纰漏,他这个魁首,这个出头人,官就做到了尽头,命也到了尽头。等到下一个如他这般,有能力,有资历,又有运气的人上来,又要到何时呢?即便有这样一个人,那时候,推翻世家的天时、地利、人和都还在么?”
    “或许也会有。”并非存心给妹妹添堵,陆归不过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以及对未来的悲观。
    “我在他拿到最好牌面的时候,请他出局,这样的结果已足够。百年后事难料,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功成不必在我辈,于他如此,于我们也是。”她依旧闭着眼,仿佛已如海棠花般,沉沉睡去。
    身为兄长的陆归并未被假寐所蒙蔽,相隔良久后,终于发问:“那么太子呢?今年女侍中的遴选,今上已言明为太子选妃,你是否要参选?他如今势头正热,你当知,若你愿意,父母与我、包括弟弟和远在会稽的叔父,都会为你斡旋。无论太后愿意与否,无论今上愿意与否,也无论太子愿意与否。”
    陆昭慢慢睁开眼睛,突然从密密云层透出的日光,让她的神情一度恍惚而温和。陆归看着她,此时时间已过了许久。陆归想,若是女孩沉默,大抵就是同意了。然而在他刚要开口的同时,清越的声音也同样传入耳中。
    “不。”陆昭道,“我不会去。”似是要再斩钉截铁地确认一番,“我是不会去的。”
    话音甫落,只听不远处的草木后,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如裂云一般,随之而来的是锐器钝钝插进血肉之躯,而后割裂的声音。陆昭只觉神智一震,愣怔片刻后,忽然起身冲向了那片声音发出的地方。
    草木阴翳,藤蔓低垂,一条碎石小径如蛇一般蜿蜒没入庭院深处。小径旁,有几朵白色小花,让陆昭想起那时候她落荒而逃的那片森林。她脚步轻轻,走向小径的深处,愈来愈浓郁的血腥之气,让她的肩颈绷得死紧,如同在森林里警惕环顾四周的野兽。她悄悄拔下头顶那支磨得锋利无比的发簪,侧身转过一个弯,蓦然发现小径的路上渐渐有了斑斑血迹,最后越来越密,拖成长长一条到尽头,黑暗的深处。
    陈年的画面一张张回闪在脑海,陆昭举着发簪,锋锐向前,如同手执利剑。再也抑制不住双手的颤抖,在血腥最为浓烈的拐角处,她猛然横身。
    泛着金光的冷艳锐物与笔直的玉臂一道,以近乎决绝的姿态刺向了眼前那片绸缎。金簪之利,所经之处仿若无物。然而在刺破最外层的绸缎,下一层的中衣与最后一层贴里之后,它还是遇到了抵挡它的最后一层肉身。即便是紧握金簪另一端的陆昭,亦感受到其柔软与温热。
    元澈俯视地看着她,面容隐藏在树叶与竹叶的阴影中,细碎的幽光漫在他的脸上,亦流转于瞳孔之中。他只是看了一眼那支簪,之后身体反而稍稍向前顶,便已具玉山倾颓之势。陆昭的手肘下意识地后撤了半分。
    修长而有力的手指覆上了金簪,在几乎要触碰到她指尖的一霎那,陆昭松了手。紧绷的神经忽然松弛,连同气力也不再能够掌控自如,陆昭向后跌了几步,最终紧紧地靠在一个拴马的石柱上。
    不需半分力气,金簪被拔出,上面沾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迹。元澈试探而狐疑的目光由发簪转向了发簪的主人。眼前的人,面容苍白,好似冰轮,倚靠在石柱上,如同前朝画家以线条勾勒的花卉,不过伶伶几笔,便有雪色寒瓣,静缀于枝上。即便是惊惧,即便退却,她是映于清池粼波的寒梅,而元澈自己也恍若坠入一片碎琼乱玉。
    “你在害怕什么?”指尖轻轻地将血迹擦拭,元澈走近了她,将金簪慢慢插回她的发间,耳畔亦感受到了她并不均匀的呼吸,“陆昭,你在害怕什么?”
    陆昭没有回答,只是更加贴近了那个石柱。
    “殿下。”陆归终于寻迹而来,然而看到眼前的景象,也不知要作何解释。最后,他慢慢将陆昭拉倒自己的身后,并跪下谢罪道,“小妹无礼,冲撞殿下,罪该万死。”
    元澈看了一眼陆昭,只道:“无妨。”旋即,他指了指身后的一头鹿:“今日刚猎回来的,晚上宴席吃。”
    第103章 离开
    晚宴盛大。除了元澈麾下一众骁将之外, 还有魏钰庭等人,外加已领车骑将军一职的陆归及其麾下将领,在这小小别业中, 已略显拥挤。数百张几案挤挤挨挨,从厅堂最上首处, 绵延至南院门内。
    大家三两人围坐, 亲疏有别,成分亦有别。如今陆氏凭借陆归的车骑将军之位以及督安定诸军的实力,坐在离太子最近的地方。其次是此次战役中表现尤为突出的邓钧, 如今他除了翊军校尉之职,还受封荡寇将军号, 领兵万人,着实不负当年元澈提拔之所望。紧接着则是天水、陇西二郡世家所派来有任官的子侄。最后才是魏钰庭等人。
    至此, 寒门雨世家首次交锋的结果,便已完完全全呈现在宴席上。
    而陆昭, 此次并未在受请之列。因其献策之事已在众人之间流传甚广,乃至于陇西、天水二郡世族皆念其照拂, 人望不可谓不高。最终, 元澈不仅没有邀请其入席,还禁绝了其余人等会面陆昭的机会。
    鹿肉味道腥膻,不易烤炙。元澈命人取古法, 以黄酒三分入水烧之,而后用黄泥制胚,于坑炉中烧。最后敲开泥胚, 清洗鹿肉, 佐以调料,根据其部位, 或斩大块,或作精脍。又设箭靶在庭院东西两侧,命小乐班正立于西阶东,奏歌《鹿鸣》。众人引弓比试箭术,两边此起彼伏报着箭中几何,射中何处,赢者受赏,输者罚饮。
    众人不乏借此献技者,陆归作为少数几个南人,亦在被推举之列。几番比试下来,陆归拔得头筹,在场皆称其妙。然而陆归却笑答:“将有常径,的有常所,百发百中倒也称不上
    精妙。大丈夫驰平原,赴深谷,斗狡兽,截猛禽,弓不虚弯,所射必中,所中必洞,方可称之为妙。”
    众人听罢,亦称其壮士快语。
    陆归重新回到席上,今日所行所言,他早已有所准备,以此来配合陆昭计策的后续。世人依附世家,世家本身的实力是一方面,但身为世家砥柱所展现的个人实力与魅力也尤为重要。陆归身长近八尺,美姿仪,颇有游云惊龙之态,于容貌上而言,在提高日后声望上有着不小的优势。
    且如今陆归辞去封侯之位,又因王谧怒斩凉王使者成遂一事,愤而弃逆,不负良友拼却性命。此事经过陈留王氏在关陇网络的运作,被极力渲染,已经成为风靡长安的一桩美谈。当然,王谧的身价也由此水涨船高,且更胜于陆归。于是,陆昭便以此为基础,建议陆归为自己极力打造一个重情重义、豪言壮语的美丈夫的形象。这样的形象一旦牢固于世人心中,在具有同等水平的世家中,陆氏便会以陆归为招牌,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资源与人脉也会随之而来。
    “殿下。”在座中的寒门士子显然不甘让世族子弟拔得头筹,“久闻殿下弓马娴熟,可左右开弓,杨叶命中,猿堕长空。恳请殿下展露一二,也可让我等一睹风采,如此日后见小儿辈,也有谈资。”
    在最后的时刻,请宴席的主人,当今的太子,陇地仍旧说一不二的掌权者来展现技艺,可见也是有所准备。即便是献技者并无陆归先前精绝的箭术,届时也不乏描补虚捧之辈。几个寒门子弟还是欲以此法,借自己主君的威严,对陆氏等世族稍作打压。
    先前众人敬酒,元澈多饮了几杯,此时已有微醉之态,然而闻此言,起身对冯让道:“取孤的弓来。”
    柘材为弓,弹而放快,因此军中多用此法制弓。元澈素日所用乃双石弓,其实即便是三石力的张弓,他也能够信手拉满。冯让将弓取来后,正要重新正靶。然而元澈却摆手道:“孤如今正适酒意,取靶反倒不尽兴。今日崇信县令送鹧鸪数只,你且去拿来。”之后又命人在各处重新添了火把,此时整个庭院已如白昼一般。
    片刻后,侍者已将鹧鸪取来,置于铁笼中。鹧鸪一见火光,顿时警醒,在笼中乱扑。待冯让取了箭壶上前,元澈方颔首道:“放。”
    铁笼打开,数十只鹧鸪振翅而出。只见元澈一手持弓,一手捻箭,上弦如明月半轮,激箭似流星飞远,霜锋雷电之际,已有数十支箭出如疾雨。鹧鸪乱飞,本无行迹可追,然而元澈动作之迅捷,更使人目不暇接。不过眨眼的功夫,庭院的空中便只有零星片羽,而元澈脚下,惊尘不扬,气势上远比陆归更为雄壮。
    小侍们连忙四处寻拣,清点之后呈上,总共十二只,皆命中要害,更有一双鹧鸪横贯而穿。而所用箭矢数,仍不及这些鹧鸪的数量。
    在场众人,再度喝彩。
    元澈将弓交与冯让,此时他已面呈紫红,醉态比先前更盛。冯让只觉的不过是杯酒之功,然而元澈心中明白,方才他射箭时用了怎样了力道,又动了怎样的杀念。而这一切起因,不过是今日下午转角处的相遇。那样的相遇,带着一丝血腥,又有一丝决绝。锋凌相向的一刹那,对于执刃者深如渊海的心机,对于她清冷狠戾的出刃手法,乃至于功亏一篑时从容不迫地后撤,都让元澈感到恐惧,以及一丝兴奋。
    带着这一丝兴奋与意犹未尽的纠缠,元澈引开了弓。压抑得太久的求而不得,强求而更不可得,终究造成了这场艳惊四座的杀戮。他愤恨,且嫉妒。他嫉妒她的兄长,因为当她恐惧与脆弱时,他能将她护在身后。他嫉妒那匹紫骝马,因为它可与她朝夕相伴,亲密无间。他甚至嫉妒那个拴马的石柱,因为她曾信任地把后背交给它,完全信赖,毫无理由。
    众人借此更向元澈祝酒,从世家到寒门,酒一杯杯地递上来,他便一杯杯地饮下去。只是他依旧镇定,镇定地分辨出世族那些虚与委蛇却带有目的性的话语,镇定地看着陆归仍旧谦恭地微笑,滔滔不绝地对他的技艺作出赞美。只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更为清醒的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这方院落中,失魂落魄。他忽然想到两月后便是遴选女侍中的日子,而除了陆昭,他并不知道还要作出何种选择。此时,他仿佛在梦游天姥,而在半山腰,青云梯已经不见,所追逐的海日也抛弃了自己。
    时至深夜,元澈已醉到神智难清,因此也不欲再留众人,宣布散了宴。宾客三三两两离开,魏钰庭与冯让又赔了一会儿他,也被他遣走了。此时席间仅有陆归一人,元澈看着他,先前他觉得陆归与陆昭并不相像,可如今他再看,觉得陆归眉眼处有某些东西与陆昭还是所出同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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