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也注意到了陆昭。那的的确确是个聪慧之极的小娘子,不同于寻常高门女儿,她有着极高的政治敏锐性。甚至他发现,每一次对于陆家最重要的政治表态,几乎都是这个小娘子一力出色地完成。
    如果不是那一张豆蔻年华的面容,仅仅凭借华服下极尽内敛的举止,和殿前言辞锋利的论辞,以及宴席上毫无挑剔的表态与对答,便已经可以让人联想出一个行走于宫闱朝堂数十年的顶级高手。
    而对于这个小娘子的何去何从,魏帝也有着自己的打算。她日后的夫婿,绝对不可能再从世家中挑选,她即将嫁给自己两个儿子其中的一个。若此战太子败,她将如医一死人权且一试的方式嫁给太子。若战事顺利,日后江河清晏,她便当嫁给元洸,成为怨侣,自此如绝世珠玉一般,永远从长安的舞台上抹除。
    元洸满怀心思地走到后殿,除了保太后,另有长公主以及她一双儿女。席面亦是漂亮,鳆鱼鸡汤炖豆腐,冬笋香蕈捶鹿筋,皆是他素日爱吃的珍味。按照平日,元洸总会与这些侍女们说笑几句,开心了,身上的东西尽数打赏,但是今天他却寡言少笑容,施礼之后,有些阴沉地坐在自己的坐榻上。
    长公主的到来并没有让元洸感到丝毫的意外。保太后虽然有仰仗舞阳侯之意,但是并不会因此放松对他们的警惕。冀州豪族与关陇高门在皇室的仰仗序列上,依然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别。这时候让长公主一家悉数留在内朝,看似重用,实则防备。保太后就算与魏帝在立储上有分歧,但是大事当头,两个城府颇深的人还是会有一种旁人难及的默契。
    热腾腾的汤饼和肴馔呈了上来,但毕竟时日不同,大家用的时候似乎都不如往日香甜。保太后几乎不大动碗筷,只是不住地盯着元洸。
    元洸这孩子,聪慧得很,就是对政事太不上心。但这么说似乎又不太妥当,身为一方藩王,元洸自己的封邑打理的还是十分出色,政事处理也还算得当,有的时候还会对时局发表一些看法。
    怎么说呢,积极的时候是很积极,但是每次对政局的关心,都不是因为他想成为皇帝。想着看着,保太后的目光里便多了一份担忧。
    “这梅干腌制的甚好。”元洸忽然抬了头看向了保太后的侍女倩秀,露出一抹清美的笑容,“定是倩秀妹妹的手艺吧。”
    旁边的侍女微微一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倒是保太后笑着点了一句:“这傻孩子,木头似的人,不过倒是难得的老实。这些菜多半都出自她手,你若喜欢,调你那里去就是了。”
    “太后果然疼我。”元洸早就一改先前的冷漠,换做了和煦的笑容。
    保太后却道:“你吃了人家做的饭菜,怎么能只夸一句好。你素日赏人出手还算是大方,怎么今日竟一毛不拔。”
    元洸笑着道:“那便请老祖宗定个数,无论多少金银,孙儿尽赏她便是了。”
    此时,旁边的长公主倾华轻笑道:“五郎好没意思,拿金银赏一个姑娘家,当是打发
    侍卫太监呢。”说完又似寻常闲言般对保太后道,“前些日子阳翟的褚家来向姚姚议亲,送了好大一只金榻来。且不说送姑娘家不妥当,那金灿灿明晃晃的阿堵物往堂上一摆,我都嫌丢人。”
    保太后亦爱护道:“像这样的世家,你也竟肯放他进门,以后再有提亲的,你只管闭门不见,姚姚的婚事老身自当做主。”
    此时,长公主的女儿秦姚早就羞地躲到了别处。长公主依旧耽于一吐为快:“那褚家不是前朝出过皇后么,女儿这才肯放了他们进来,竟不曾想……”说完看了看已经不在席间的女儿,不妨又叹气道,“太后你看,她这脾气哪里像我半分了。”
    长公主一向快言快语,平常过日子倒不如何挑剔,唯独这一张嘴,若得罪了她,被喷个倒噎气,还算是轻的。
    察觉到谈话的主题有一些偏离,保太后连忙转了话头道:“你这脾气也就托生个公主胎才不算祸害了世人。若论脾气好,倩秀自然是万里挑一的柔和性子。”说完又对元洸道,“以后她的月钱便由你手里出了,有她照看着你,日后你若是之藩,我也放心些。不过今日,她的赏赐你是逃不掉的。”
    保太后近几日便已知晓魏帝有意让元洸与陆昭成婚的意思。说实话,对于这些南人门阀,她一向好感欠奉,刚何况陆昭是个有些手段的人。按她的意思,自然是关陇高门出身的人最好,只可惜贺家的几个儿子虽然不错,但却没能挣出个女儿来。至于薛氏女,去岁因太子与蒋周世家打得厉害,崔家又是军事上的关键助力,王氏又把陆家推上来,实在不好下定。
    既然都开选了,保太后本想借此机会,将薛氏女弄来,嫁给元洸。却不料自己的奶儿子半分机会都不给,宁可自己纳妃,背上夺子之妻的污名,也不愿将关陇世家的押注转移到元洸这里。
    现在元洸的婚事,上面基本有了大概意思。好在陆氏也即将抬头,成为关陇方伯,如此,倒和选择其他关陇豪门家的女儿无甚区别。
    不过,保太后也不愿元洸与陆家因这层姻亲过于亲近,更何况贺氏日后的荣光也要继续维持,所以不管元洸是否愿意,她还是希望元洸身边有一个自己的人。如今,她也想借塞个侍女的机会,来看看元洸是否会有所抗拒。
    元洸闻言只是笑了笑,道:“若是寻常之物赏赐给倩秀姐姐,确实是唐突了。”说完元洸的身子便向倩秀靠近了一些,左手轻轻握住她的右手,将一只合采婉转丝绳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这是倩秀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也是第一次抬头看元洸。从前她只听宫里人说元洸是很好看的人,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做粗活的婢女,在她的记忆中,那样高贵的人就是一片半摇半曳雪白的衣角。
    倩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对上那一双含水的双眸,她才知道,所谓好看二字,不过是因为宫女们实在不知如何形容他的容貌。
    长公主与保太后面面相觑,元洸虽然在宫里是出了名的大方,但从来不这样赏人。
    元洸只是慢慢起身,向保太后和长公主施了一礼,道:“太后、姑姑,前殿还有要务,恕晚辈先行告退。”
    保太后和长公主倾华都是了解元洸脾性的人,只是摆了摆手允了。旁边的倩秀却显得局促不安起来,她看了看案上几乎未动的饭食,若是五皇子真心称赞他的手艺,为何这么快就走了呢。
    元洸走后,倩秀将丝绳交给了保太后。保太后仔细瞧了一回,五彩丝线早已褪色,丝绳末端挂着一只镂金丝玲珑球,对半而合,中央是一只小扣。
    “太后您瞧,里面似乎有东西。”倩秀目明心细。
    扭开玲珑金丝球,里面是一张字条,上有一行楚辞,出自《九章·涉江》,“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其字多骨微柔,行笔锋捷,字体清丽。当年会稽郡主居于重华,元洸与会稽郡之龃龉亦生在重华。保太后松了一口气道:“他果真对陆氏没那意思。”
    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元洸从后殿走到前殿,只穿过了一条抄手回廊,衣服又被淋湿了。无奈,他又只得到偏殿去更换。斐源将玉犀带上的饰物一一解下,清点一遍,方才帮他褪去外面宽大的朝服。
    “殿下平日常带的丝绳怎么不见了?”斐源眼睛尖。
    元洸若无其事道:“赏了保太后的侍女。”
    听元洸这么说,斐源也不再多话。那只丝绳原不大起眼,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是他家殿下在吴国作质子的第二年,上巳节祈福。正赶上会稽郡主随意编了些小玩意儿打赏给宫女,东西虽然不名贵,但那只金丝球里有会稽郡主的墨宝,当时却是十分难得。殿下一时兴起,也跟着那些小宫女去讨要,却碰了一鼻子灰。最后还是一个小宫女偷偷把自己的那份送给殿下的。那东西虽然不稀罕,但是殿下却一直很宝贝。
    元洸抚了抚手腕,似是旧物犹存。保太后疑心自己亲近陆氏,日后会疏远贺氏。如今之举,大抵也能让保太后放心了。只是,是他的东西,他早晚是要拿回来的。
    第76章 晴雨
    淳化县的雨自上而下砸入地面, 碰到绸缎做的车棚,发出一阵闷闷的声音。王谧于前一日晚收到了陆归的手书,今日一早, 一行人准备动身前往陆归所在的营垒。
    由于前线边境各个城塞已经闭锁,居住于郊外的乡民由所属县的县丞组织起来, 坚壁清野, 将家中存粮等物悉数押运,一同入城避难。而各县也依市价往上,收购部分粮食, 并将城内空地搭建临时房屋,以供避难者使用。因此官驿人员混杂, 时而有流民冲入请求收留。
    然而冯让早已领一众甲卫守护于陆昭所乘马车的四周,命人开道让行, 陆昭与王谧方才顺利出城。
    冯让一路护送,一面解释道:“殿下昨夜调主力前往汧县, 引凉王主力离开漆县,如此娘子与少保可以安心商榷了。”
    劝降易帜一事远非点头答应那么简单, 麾下将领在利益上的一致需要商讨协调, 底层将士情绪上的铺垫也要做好。并且陆归所辖已有五县,因此在舆论上也要有所准备,易帜之后, 必须保证每个城都不会有太过激烈的反应,进而引起兵变。
    “殿下原本是要相送的,只可惜昨晚……”冯让话音未落, 忽然见不远处有人驻马而立, 正是他家太子。
    王谧察觉到马车忽然停下,亦掀起车帘, 旋即笑道:“青草离离,王孙策马,此情此景,当请陆娘子品藻一二。”
    冯让便请陆昭下车来。
    陆昭掀起竹篾细帘,眼前便望见一人策马而来,北方的凛冽寒风携卷着七分荒气,三分肃杀,卷起他黑色的大氅。他的马纵的肆意,蹄下生风,青草绿意亦染上他的铠甲与袍袖,褪去杀伐之息,携一副深情柔肠归来。
    他帮她打起车帘,一只臂弯托她的一只手下了马车。臂弯坚硬有力,她亦下的缓慢平稳。陆昭站定,心中慌措,却自然流露出一笑,不知不觉中,又不可回避地看见了他那一双眼睛。
    他眉眼深邃,曾见白雁西风,紫塞黄沙。如今它亦多了几分炽烈,越过烽烟乱聚,跨过白骨堆积,便在刚刚那一瞬,仿佛忽而来到了光明绚丽的人间。
    陆昭脸颊微热,只觉得那眼中的炽火已有引而烧身之患,不由得要以冰冷的双手略作遮蔽,却在半途中被轻轻捉住,一只血红的玉镯落在了她的臂上。陆昭抬起眼,没有说话,却等同道:“为何?”
    此时王谧已回车避雨,冯让去命人拿伞,他若有话,此时说便是正好。元澈半握住那一截细伶伶的玉臂,不忍加力,亦不忍松力。他直勾勾的望向那只血玉镯,在苍白的臂弯下,如同艳丽无匹的镣铐。他施加于她,自是要将她
    锁在自己身边,然而即便如此,他亦觉得不够。
    “待你事成之后,我便在此处接你回都。”元澈笑着,“遗族不得擅自离京,你不要跑掉。”
    “殿下何须千金市骨,臣女家人都在京中。”陆昭望着他,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几丝贴合在眉骨与俊停的鼻梁上,此时她隐隐觉得,这样的话似乎不足以让他们二人各自启程。她想了想,最后终究道:“好。”
    这一字掷地有声,仿佛这需得是他听得见的承诺,也需得是自己听得见的承诺。
    最终,在冯让找到雨伞之际,元澈重新扶陆昭上了车。见她倩倩身影已有一半没入车中,元澈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忽至的冷风冷雨吹了满嘴,落魄噤声。车子已然离开,元澈驻足目送,他方才分明看到雪白盈亮的面容上,露出了那一丝因见他落魄而生出清甜笑意。
    此时天光云影忽开,雨霁初晴。
    送走陆昭后,冯让一行人也将护送任务交给了原本的甲卫。元澈主仆等人一路疾驰,追上了军队主力。
    路上冯让好奇道:“那原是先皇后的东西,让她知道便知殿下心意了,殿下怎么不说?”
    元澈也放慢了马速,道:“母后于我,无人可代。她于我,亦无可代。爱既不同,情亦无匹。我赠她心爱之物,只因心爱于她,至于此物曾所属何人,曾有何故事,俱无关联。何必再与她言说令她反复思忖,徒增烦扰。”
    冯让笑道:“那殿下何必借花献佛,都中名品,殿下随意挑选,怎得偏偏是此物。”
    元澈亦笑道:“此物来历你不尽知,但凉王处,必有人识得,若她陷入险境,此物当替我保她周全。”
    冯让仔细回忆,仍不记得有何故事,只坏坏一笑道:“殿下所教,臣学会了。母亲尚有金跳脱一副偷偷与我,待得胜归来,我便按太子的这套说辞,纳一美妻。”然而话音才落,只见元澈一马鞭抽在了他的马上,冯让不由得乱颠了好一段路,颇有丢盔弃甲之态。
    陆昭与王谧一行急奔漆县,路上偶遇小股流兵,因有陆归派人接应和大魏的使旗在,并未有人敢轻动。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人不会将他们的行踪报给凉王知晓。不过太子既已调兵汧县,陆归派来接应的人也说凉王此时业已动身,因此即便情报传递出去,凉王心有疑虑,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差来运作此事。
    入漆县城后,便有人引他们前往陆归的暂居的府邸,而护卫的甲士们则被安排在府邸之外的客栈内。
    陆昭从马车内下来,此时,站在眼前的,已是近三年未见的兄长陆归。观其面貌,陆昭甚至有些不敢相认,但一番细细思索,她也觉得三年后的兄长,似乎理应如此。
    岁月从未静好,琴瑟不知何处,昔日的容貌早已褪去了一身年少意气,如今是一张更加棱角分明的面庞。眉骨高突,犹如山脊,眼眸深邃,恰似秋潭。犹如山脊,不是因为气拔出云,而是因为不忘沟壑。恰似秋潭,不是因为明澈无比,而是因为深不见底。
    站在陆归身边的则是一众兵士,他们大多操着吴语,零零总总,都是曾经追随陆归出生入死的人。陆昭和陆归的双双出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有的兵士慢慢跪下,口中喃喃,低唱着吴调“大君皇皇,大国泱泱”,但这毕竟只是极少数。大部分的士兵倒是反射性的后退两步。
    陆归深吸一口气,心中千言万语,如今却凝不出一句话。平心而论,他久久未曾收到过魏帝的回信,总有疑虑,甚至生过一丝从凉王逆,至捣京师的想法。毕竟他手握兵权,又掌险要,家人俱在长安,卑微求存,若胜,命运便可由此改写。
    “进帐说话。”陆归想了又想,先抬手请了王谧入内,又扶了陆昭的手,遣散了众将,往正堂走去。
    然而这一丝丝迟疑,亦让陆昭捕获在了眼中。
    王谧作为使节自然先行拜会寒暄:“久闻陆将军乃江东英杰,龙章凤姿,如今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陆归亦笑回:“即便明珠,亦不能暗投。何况我本驽马之资,更当日日自省,生怕行错半步。”
    王谧闻其话中意,目光奕奕,心中更有了几分把握:“时人皆以叛贼称将军,依我看是错谬了。将军性情谦和,目光长远,虽为困而不自困,于逆境自勉,实在是令人钦佩。”
    世家之间的言语交锋极注重清谈,论辞不仅要精妙,其中意思更要隐晦,不可过于直白。可与不可,行与不行全在词锋之间变换,大家互相体会,互相撩拨。若有共识,便会让旁观者有畅谈慨然之感,如若不然,各自全了体面也是极要紧的一件事。
    其实于王谧来讲,与陆氏的合作则是王氏名望与陆氏武力的一次强强联合。陆氏降臣遗族,在政治上发声艰难,但是如今陆归控扼陇西,武力不弱。若能两家一起发力,未必不能在关陇地界上强压关陇豪族一头。因此几番对话下来,对方态度亦如心中所想,王谧已是欣喜万分。
    陆昭在一旁冷眼旁观,她亦知道,王谧如兄长一样,权力的欲望一旦滋生,两者便会互相吸引。陆昭早先便对兄长心中的迟疑有所预判,之前的书信其实语气并未那般恳切殷勤,她拿到信件之后,不由得再一一斟酌更正,再按照兄长的笔迹誊抄,最终托转,交到魏帝手中的时候,已是完美谦卑的词调。
    如今王谧提供的价值不低,倒是可以劝兄长不必过于执着于以武力复国。造反复国的成本何其高昂,况且陇西本非自家盘面,龙兴之地必在南方,而权力索取,本非仅有反叛一途。
    然而情正浓时,陆归也有几分清醒,他先请仆从领王谧于雅堂休息饮茶,又令人准备宴席,自己则暂请陆昭于别处另叙。王谧也不做他猜想,如今他正幻想着牧守一方的美好未来,以及高兴于初次见面便能与陆归惺惺相惜,欢快畅谈的顺利。
    陆昭与陆归来到后院内室,陆归方才开口,情急问:“昭昭,你怎么也来了?”
    第77章 图谋
    待两人坐定之后, 陆昭方开口道:“我先前不知皇帝心性如此多疑,削藩令下前,竟将我家完全屏蔽于外。因此设计做局, 杀了皇帝的联络人。如今皇帝虽然见疑我家,但因东朝崛起, 又兼断了与大兄的联络, 现在方寸已失,不敢不信重大兄。今上已欲以万户侯及方伯之位招纳大兄,怕大兄因断联而生疑心, 顾而将我也遣了来,以作见证。”
    陆归冷笑道:“我早知北伧不足信。”说完神色缓和, 又欣慰道,“北伧既肯放你出城, 便是他们失策了。你我兄妹二人定策,未必不能效后燕武成光复之举。”
    陆昭见兄长果然已经动了割据的心思, 因此就势转圜而言:“慕容垂掎拔山岳,腾啸风云, 可谓英雄。然其逃出樊笼, 如鱼得水之前,亦念旧主苻坚之恩。苻坚淝水兵败携千骑投奔,慕容垂仍统万军接应, 交归兵权,时人称其德。之后回故里收拾旧部,义取天下, 无人言而非之。况且其子亦云, 燕复兴当在河阳,推而及我, 吴复兴亦当在江东。”
    陆归虽为武将,亦通书史,虽然复国有心,但陆昭这番话不得不让他重新面对现实。如今他夹于二主之间,已是疲于应对,不管出于何心,魏帝和凉王都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如若真割据一方,虽然两边都不敢轻动,但于大义上便已经亏欠了几分。
    而作为兄长,陆归也深知陆昭所言不是让他做一个大德大义大好人,历史上慕容垂的复国本质也并非因此。但凡复国,总要有一个道义上的支点。若他此时贸然割据,一是父母俱在京中,不能全孝。二来枉顾君恩不能全义。同时失去这两个支点,即便复国,也如人失去双腿,难以前行。纵使可以以一时的武力镇压,但维护统治的成本将会变得极高。
    至于龙兴之地,他家人脉网络俱在江东。陇西虽然如今在自己掌辖之内,但攻克未久,还没有任何体系可言。且陇西沟壑纵横,豪强林立,可谓一个王八一个坑。唯一一个可以稳定输血的大后方北凉州也在凉王手中,地域上也确实不具备割据的能力。
    “果实熟与未熟,不过一晚而落之差,然而味道美恶,却有天地之别。君子不怙乱,不为祸先,那便先观望吧。”陆归暂且打消了这一念头:“阿妹既然有备而来,皇帝亦遣使言说,想必已谈妥了条件。”
    陆昭发间的金梳做重山状,在光下金澜明灭,一如接下来半隐半真的言辞:“皇帝欲封兄长为万户侯,领督护职,军权如故。”因之前兄长的反应,陆昭并没有将王谧领安定太守一事言明。兄长明晓政事,当知督护之位并非方伯之尊,无治民之权。因此对于魏帝此举必然不快。到时候自己再抛出一个更好的方案,于情于理,兄长便会乐于接受。
    陆归心中已有不豫:“凉王已受我假节,领梁州刺史位。谋求权势,本就是欲立我家于超然之地,不必再仰他人鼻息。如今若降皇帝,则失方伯,再无出镇可能,我实在不甘为此。”
    “若以王谧为安定太守,兄长以为如何?”陆昭问,“他是北平亭侯的次子,出自陈留王氏嫡支。”
    “便是方才善谈之人?他对我家倒是并无太多成见,似乎有亲善之意。”陆归眉间轻皱,“只是王氏声名在外,他又为嫡支,若居安定,只怕我与他会有所相伤。”
    陆昭笑道:“阿兄不必烦忧。王谧虽领少保,但生平未曾任事,虽居太守之位,所行不过内史之权。况且兄长的督护之位仅屈于刺史之下,职权上,王谧亦无插手兄长的权力,不过是在资源调动上,需要与兄长沟通。更何况如今兄长先行扎根于此,官吏多为兄长旧部,王谧无任事履历,徒然下放,必要谙声一段时日,短期内必不会有任何冲突。况且此举对我家,另有一桩天大的好处。”
    此时陆归对此议已有了些许认同,素知陆昭于门阀博弈间有翻云覆雨之能,因此细心聆听道:“愿闻其详。”
    陆昭道:“兄长虎踞陇西,欲为方伯,所图无非是为拥有以一己撼动时局的力量,继而保存我家。若此时图谋方镇之位,虽能割据一方,但关陇势力纷繁复杂,凭我家南人身份,必不能让关陇旧族肯于割让实利。更何况如今关陇薛贺豪门把持中枢,兄长若要坐稳此地,亦要拥有足矣震慑各方的武力。若不能,则必然面对与薛贺两家争夺关陇之利,届时已无凉王之患,关陇世族联合西北旧族,把我家一个南人方伯撬走抹杀,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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