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争宠的欲望,宫中姐妹们反而来往得比从前更近了,也更亲密。如今踏足到后宫中去,常常可见几个嫔妃一起放纸鸢,捉流萤,亦或是泛舟太液池上,说说笑笑,笑靥无暇。
    沈霁时不时会办一些她从前在民间看过的有趣好玩的活动,丰富后宫生活,也使得她们更加敬重和亲近她。
    一切都不会比现在更完美了……
    除了一直压在她心口的一块巨石,每每想起都会让她喘不上气。
    皇后娘娘。
    自从皇后有孕后,孕象一直十分艰难,尽管每日烧艾,喝安胎药,可她还是看得出皇后在孩子的折磨下渐渐消瘦下去。
    但就算如此,皇后娘娘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偶尔她的状态还算不错,还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稍微走动走动,有时候只能卧床休养,看着窗外枝头的小鸟,无云的湛蓝天空,眼底的渴望一日比一日浓。
    其实沈霁明白,她并不害怕。
    她甚至渴望着能得到真正的自由,解脱了这一生的禁锢和枷锁。分明身子越来越差的时候,可她却是欢欣雀跃的,像要去拥抱太阳。
    沈霁什么都明白。
    可她还是舍不得。
    她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皇后若真的不在了,她会是什么模样。
    虽然现在她好似一切都得心应手,无所畏惧,可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知道,她爱的人都在身边。
    有姐姐,有秦渊,有玉雅,有子昭,他们都是她站稳脚跟的底气,少了任何一个心都会缺一块。
    若是这一辈子再也看不到皇后娘娘,听不到她温柔的声音,感受不到她的温度,再也没机会和她说说话……
    沈霁会难过很久很久,会很想念她。
    可有时候人并不是有权有势就能做到所有事。
    哪怕她如今伫立
    在后宫之巅,陛下也坐拥万里江山,却依旧无能为力将皇后从死亡的线上拉回来。
    何况皇后早已一心赴死,把离开当成了她的归宿。
    沈霁的仪仗缓缓走在去凤仪宫的路上,眼眶忍不住有些发红。
    可马上就要到凤仪宫了,她不愿意流泪被皇后娘娘看到,再为她而悬心。
    她仰起头看向天际,想要把眼泪逼回去。
    四月中旬的长安不冷不热,雨水不多,多数都是好天气,从红墙探出来头的桃枝也枝叶繁茂,叶片翠亮。
    一派生机勃勃,就连路边石缝里开出的野花都郁郁葱葱。
    天上三两成群的春燕极速掠过,发出清脆的啼鸣。
    如此好的春光,可惜皇后不能亲眼见一见。
    历经艰辛,胎象好不容易稳到了九个半月,太医们共同商议着,说生产期就在这几日,沈霁早已经安排着下人们提前将所有可能用上之物都提前备好了。
    凤仪宫已到,霜惢看出娘娘心情悲伤,忙伸出手去轻声道:“娘娘,咱们进去吧。”
    沈霁点点头,面上重新带起笑。
    这会儿皇后娘娘正醒着,半靠在软枕上。高高隆起的腹部显示着她预产期将至,她眉目温柔,正和云岚说着什么。
    见沈霁来了,皇后才浅浅笑着伸出一只十分纤细的手:“阿霁来了。”
    沈霁心疼地牵过她过分纤瘦的手,已经瘦到没有二两肉了。微凉的肌理下面就是一把的骨头,一点生气儿也没有似的。
    她坐到了床边的圆凳上,柔声问:“今日感觉如何?可有好些吗?生产的事项我都已经让人备好了,一日让底下的人查看三次,热水也一直烧着,力保您生产顺利。”
    皇后温柔地笑了笑,缓缓摇头道:“我的身子还是老样子,不必挂心。你心思细腻,又一心为我,你做事我最放心。”
    “我今日特意将你早早叫来,是有话想对你说。”
    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沈霁没来由的有些抗拒。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听了皇后的交代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一般,心里突突直跳,让她很不安宁。
    她转过头去,嗓音中带上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有什么话都等您平安产子后再告诉我,届时我定然一字不落的听。”
    沈霁不是爱耍小性子的人,之所以会这么说,其中原因皇后当然明白。
    她放轻了声音,柔声道:“阿霁,不要胡闹。我的身子如何,你和我难道不清楚吗?”
    “这些话若我不对你说,便再没人可说了,恐怕……也没机会再交代了。”
    “娘娘不许胡说!”沈霁的眼眶倏地红了,紧紧握住她的手,哽咽说道,“您有什么想说的都告诉我,我一定照做。”
    皇后欣慰地笑了笑。
    她牵着沈霁的手,一字一句地慢慢说着:“我生产的时候,你不要进去陪我。”
    “若孩子没能顺利出生,你也不要太过自责。我这
    一胎如何我心知肚明,只要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孩子若是出生了,你要记得我从前交代你的话,让他们自由自在的……千万别因为念着我特殊相待,让他们走上权势熏心的道路。”
    “还有……阿霁……”
    “若我快不行了,不要救我。”
    皇后牢牢看着沈霁,苍白的神情上的一双眼睛却出奇的坚定:“一定要,答应我。”
    沈霁哭得汹涌,嗓音哽咽得不像话,泪流满面。
    “姐姐……我都答应你……”
    她紧紧握着皇后微凉的手点头,仿佛只要用力,再用力些,就能抓住她不断流逝的生命。
    说了这些话,皇后已经感觉到非常疲倦,可她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汗珠不断下落,另一只搭在肚子上的手也情不自禁攥紧了被面。
    “疼……”
    沈霁睁大了眼睛,慌张地看着皇后:“娘娘,您可是腹痛?恐怕是要生了!”
    她丝毫不敢耽搁,忙高声叫了宫人进来。
    稳婆,太医,宫人,早就侯在偏殿里了。云岚高声一呼唤,凤仪宫上下所有人立刻严阵以待,各自去到了应到的位置上,又派人去请陛下和太后。
    当整个凤仪宫都沉浸在严肃和紧张中时,沈霁一直担惊受怕不敢面对的那一天,还是到来了。
    皇后已经痛得说不出来话了,可她却一直看着沈霁,一贯温柔的目光中带着提醒和哀求中。
    沈霁缓缓松开她的手,咬着牙起身,走到了珠帘外交代云岚:“务必要照看好皇后娘娘和腹中的皇嗣。”
    云岚哭着颔首:“玉妃娘娘放心,奴婢绝不敢多眨一下眼睛!”
    稳婆们一个接一个进入寝殿内,太医隔着纱幔为皇后把脉,片刻后,苦涩的药味从后殿弥漫到了整个凤仪宫。
    痛呼声起初尖锐高昂,随后越来越小,血腥味随着热腾腾的水汽萦绕在鼻腔里。
    提气壮神的药一碗碗送进去,痛楚的呼唤反反复复,令人揪心。
    沈霁就那么直直地站在寝殿外,流着泪看向殿里,心中哀痛。
    本正在和朝臣议事的秦渊匆匆赶来,听到寝殿内传来的痛楚叫喊,看到宫人们神色匆匆端着血水往外走,眉宇间的担忧浓郁得化不开。
    他揽住沈霁的肩,将她抱在怀里,低声抚慰:“皇后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挺过来的。”
    “我已经安排了最好的太医和长安最好的稳婆,又命人从国库中取了千年人参和一干补品为她吊气补身,皇后如此贤德淑慧,纯善至真,上天一定会怜惜她,保佑她平安。”
    沈霁再也耐不住,伏在秦渊的肩头失声痛哭,秦渊轻轻拍着她的肩不说话,神色却寂寥落寞。
    这些话说出来,连他自己也不信。
    皇后为他操持后宫十余年,得他敬重,得他信任,却从未得过一日真正属于她的欢欣。
    这一生太短又太长,终究是他亏欠她,误了她。
    皇后这一胎生得极为不易,
    一直从晨起生到了暮色渐起时,
    才听得一声呱呱坠地。
    稳婆抱着孩子出来向陛下和太后道恭喜,说皇后娘娘产下一位小公主的时候,沈霁却丝毫没有心情看新生的孩子,而是先冲进去看望皇后。
    一掀开帘子,沈霁就发觉屋子里的血腥味比她当初生子昭的时候浓郁太多,她光是看了一眼皇后苍白如纸的脸色,就知道她生下这个孩子废了多大力气。
    她急忙伏在皇后跟前,啪嗒啪嗒地落眼泪:“娘娘……娘娘……”
    听到沈霁的声音,皇后极为艰难的睁开了眼睛。她牵唇笑了一下,声音断断续续,又轻得不像话:“我……看到孩子……了……是个……女儿……,很……漂亮……”
    “阿……阿霁,我很开心……”
    “别……为我难过。”
    原本就身子差,勉强产女,又喝下太多提神吊命的补品过后,她的身子已经极大的受到了反噬和损耗。
    整个人气若游丝,生命力飞速地流逝着,全凭一口气吊着。
    沈霁哭得视线模糊,不断地流眼泪,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时刻记得皇后的叮嘱。
    她知道,这是皇后最想要的结局。
    云岚和几个凤仪宫的宫女跪在旁边哭得泣不成声,偌大的寝殿里,一片哀恸之色。
    殿外已是暮色黄昏,大地被夕阳染得一片橘光灿灿。
    暖暖的橘光穿过凤仪宫紧闭的雕窗,透过明色的窗纸,照在了皇后的脸上。
    她深深地看着窗纸上那轮模糊不清的太阳,几个呼吸后,手渐渐松了力道。
    “皇后娘娘——!”云岚扑向床边,哭得不能自已,殿内即刻哗啦啦跪了一地。
    当皇后的手软软地从沈霁掌心滑落的时候,沈霁彻底绷不住情绪了,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
    许久后,她终于含泪挂上笑脸,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地将皇后的手小心翼翼放回被子里,又用帕子细致地为她擦去汗珠,轻声说:“姐姐。”
    “愿你来生自由如风,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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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安八年四月十六日,皇后因产女崩逝,享年二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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