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僭越的话听到耳朵里,宜妃神色如常只当不曾听到,转身去桌边倒了杯茶,妥帖递给忿忿不平的林夫人,温声道:“婶母消消气,您听我跟您慢慢说,这件事没你想想的那么简单。”
    林夫人素来看不上她,不成想今日来了宫里,她倒是一口一个婶母喊得亲热,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可惜如今还有用上她的地方,暂且只得忍耐,皱了眉头:“那你倒是说。”
    “从前数年贵嫔如何得宠您也是看在眼里的,您可曾想过,为何短短两年就都变了吗?从前陛下宠爱娘娘时,比这过分的事多了去了,陛下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时计较过。”宜妃缓缓道,“骆氏固然有功,可也大不过林氏,那恪美人也是才入宫不久的,哪儿就这么得陛下喜爱了?陛下这回发这么大的火,想想也知道是有人在后头推波助澜的。”
    宫里的事林夫人多多少少听说过,从林贵嫔的信件里知道一些密辛,清楚如今宫里最得宠的是玉嫔,也知道她和自己的女儿有过前后几次龃龉,势同水火。
    可玉嫔终究是个平民出身,能成什么气候。近来也不见璇玑寄信回来说什么,她还以为是不打紧,谁知只是她没再提罢了。
    宫里平民出身的女子不少,虽是嫔妃,可大多都位份极低,能生了孩子站住脚跟的是凤毛麟角,多是寂寂无闻死在深宫里的,本以为玉嫔是凭着貌美得宠,又侥幸生了个贵相之子,不曾想还是个心机深沉的毒妇。
    林夫人咬牙看向宜妃:“你的意思是,璇玑如今会失宠于陛下,都是玉嫔在背后唆使了?”
    宜妃轻叹口气:“历朝历代都防着妖妃祸国,选妃以贤德为紧要,便是因为知道枕边人吹风的厉害。其实玉嫔平时瞧着实在不像是心机深沉之人,和宫里不少嫔妃都相处的不错,太后和皇后也喜欢。可若不是我跟娘娘走得近,也知道她们之间的恩怨,我是万万不会相信娘娘走到今日是因为玉嫔的。”
    “狐媚子素来会献媚讨好,主子们都是她要讨好的人,自然觉得她处处都好,她若真好,璇玑又怎么会不喜欢。”林夫人冷哼一声,“若真让这种野路子出身的女人在后宫兴风作浪,今日是璇玑,明日就是你,说不定等她羽翼渐丰,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了!”
    林夫人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这些事的关窍就在玉嫔身上,若非如此,陛下断断不会罚得这么重。
    想起今日在御花园和她争锋相对的样子,林夫人就来火,像她那种女人难怪摆起高姿态了,不过是仗着那张面皮和陛下的宠爱作威作福。
    宜妃不懂声色地看着林夫人的模样,便知道她是信了自己的话了。
    林贵嫔那件事她自然清楚是怎么个来龙去脉,可她凭什么告诉赵林氏,凭什么让她知道真相。
    这么好的机会,她自然要好好抓住了,避重就轻,绝口不提林贵妃御前失仪疯疯癫癫,还相信了鬼神之说忽视公主,只说些谎话推波助澜,好达成她的目的。
    林贵嫔那副趾高气扬,眼高于顶的样子简直就是随了她母亲个十足十,要不是如此,她也不会这么有把握能说动她。
    “婶母别急,您消消气,”宜妃叹了口气,静悄悄看了眼外头,示意她低声些,复道,“如今在宫里,人多眼杂,隔墙有耳,您可得先顾着自己,才能救得了娘娘啊。”
    她扶着林夫人躺下,慢吞吞地说:“玉嫔虽无根基,位份也没有越过娘娘去,可实在是得陛下喜爱。”
    “我听说娘娘刚被陛下禁足那日,玉嫔还随着陛下一道去了建章殿,足足待了有两个时辰才出来,如此可见一斑啊……”
    “狐媚子,勾栏做派!”林夫人怒道,她女儿才被陛下厌弃,玉嫔就要爬龙床,真是没心肝的东西。
    宜妃劝慰着:“您别急,先平复平复歇歇,等会儿太医就要来了。玉嫔再得宠也是嫔妃,在这宫里也越不过太后和皇后不是?皇后娘娘虽和玉嫔关系好,可太后却不一样,是个极具慧眼,且会时时平衡后宫,提点陛下的人。”
    “若是玉嫔真有不对,和太后去说,太后定不会坐视不理的。后妃啊,都要守着妾妃之德的,霸占陛下不是正途,雨露均沾才是,若是太后出面了,玉嫔的嚣张气焰定会被打压,陛下也会重新思量的。”
    林夫人迟疑了一瞬:“就算我去向太后求情,太后也未必肯听,狐媚子最会蛊惑人心,若是连太后都坐视不理,岂非白费功夫。”
    宜妃低头苦涩地笑了笑:“我在宫里地位不高,也不得宠,帮不上娘娘许多,可婶母,娘娘如今只能依靠您了。”
    “太后若是管了自然最好,可若是不管,只要能让玉嫔不得宠一阵子也是好的。”
    “陛下想不起她,她就吹不了耳边风,您再时不时入宫递拜帖,那陛下总会想起娘娘的好来,是不是?”
    林夫人若有所思地拧眉道:“让陛下想不起来她……”
    宜妃垂眸看着她的神色,为林夫人盖上被子:“婶母久居后宅,最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些不该存在的人,我能跟您说的,也就这么多了。”
    “太医马上要来了,您闭上眼睛歇会儿吧,今日可别在赏花会上闹起来了。若是场面难看,陛下难免不悦,万一迁怒给娘娘更是不好。”
    “您宽宽心,回去好好想想。”
    两刻钟后,太医终于姗姗来迟。
    幸好林夫人诊断后并无大碍,只是惊惧不安,忧思过度才致,只要安心静养一段日子即可。
    皇后娘娘又亲自去看望一番,嘱咐底下人将林夫人好生送出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宜妃跟在皇后身边柔声说道:“娘娘不必太过忧心,臣妾已经好生劝过林夫人了。”
    皇后叹一口气,颔首道:“方才见林夫人,她也不曾再说什么让本宫宽恕的话,本宫就知道今日的事也多亏你了。”
    “林贵嫔降位,宫中唯你和庄妃是妃首,你能为本宫分担,本宫都看在眼里。”
    宜妃低眉顺眼道:“臣妾没什么才能,能为娘娘分忧已经是福气,不敢做妹妹们的表率,还是庄妃更温和宽厚,又养育着大皇子,那才是相得益彰。”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皇后温声道,“庄妃安静不喜热闹,许多事上不如你善解人意和聪慧,本宫身子不济,独自处理后宫事宜还是有些力不从心,如今林贵嫔禁足,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你资历够,人也稳重娴静,陛下迟早要抬举你的。”
    “多谢娘娘赞誉,臣妾不敢居功,会尽心尽力做好自己分内之事的。”
    宜妃声音很平稳,未见丝毫异样,可眼底却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快意。
    苦苦熬了这么久,她也终于熬到今日。
    林氏倒台,她才能拨云见日,见到希望的曙光。
    若是赵林氏明白她的意思,不出多久,压在她和她全家身上的大石头都会落地,林氏必将节节溃败,再无指望!
    -
    林夫人送出宫外后,赏花会也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恪美人见到亲人后,一直绷在面上的疏离和高傲消散了不少,终于挂上笑脸,还在皇后的引导下和宫里不少妃嫔都说上了话。
    小宴上其乐融融,妃嫔和命妇们闲谈说笑,气氛十分融洽。
    但这场赏花会的主角是恪美人,且沈霁的心里一直藏着心事,所以并不怎么开口说话,一直等回了自己的宫里才终于轻松了些。
    陛下让她好好准备着接驾,可她想不通陛下为何要说这句话。
    宫里的女人哪个接驾的时候胆敢马虎哪怕一点,且青檀的转述里,陛下分明对她有些不满。
    既是不满,怎的还要来,还要好好准备。
    陛下究竟想要什么?
    在宫里生存这般艰难的时候沈霁都不曾头疼过,可一个男人若是计较起来,才真真是让人头疼。
    思来想去,沈霁唤了霜惢过来:“你去小厨房做碟酸汤饺子来,要羊肉馅儿的。”
    是酸的,又是陛下喜欢的羊肉,给陛下做批阅奏折后的填肚小食。
    既贴心,又有诚意,这回总不能再生气了吧。
    第103章
    秦渊处理完政务起身的时候, 外头已经入了夜,隔着一扇大敞的木窗,天幕上的皎月如轮, 星子极闪, 入目之处尽是沉沉的夜色。
    忙到现在晚膳都没来得及用, 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架不住饱腹之需。秦渊慢条斯理地在水盆净了手,接过旁边宫女双手递上的毛巾擦拭,想起今日交代给青檀的话, 知道沈霁这时候定是等着自己过去,这个时候, 恐怕也等急了。
    他没交代要去渡玉轩用晚膳,就算是现在去了,她个没心没肺的恐怕也未必知道自己不曾用膳, 更别提备下什么。
    这会儿再叫尚食局开火实在折腾,也罢,他就饿着去,且看看她会如何。
    旁边候着的蔡山自然不知道陛下心中千回百转已经做好了决定, 只知陛下这会儿才忙完起身。
    身为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 照顾陛下的身子是他的第一要务, 便斟酌着询问陛下:“陛下这会儿要不用些膳食再去渡玉轩吧?您处理政务实在辛苦,渡玉轩那边没得到用膳的消息,恐怕没备下什么。”
    说起没得到消息,秦渊忽而眉头一皱:“寻常点寝的时间早就过了,渡玉轩也没派人来问一声?”
    张浦不曾想陛下说的是这个,怔了一瞬,才忙低头找补着:“玉嫔主子聪慧,想来是知道陛下疼爱, 多晚都会去的,因此不曾派人来问过。”
    秦渊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抬步说道:“旁人侍寝个个望眼欲穿,生怕朕不去,便是皇后那边,朕晚去一会儿都会派人来关切一番,玉嫔倒好。”
    “陛下息怒,玉嫔主子向来是最关心陛下的,不至如此。奴才斗胆,玉嫔主子和陛下,还是心意相通的。”
    玉嫔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宠妃,平素待他也礼敬有加,能说些好的,还是得美言几句。
    何况虽然眼下陛下因着一点细枝末节不虞,可宠妃就是宠妃,今夜去后转眼就和好,他若真是顺着陛下的话头说下去,过两日倒霉的还是自己。
    秦渊淡淡觑他一眼:“看来平时玉嫔待你不错,你这样为她说话。”
    “奴才不敢,”张浦忙颔首躬身道,“奴才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只忠于陛下,忠心可表,还请陛下明鉴。”
    秦渊淡淡收回了目光,走下玉阶:“起来吧。”
    他坐上御辇,命人往渡玉轩的方向去:“今日林夫人的事可有在宫外传开?”
    张浦松了口气:“林夫人虽在皇后娘娘跟前闹了,好在皇后娘娘处置得很好,不曾迁怒于她,反而宽宏大度,命妇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风声都在林氏,不在宫里。”
    “这件事皇后做的很好,”秦渊的语气凉薄,“林贵嫔犯错本就是宫内事,林夫人在赏花会上这般闹,无非是想让朝中官员都认为皇室凉薄,过河拆桥,以此来胁迫皇后,实在是僭越。”
    “虽是妇人之言难登朝堂,可焉知没有林氏的授意。林氏如今是越发会办事了,竟胁迫到朕的头上。”
    张浦不能妄议朝政,跟在御辇身边轻声说:“听说这几日老太傅病倒了,许是如此。”
    秦渊觑一眼张浦,抬手搭在了扶手上:“若非是老太傅的恩情,朕又岂能容到现在。”
    “明日请宫里的太医去林氏,好好为老太傅诊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御驾到渡玉轩的时候,沈霁正恹恹地倚在窗前的案几上打瞌睡,桌上摆着个插支白鹃梅的鹅颈白玉瓷瓶,美人支颐在窗前,外头是夜色月光,纵使秦渊来时有气,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幕的美丽。
    她修长白皙的脖颈比白玉瓶更莹润如凝脂,白鹃梅的花瓣悄然舒展,只见她乌发微散,侧脸露一截纤细小巧的下颌,一如她娇美无暇。
    他处理政务多久,她就也这样枯枯地等了多久。
    更深露重,稚子又爱闹人,她这样等了不知多久,困倦了也不敢睡,秦渊忽而有些心疼,心里再多气也悄然散了。
    秦渊迈步进去,抬手示意渡玉轩的宫人不必声张,放悄声些,独自抬步走了进去,站到了沈霁坐着的窗前。
    隔着一扇窗子,秦渊就那么站在窗口静静地看着沈霁打瞌睡的容颜,不知何时开始,周遭的声响似如潮水般褪去,天地间安静地仿佛只剩彼此。
    忙碌一整日,只这么安静地看着她,他心中都觉得踏实。
    心里久积的燥和乱在这一刻得到平息,秦渊才懵然发觉,他这几日似乎对她的确是太过严苛了些。
    分明她还和之前一样,不曾改变,可他在乎的却不一样,想要的也不一样了。
    他在乎的地方莫名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秦渊不大明白。
    分明沈霁是没有变的,可他却在不知不觉中把目光放在了她身上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对她的爱和欲如一只不知餮足的猛兽,失了理智,没了自我。
    这份悸动,是这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这般想着,他下意识抬起了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沈霁的脸颊。
    虽人在动,可神思却依旧游离着,就连沈霁因他的触碰醒了都毫无察觉。
    沈霁是被一只粗粝而温暖的大手惊醒的,可醒来的瞬间她就意识到,是陛下来了。
    最近陛下来渡玉轩的时候越来越不喜欢通传了,他好像更喜欢这样悄无声息的走进来,喜欢看她毫无防备的,做着自己的事情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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