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殿前侍奉的宫女低着头撩开帘子,秦渊淡着神色走出长信宫,心里头不大松快。
    张浦观察到陛下脸色不好,却不敢问,只能一边伺候着陛下登上龙辇,一边委婉地暗示:“陛下,咱们这会儿是回建章殿还是?”
    秦渊靠在靠背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扶手上出神,并不曾回答张浦的话。
    方才林贵妃跟他说了这么多,他的心里除了一丝不忍和愧疚,并无半分旁的感觉,甚至于,在她喋喋不休以后,更多的是不耐。
    尽管林贵妃的确与旁人都不同些,相识最久,又有从前少时情谊,可到底只是一个女人,他身边最不缺的也是女人。
    这些年,他对林贵妃的宠爱也已经足够令人侧目,她也该知足。
    贪心不足,咄咄逼人,执着于他身为帝王的心意本就是逾矩,也就是她才敢这般。
    女人闹起来脾气,实在是比朝政还要让人心烦,林贵妃年岁在宫里也算长,可事事都不如沈霁,让他舒心。
    想起沈霁,秦渊紧锁的眉头才舒展了几分。
    ……说来也怪。
    从前,后宫的女人只会让他觉得满意,敬重,有趣,新鲜,尚可。
    如沈霁这样能让他安心,心痛,在意之人却只有她一个。
    若不是今日林贵妃这么一闹,秦渊还不曾拿沈霁和其余女人做过这样的对比,一心只以为是三皇子出生时对她母子亏欠太多才心生愧疚而心痛,如今看来,似乎也不尽然。
    若今日说这些话的人不是林贵妃而是沈霁,他又会作何反应?
    秦渊心里忽而升起一丝异样,让他下意识摸了摸心口。
    光是想想她搂着自己的脖子委委屈屈红了眼,娇柔无限的模样,他便下意识想去擦她眼角的泪,想尝一尝她温软唇舌。
    连想象中都不愿让她哭,但又想欺负她到哭。
    秦渊从不觉得自己是孟浪之人,唯在沈霁跟前总有浪荡之举,这种感觉实在陌生。
    这般想想,秦渊的喉间便有些干燥,可他分明才刚从渡玉轩用过早膳出来。
    就算现在有冲动想见她,可自己到底身为皇帝,也不能如此上赶着,传到各宫惹人非议。
    御驾已经停在长信宫门前的长街上许久,张浦瞧陛下出神,也不敢出言提醒。
    直到陛下自己回了思绪,开口道:“回建章殿。”
    御驾终于开始动起来,张浦也松了一口气。
    秦渊随口吩咐着:“昨日玉婉仪送来的梅花甜酪不错,去让玉婉仪再送一碗来。”
    如此暗示一般,她总该懂得是什么意思,毕竟想来御前的人这般多,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
    御前的人去说了,她定会亲自做了送来,这样再见她也是顺理成章。
    张浦抬眼,小声说:“陛下,昨日来送梅花甜酪的是宜妃娘娘。”
    秦渊敲着扶手的动作一停,佯作自然:“那玉婉仪昨日送来了什么吃食?”
    “玉婉仪昨日什么也没送来。”
    “……前几日亲自炖了枸杞羊骨汤送到建章殿。”
    “嗯,是前几日,”秦渊淡声道,“朕喝着那汤很不错,你去派人知会玉婉仪一声。”
    分明刚刚还说是梅花甜酪,一听是宜妃,立马又改口要喝汤,陛下哪儿是觉得汤不错,是觉得人不错才是。
    张浦躬身应下:“是,奴才这就去办。”
    消息传到渡玉轩的时候,沈霁正抱着子昭在屋子里逗着玩,听到陛下想喝汤,倒觉得有些奇怪,那日她送的时候,也未见陛下觉得十分喜欢,可既然说想喝,她也没有不做的道理。
    但眼下正哄着子昭玩,也不大想出门,便随口说道:“那汤青沉做的最好,做了便给陛下送去吧。”
    第78章 78. 078 推拉
    青沉屈膝应下, 转身出门去小厨房炖汤,青檀反而看着御前之人离开的方向斟酌了会儿,缓缓说:“奴婢在御前侍奉数年, 前往建章殿送膳食的嫔妃不少, 可陛下甚少主动要哪样吃食, 今日倒是少见。”
    “陛下乃天子,自幼出身皇室, 身份贵重, 什么山珍海味不曾见过, 便是再好的珍馐恐怕也不会多新鲜。何况陛下才在咱们渡玉轩用了早膳不久, 这会儿应该不大会饿。”
    这般说来, 霜惢也觉得有些不寻常, 顺着思路说道:“陛下今日才去长信宫见了林贵妃,转头就让人来通知您做汤,说是想喝, 奴婢怎么品都觉得不简单,会不会是林贵妃和陛下之间说了什么?”
    沈霁原本哄着子昭压根无暇深思,听到她们这般猜测才淡淡掀眸看过去:“林贵妃和陛下之间能说什么, 我猜也猜得到。无非是哭诉自己,再顺便挑拨我罢了。”
    “倒是陛下, 他既然能从长信宫出来就想喝我做的汤,便说明林贵妃挑拨也不成功。至于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不干我的事, 我也打听不着,何必在哄子昭的时候提起林贵妃来,倒是晦气。”
    乳母怀里的子昭咬着白嫩嫩的手指咯咯笑,逗得筠雪高兴得不行, 她一边哄着三皇子,一边脱口而出:“才从长信宫出来就想喝小主做的汤,那肯定是因为林贵妃说了什么惹了陛下不高兴,这才让陛下想起咱们家主子的好。而且,要奴婢说啊,陛下又不是贪嘴的人,想起咱们主子的好也不能光喝碗汤就够了啊,说不定是想见小主,这才寻了个由头呢。”
    筠雪虽不经事,人又天真,可这番话却是说到了点子上,不仅青檀和霜惢眼睛一亮,原里头是这样关窍,便是沈霁都不禁侧目,抬头看了过去。
    霜惢瞧一眼筠雪,低眉掩唇笑起来:“那您等会儿可要亲自给陛下送汤?想来陛下见着您也会高兴的。”
    沈霁遥遥瞧一眼建章殿的方向,一想到陛下今日是如何给御前的人吩咐着来让她做汤的,那场面倒是有些好笑。
    堂堂帝王,想见一个嫔妃何须大动干戈,便让人将她传去就是了,也不知做这些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从前陛下做事一向利索,从不会拖泥带水,今日这般稚气。
    沈霁的唇角挂上一弧浅浅的笑,无奈地摇摇头,却开口说:“让青沉去,我不去。”
    霜惢有些意外:“陛下想见您是多难得的机会,旁人可是求也求不得,您不去?”
    沈霁爱怜地摸摸子昭的额头,吩咐着乳母将她带下去照顾,这才说道:“正因为陛下难得想见我,更是难得想拐弯抹角见一个女人,这才不能让他太轻易得到。”
    “见不着就会念想,念想的多了再见,那才有奇效。”
    “青沉等会儿去建章殿送汤之前,你先去凤仪宫寻一趟皇后娘娘,说我这两日身子不适不能侍寝,待好一些再将名牒挂上去。”
    -
    建章殿。
    外头冬雪纷飞,殿内地龙烧得正旺,香炉里燃着袅袅龙涎香,清冽华贵,令人闻之宁心。
    可秦渊坐在书桌前看着满桌的奏折,却头一次没什么心思批阅,只惦记着沈霁什么时候过来。
    身为帝王,从前做事向来单刀直入,今日这般隐晦的心思他还是第一回 有。
    千回百转,不为人知,越是说的模糊,他却越是隐隐生出一丝期待。
    期待沈霁会不会明白他的心思,又会带着什么样的表情过来。
    分明是帝妃,却有种瞒着阖宫上下一晌贪欢的禁忌感。
    秦渊捏捏眉心,靠在椅背上深呼一口气,心里的异样感却如一只纤长的羽,轻轻挠一下,又挠一下,让他微微悸动,陌生又离奇。
    身为帝王,他无时无刻都要保证清醒理智,纵观大局,不能以一己悲喜误了国事,所以对任何事他都极有分寸感,便是对任何人事物的喜爱,也只是浅尝辄止。
    就如一汪深潭,谁也不能荡起一丝涟漪,克己复礼,不过分沉迷任何一事。
    可自从半年前因为沈霁而心痛后,他就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可这份异常虚无缥缈,他从未深思过,直到如今林贵妃一番话,才让他再度发觉自己对沈霁的偏爱与旁人不同,可这种不同,让他隐隐有种失控感。
    自幼克制沉稳的秦渊,对这份陌生的感觉既欣喜又排斥,感觉越汹涌,他就下意识越想镇压。
    这种感觉格外难捱。
    天人交战之际,张浦从外面悄步走进来,扣响了御书房的门:“陛下,渡玉轩的人来了。”
    秦渊挖掘内心的进程戛然而止,他倏然睁开眼,权衡被一瞬愉悦冲淡:“让她进来。”
    看着手边空空如也,鬼使神差的,他并不愿让沈霁看到自己在御书房惫懒的模样,便直起身子,慢条斯理地将手侧一本奏折翻开,搁在了桌案上,这才不紧不慢掀眸看向门口。
    脚步声越来越近,秦渊的眼底也越来越愉悦,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想见一个女人。
    门被缓缓推开,青沉提着食盒徐徐上前,福身行礼道:“奴婢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秦渊眼底的笑意顿时熄了下去:“怎么是你?”
    “玉婉仪怎么没来?”
    青沉神色如常的起身将食盒里的汤端出来,搁在了一旁的小桌上,面对从前的主人面不改色地扯谎:“玉婉仪出去看雪景着了点风寒,身子不适,因此不能亲自来给陛下送汤。”
    用早膳的时候还好好的,不到两个时辰就染了风寒?
    秦渊皱眉问道:“用过早膳后,玉婉仪出门了?”
    “回陛下的话,正是,”青沉停了手里盛汤的动作,福身道,“送您离开后,玉婉仪走着去太液池和夷宝林赏雪景,回来后就有些流涕畏寒,这会儿正叫了太医诊脉,所以不能亲自来送汤,还请陛下恕罪。”
    期待了这么久却没看见人,秦渊的心里不可谓不失落。
    但大雪天的,终究是她身子要紧,秦渊也无话可说,便是不成,他大可明日再亲自去一趟,想见总能见得着。
    他淡淡嗯了一声,语气极淡:“不必伺候了,回去侍奉玉婉仪吧。”
    “是。”青沉行礼后从建章殿离开,张浦这才掂量着陛下的神色上前说着:“陛下方才就说想喝这汤,便是心疼玉婉仪叫青沉回去伺候了,不如奴才伺候您喝一碗吧。”
    说罢,他转身要去盛,可秦渊没见着想见的人,又是身子不适这样不能兴师问罪的缘由,满腔热烈被兜头泼一盆冷水,难免有些憋屈。
    他眉头蹙起来,冷声道:“朕政务繁忙,哪儿有心思喝,还不撤下去。”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张浦侍奉陛下这么多年,也揣摩不透陛下的心意,平白无故蹭一鼻子灰,他也只能赔着笑,赶紧跪下说道:“奴才思虑不周,还请陛下恕罪,奴才这就将汤处置了。”
    秦渊不悦地低下头准备批阅奏折,听见张浦正要端着汤拿下去处置了。
    一想到沈霁感染风寒还为自己熬汤的模样,秦渊心里的郁气不知不觉间消散了许多,反而又有些甘甜滋味涌上来。
    看着张浦端着东西就要走,这般蠢笨,秦渊开口斥责道:“玉婉仪送来的东西,谁允许你拿下去随意处置了,先搁着,等用午膳的时候一并热了端上桌。”
    张浦今日是着实搞不明白陛下了,额上冒着冷汗又将东西放了下来:“是,奴才未能及时明白陛下的意思,是奴才的过失。”
    秦渊终于觉得气顺了,勉为其难嗯了声:“行了,下去伺候吧,朕处置政务,不准任何人打扰。”
    “玉婉仪身子不适,你去库房挑些好的补品给她送去,再让太医好好医治,务必调养好玉婉仪的身子。”
    “是。”
    -
    此后两三日,秦渊时不时就会抽空去一趟渡玉轩,可沈霁一直称风寒未愈不宜见君。
    她身子不舒坦,秦渊也无可奈何,只好日日让人送了赏赐和补品过去,独宿在建章殿内。
    又过了两日,沈霁的名牒终于重新挂了上去,这场小小风寒才算过去了。
    再过几日就要除夕家宴了,宫里也越来越热闹,一盏盏大红灯笼悬挂起来,各处宫殿都忙着清扫翻新,迎接新春,最忙碌的便是皇后娘娘了。
    沈霁知道皇后素来有畏风畏冷的旧疾,虽说近来身子有所好转,可还是难免有受累着凉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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