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白没有喉结,长相清秀柔和,瞧着也不像男子,况且这个时代的易容术似乎还没达到能把喉结隐藏掉。
    从音羽楼回到颜府,已是酉时一刻,木果一直未醒,桑枝找了三四个大夫也没查出具体是什么毒,其中一个大夫更是开了两帖调理身体的药。
    她坐在床沿边上,看着呼吸绵长的木果陷入了沉思。
    如果整个音羽楼里的人全部跟随封白叛变,那么京州还有多少能信任的伏音宫弟子,殷予桑……这一个月他到底在干什么?
    桑枝视线缓缓下挪,在骨笛上停留了三四秒,忽然拿起来往自己胸口撞了一下,闷痛从左胸蔓延开,但笛子并未陷进去,反而因相斥的力而弹开。
    她纳闷地揉着闷痛的左胸,封白的胸……是假的?
    姜时镜回湖边小院时天色已然全黑,一盏盏火烛点亮庭院,在皎洁的月色下泛着朦胧的橘光。
    小飞鱼兴高采烈地叼着丑娃娃跟在他后面,走起路来摇头晃脑。
    桑枝住的房门敞开着,姜时镜一眼就能看见少女蔫蔫地趴在桌子上似乎在发呆,连有人进屋都毫无反应。
    “平日这个时辰你早已入睡,今日为何还在此趴着。”
    少女眼睫微颤,然后快速眨了两下,抬起头望向姜时镜,她趴的时间过长,以至于脸颊出现了红色印记:“等你回来。”
    姜时镜愣了下,解开重剑放在桌边倚靠,弯腰靠近稍显茫然的少女,她的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雾气,覆盖着眼白上的血丝。
    他指尖拂过脸侧,凌乱的碎发被挽至耳后:“若是我今晚不回来呢。”
    “他们同我说会回来的。”少女的嗓音里带着浅浅困倦,讲话时尾音无意识上扬,像极了撒娇。
    姜时镜俯身抱住她,如抱孩童般轻而易举地将她托起:“夜晚的气温很低,你的头发都快上霜了。”
    桑枝环住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温热的脖颈处:“燃着炭火盆呢,不冷。”
    “我的错,不应该回来这么晚。”他将少女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铺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她的身体,“往后若有事,让人来通知我一声,别自己坐着等。”
    桑枝摇了摇头,眼尾向下耷拉着:“我今日做了蠢事。”
    姜时镜取下她发间的饰品,放在床头侧边的矮桌上,道:“大闹青楼?”
    她抬起眼:“你知道。”
    “听到了一言半语的风声。”姜时镜解开绑住发丝的系带,乌黑的长发散落至后腰,“何为蠢事。”
    桑枝屈起腿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眼睫半垂,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滑过肩头,隐隐遮住了半张脸:“我带着木果去自投罗网了。”
    她将下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声音逐渐变轻:“她本来在颜府安安稳稳,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空气安静了很久,极轻的叹息在耳畔响起:“既然封白的目的是你,无论你今日是否去音羽楼,她都会设计来抓你,时间早晚罢了。”
    “你是在害怕木果会因毒死亡还是害怕她醒来后怨恨你?”
    桑枝沉默着摇头:“我不知道。”
    或许前者更多,又或许这是她来这个世界头一次没有深思熟虑行事,以至于像个傻瓜一样主动迈入了别人的地盘。
    “你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亦不是话本子的看客,无法知晓后果又怎能算是蠢事。”姜时镜握住她冰凉却又不断冒着汗水的手,缓慢道,“我说过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身后。”
    “所以,别被未知绊住手脚。”
    桑枝怔怔地抬头,视线内的少年坚定又温和,橘红的烛光自身后勾勒出光晕,似天上坠下的仙人,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天上触不可及的月亮,近在咫尺。
    她喃喃道:“姜时镜。”
    “嗯。”
    桑枝猛地扑进他怀里,手紧紧环着少年精瘦的腰身,不断收紧,然后又慢慢松开:“谢谢你。”
    让她在如浮萍般的陌生世界里,生出了扎进泥土里的根。
    姜时镜宽大的手覆在她的后脑上,第一次回道:“不客气。”
    皎洁的月色迈过门槛,与橘红的烛光交缠,落下满地斑驳,树叶在呼啸而过的寒风中落至湖中,随着水波飘向远方。
    小飞鱼站在床边歪着脑袋困惑地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嘴里的丑娃娃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它忽然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前爪搭在床沿上,大脑袋拼命地往两人的缝隙里挤。
    挤不进去时,还会发出急切地“呱”叫。
    第159章 晋江
    ◎京州事变05◎
    申时末, 颜词送来了两套干净的丫鬟服饰以及全新未动过的胭脂。
    “姑娘的容貌过于引人注意,需要用脂粉覆盖。”
    桑枝单手捧着衣服,接过他递过来的胭脂盒, 应道:“明白。”
    视线在他手里另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上停留了一茬:“还有谁一道赴宴?”
    颜词笑意盈盈道:“等姑娘换完衣服出来就知道了。”
    桑枝狐疑地看了一眼靠在隔壁门口的姜时镜, 心中蓦然升起了一股怪异。
    丫鬟的衣服很简单, 青粉渐变的交领衣裙,没有过多装饰, 为了方便干活, 袖子上有一圈系带,束着手腕。
    桑枝以往会将东西都放在袖子的暗袋里, 但这件衣服过分简单, 以至于东西没地方藏, 她上上下下找遍地方,无奈把匕首塞进袜子贴着皮肤绑着。
    骨笛绑在小臂上, 帕子塞进外衣的小口袋里,以防万一,她还藏了一包辣椒粉在胸口。
    头发盘成最简单的双丫髻, 系了两根同色飘带, 再如刚进府般抹上厚重的脂粉。
    收拾妥当再出门已是一炷香后,太阳彻底落山, 夕阳与灰蓝交汇展开一副浓墨重彩的水墨画。
    桑枝推开门只见温润的男人身边多了一个与她穿相同衣服的丫鬟,身高优越到甚至比颜词还高了小半个头。
    肆意飞扬的马尾盘成两个小包, 佩戴同色发簪,本就白皙的脸又上了一层脂粉,与脖子脱色, 脸颊两侧的腮红似猴子屁股。
    “姜, 姜时镜?”
    她不敢置信地走到穿着女装的少年面前, 抬头凝视着那双极为熟悉的桃花眼,在他眸内瞧见了深深的绝望。
    “宫宴不可带护卫,皇宫守卫森严,潜伏的风险过高,就……”姜时镜扯了下裙摆,自己也觉得很离谱,“就与你一道扮成丫鬟。”
    桑枝盯着他如死人一样的白脸,沉默了许久:“谁给你上的妆?”
    这技术……她乍一眼还以为纸人复活了。
    姜时镜舔了下殷红的唇,默默看向身侧的颜词。
    后者一副气定神闲的神情:“我很满意。”
    桑枝:“…………”
    马车缓慢在街道上行驶,白日的热闹在夜幕升起后变得安静,犬吠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桑枝坐在马车里看着对面的姜时镜,总觉得他的妆在夜晚出行,颇有种不顾其他人死活的美。
    她视线挪到颜词交叠在腿上白皙修长的手,这么好看的手是怎么画出如此惊悚的妆。
    “纪三姑娘那边,我已打过招呼。”颜词目视前方道,“桑桑姑娘第一刀需往左胸下两指的地方捅,她已提前备好软甲和血浆,不会有事。”
    “一旦发生刺杀,宫宴势必大乱,届时挟持三姑娘往北边的宫殿走,第一棵槐树过一丈向东,穿过人工湖游廊,继续往北,一直走是冷宫。”
    颜词视线转向桑枝,一字一句的嘱咐:“你需要在短时间内找到华桃宫,进去后才会有人接应你们。”
    桑枝认真地把路线记下来,刻印在脑海里,转而道:“若是……其间有别的意外,我没跑掉会如何。”
    颜词脸上的神色逐渐凝重:“容不得意外,你必须成功。”
    车厢内安静了片刻,桑枝紧张的攥住裙子,唇紧紧珉起。
    “虽然你们二人的妆容与平日里全然不同,但人是我带进宫,事后无论结果如何势必会查到我头上,届时你们待在湖边小院,咬死自己从未离开,没人能耐你们何。”颜词娓娓道。
    桑枝点了点头:“我尽量不出差错。”
    “宫中有幕落山庄的探子常年潜伏。”姜时镜边说边掀开车帘往外瞧了一眼,一辆朴素的马车刚巧擦过,风带起帘子露出了里面白净的侧脸。
    藏在深处的记忆蓦然涌出,他盯着那辆马车直至消失在视线内,才将车帘放下,回头看向桑枝道:“若是真的突发意外,兴许可以找他们帮忙。”
    他从腰间取出一支小巧的烟火棒:“这是大庄主离开昆仑前,赠与刀宗的其中一支,能够召集附近所有探子。”
    桑枝接过短小的细竹筒,这种烟火棒很久以前叶景也给过她,只不过她常年在蜀地,根本用不到,以至于放的年月过长,上次她翻出来晒时,已经发霉无法燃烧。
    她犹豫了下:“其实这个任务……”
    颜词忽然出声打断:“必须完成。”他郑重道,“她需要这场刺杀,不然过不了几日,东宫的轿子便要抬到丞相府门口了。”
    桑枝喉间的话被尽数堵回去,轻轻点了下头:“好。”
    她将烟火棒塞进腰间藏好,又伸手摸了下贴着肌肤的冰凉匕首,心跳不知不觉地加快。
    宽大的掌心覆盖其上,温暖地包裹着她的手背,少年的嗓音与车厢外的风一起滑过耳畔:“别担心,还有我。”
    桑枝心中一暖,抬起眼想回一个笑容,对上他那张似纸人一般的脸后,吓得手回缩,暖意消退,心瞬间拔凉拔凉,鸡皮疙瘩顺着脊背爬上天灵盖。
    她用手将自己的眼睛合上,默念道:“唯物主义,我是唯物主义者。”
    姜时镜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手,陷入了沉默。
    马车距离宫门口还有几丈远时停下,车夫用鞭杆挑起车帘,恭敬道:“大人,前面停满了马车,不让往前了。”
    颜词:“就在这里下吧。”
    桑枝当过一段时间的丫鬟,管事嬷嬷教导的规矩仍还记得,听他这么说,反应极快地先从车厢里钻了出去,绕到后箱取下挂着的小板凳,放在地上。
    姜时镜避开板凳从车板上跳下来,看着她熟练进入状态的样子,不由一笑:“给我当丫鬟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如此殷勤过。”
    桑枝小声道:“不一样,那会儿有褚偃的人盯着,我不是自愿当丫鬟的。”
    姜时镜扫视着附近的马车和身穿官服互相打招呼的官员,边道:“那现在呢。”
    桑枝想了想道:“一种沉浸式当丫鬟的……趣味性。”
    颜词下来后立马吸引了附近其他人的目光,大红色的官服在人群里格外显眼,很快就有人上前客气地唤了声“颜大人”笑眯眯地拱手行礼。
    “邢大人。”颜词同样拱手回道,两人还未靠近就已互相行了好几个礼。
    桑枝与姜时镜站他身侧,两张脂粉重到几乎看不出原来面容的脸,在橘红烛光映照下似坟包里爬出来的鬼。
    邢大人与颜词寒暄叙旧了片刻,抬头蓦然瞧见一张死人脸,漆黑的眼瞳一眨不眨,血红的唇像刚吃完人还没来得及擦嘴,惊骇下他心脏遽然漏拍,捂着心口后退了好几步。
    视线再不敢往姜时镜的方向瞥一分,颤颤巍巍道:“清明祭祀刚过不久,颜大人最近若是不忙,去城垣庙烧烧香吧。”
    颜词愣了下,面上仍一副温和:“谢邢大人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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