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了个喷嚏,耳畔忽然传出说话声,吓得她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见来人,不由抿唇,又往后退了一步。
    “卢世子。”
    卢辰钊看她手里拿着诗经,指头尖通红,便问:“怎么没带手炉?”
    “出门匆忙,忘记了。”李幼白本想背过身去继续,但卢辰钊没有离开落座的意思。
    “先用我的吧。”他从氅衣内递出裹着绒布的手炉,见李幼白迟迟未接,眼神上移,对上她清澈的眸子。
    李幼白蜷了蜷手指:“我不冷,多谢卢世子了。”
    说罢,便稍微侧身继续念书。
    卢辰钊没强求,毕竟卢诗宁说完那番话,只要不是个蠢笨的,都明白话里的意味。
    他本想再问几句李幼白考得如何,但见她对自己避之不及,便也打消了念头,去了桌案前翻书。
    待人陆陆续续来齐,书堂里也热闹暖和起来。
    李幼白悄悄把脚往炭盆处挪动,热乎乎的暖流顷刻间溢开,她搓着手,放在脖颈处取暖,便见诸葛澜老先生抱着一沓卷纸进门,身后的书童亦抱着一摞。
    卢辰瑞的垫底毫无悬念,故而当他上前取卷时,便决定回家前先把屁股保护好,塞些棉布纸板什么的。
    其余几房也都稳定,没有什么波澜。越往后,等待的人便越紧张,毕竟他们都是族中有望上榜的郎君,是备受期待的。
    孙映兰见李幼白的名字尚未念到,不禁生出危机感,故而走神时,并未听到自己的名字,直到前排人回头看她,她才意识到在叫自己,忙上前躬身取来卷纸。
    可李幼白居然还没念到,孙映兰掐着掌心,又看向同样没念到名字的卢辰钊,就剩四个人了,难不成李幼白能进前三?
    紧接着便是三房卢辰睦,兴冲冲拿着写有“甲等”的卷纸落座,
    卢辰瑞一脸丧气,恨不能夺过他的写上自己的名字。
    便只剩下三人了。
    李幼白悬着的心终于落定,好歹保住了机会,至于到底第几名,便也没有那般重要了。
    第三名不出意外,落在二房卢辰泽身上,他起身时回望了眼李幼白,深知这位李娘子不是来闹着玩的,她是有真本领,不能小觑。
    卢辰瑞朝李幼白扔了个纸团,朝她挤眼:“你可真厉害,刚来便得了第二。”
    孙映兰的脸阴的快滴水了。
    其余几房郎君也纷纷点头,的确,能在书堂里得第二着实不凡,以往都是卢辰泽稳当居守,没想到这回被李娘子踢了下来。
    就当众人觉得接下来会是李幼白时,诸葛澜抬头,却是点了卢辰钊的名字。
    堂中登时静谧无声,随即又发出惊呼。
    卢辰泽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幼白:“三哥可是回回第一名啊!老天爷,你竟然比三哥还高!”
    李幼白去接卷时,卢辰钊正好拿着卷往回走,他面色如水,然抬眼瞟她时,却带了几分凝重。
    诸葛澜老先生便开始讲解,首先便是批判。
    “有些人至今没改陋习,依旧喜欢投机取巧,用陈词滥调写阿谀奉承,满卷堆积华丽辞藻,实则是拾人牙慧,毫无想法。
    在此我不说是谁,但她自己必然知道,卷面上我已经用笔批注出来,若要跟着我学,不能总想着偷懒,拿过去先生教的玩意儿应付考试,到头来非但没有长进,还会故步自封。”
    孙映兰看着八股文被朱笔抹掉的字迹,脸登时涨红,又羞又臊,没注意力道便把卷纸揉成一团。
    卢辰瑞张望,又被诸葛澜点名:“当然,这也比有些人强,毕竟还能写出东西来,哪怕是堆积起来的,总好过有些人的敷衍应付。”
    说罢,眸光锐利地扫向卢辰瑞。
    卢辰瑞摸摸后脑勺,心道这老先生真不讲究,给旁人留面子,怎么就不给他留一下。这般注视下,谁不知说的是他卢四郎。
    不过好在他脸皮厚,也没把这儿当回事,毕竟就算日后考不上,也能凭着国公府的荫封混个闲职,不至于饿死。
    他是没出息,家里的哥哥们有出息便好了。
    “开霁我便不多说了,你的策论写的倒是新颖,但也得在八股文上多下功夫,这点你可以看看李幼白的试卷,她的八股文堪称一绝,我教过那么多学生,毫不夸张的说,她的文章,扎实稳重,且并不死板。”
    卢辰钊捻开自己的试卷,他不喜写八股文,但也没想过李幼白会写的这样好。
    如此,李幼白便顺利留在男院。
    这一日,她很高兴,又不敢太过高兴,便故作淡定地绷着脸,照例温习背诵。
    相比于女院的浅显走过场,男院这边讲的着实深刻透里,李幼白听得很是认真,尤其是诸葛澜老先生对于前几年头甲策论的分析,可谓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傍晚雪还在下,依着惯例书堂要去暖阁小聚。
    李幼白收拾书袋,卢辰瑞拿起她桌上的试卷翻看,看完就啧啧不断:“你这笔字写的简直太好了,我练那么久馆阁体也练不出你的三分力道,你怎么写的这么好,有诀窍吗?”
    卢辰钊瞥了眼,走来说道:“四郎是想问你,有没有闭着眼偷着懒就能练好字的法子。”
    卢辰瑞嘿嘿一笑:“还是三哥懂我。”
    李幼白便知他们是玩笑话,见都要走,忙与卢辰钊说道:“卢世子,今晚我不过去了。”
    卢辰钊皱眉,不待回话,卢辰瑞就伸过头去:“为何不去?每个月书堂都要小聚,又不是只这一回。”
    “都是郎君,我去不大方便。”
    卢辰瑞转身朝孙映兰方向指了指:“还有孙小姐呢,以往她自己一个姑娘都没说什么,你怎么反倒别扭起来。”
    李幼白没抬头,还在琢磨借口,便被卢辰瑞拉着手腕拽起来,隔着衣裳,他掌心的温度透到肌肤,温热的像个小火炉。
    似乎觉察到异样,卢辰瑞捏着那腕子抬起来,“你手怎么这么凉,冰坨子似的,没带手炉吗?”
    卢辰钊的目光顺势看去,只见卢辰瑞的手抓着李幼白的手腕,虽没有直接接触皮肤,但他觉得不妥,遂咳了声,说道:“四郎,注意分寸。”
    卢辰瑞便放开李幼白的手腕,却是转头掏出自己的手炉,不由分说塞进李幼白手中,爽快道:“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得注意防寒,省的伤了身子。”
    卢辰钊皱眉,四郎总是这般唐突,自来熟。
    转头瞥向李幼白,以为她会拒绝,谁知她竟道谢,且收了手炉,卢辰钊顿时觉得五味杂陈。
    然,卢辰瑞还没完,又要解自己的灰鼠皮大氅,卢辰钊忍无可忍,抬手摁住他领口,沉声说道:“四郎,自重。”
    接着便转头看向李幼白,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解释:“今晚几位先生都在,并不是寻常小聚,或许席间会说到旁的东西,对于日后备考会有用处。”
    他这么一说,李幼白便改口说去。
    话音刚落,卢辰瑞笑嘻嘻地从后推着她肩膀,出了书堂大门。
    卢辰钊看四郎不时歪头逗笑,两人今日的衣裳颜色倒是搭配,皆为雪青色做底,走到台阶处,四郎还体贴的伸手搀扶,落在他眼里,竟有些扎眼。
    他走出廊庑,见孙映兰擎着伞站在雪地里,不由蹙了蹙眉。
    “世子,我今日穿的绣鞋鞋底打滑,能否劳你搀我一程?”她稍微拎起裙摆,露出软底绣鞋,已然被水浸湿,鞋面上的珠子掉了一颗。
    卢辰钊知道她的心思,遂回身看了眼,却没找到莲池,便嗯了声,走在孙映兰前面。
    待湿滑处,便伸出手臂让她扶着,如此约莫一刻钟,两人才走到暖阁。彼时阁内炭火烧的极旺,膳桌上的炙羊肉和锅子都散着浓浓香气。
    他抬眼,便见四郎跟李幼白坐在角落处的小案边,嗑着瓜子,亲切地像是早认识八百年了。
    第7章
    暖阁内温度高,李幼白冷了一天的血总算热乎过来,原先苍白的小脸泛起红晕,亮晶晶的眸子像是天上的星星。
    卢辰瑞看呆了,捏着瓜子壳一动不动。
    “李娘子和四郎很是投缘。”孙映兰顺着卢辰钊的视线看去,李幼白端起茶盏,抿了口,卢辰瑞又殷勤地给她添上,目不转睛的模样可当真不知避嫌。
    卢辰钊低头瞟了眼她,深邃的眸光泛出几分森寒,孙映兰捏着绢帕,面上保持笑意。
    “四郎心性豁达,坦荡直率,便是对着根木头都能侃侃而谈。”
    孙映兰看他疾步离开,心里愈发愤懑。
    再看其他人,亦是陆续拖着凳子凑过去,似询问李幼白答题技巧,就连二房卢辰泽,也弯腰认真听着,那李娘子被围在当中,偏还面不改色,应答如流,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
    原以为她是个乖巧小白兔,不成想竟是个心机小狐狸。
    看着没有威胁,实则悄无声息就收服了人心。
    周遭都是人,炭火又旺,李幼白热的满脸是汗,但见旁人意犹未尽,只得耐着性子解释,其实说来说去最关键的还是勤奋,尽管她强调了数回,可卢辰瑞仍不肯罢休,非要缠出来个捷径似的。
    “你若实在想练字,可以临《灵飞经》,先前我学不进去时,就是用此来打发时间,既能提升笔力,又能修身养性。”
    卢辰瑞丧气:“没有更简单的法子了吗?”
    “学习贵在坚持勤勉,没有一蹴而成的。”李幼白笃定地摇头,“熬过最累的阶段,往后便会觉得异常轻松,因为形成了固定习惯,便不会觉得疲乏,反而是一种无形鞭策。”
    “我听着头都疼了。”
    卢辰泽默默记下来,心道李娘子果真不是碰运气考来的成绩,回头他也要试试。
    卢家家学好,但不意味着卢家学生也好,他们出身望族,本就可以凭着荫封获取官位,无非是闲散些,位低些的,横竖卢家人是不准入朝堂内阁的,考的太好也没甚用处,何况读书这种事还得看天赋。
    卢辰钊坐在一隅,看李幼白的汗珠沿着额头一颗颗滚落,她皮肤白皙若雪,如此便有种莹润细腻的感觉,隔了这般远仿佛能闻到香气。
    她坐在一群郎君中,偏没有半分
    拘束,不论是谁问话,皆真诚望着对方,眸眼间的沉稳超乎她的年龄,尽管热的跟蒸熟了似的,但仍旧耐心从容。
    只是,卢辰瑞等人把外裳脱了扔到衣桁处时,李幼白还裹着斗篷,领口处的绒毛早已被汗珠打湿,腮颊绯红如霞,一张一合的唇像是樱瓣,但吐气间能看出她快热昏过去了。
    卢辰钊起身,朝人群走去。
    “先生要来了,都先过来坐着吧。”
    族中大都听话,除了卢辰瑞,没点眼力劲儿,还坐在那儿唉声叹气,想来是在担心今夜四叔要打他的板子。
    “你也过去。”卢辰钊拍他肩膀。
    卢辰瑞还想说话,但见兄长一脸严肃,只好耷拉着脑袋起身,去洗了手,跟着坐在屏风后的膳桌前。
    如此,小案边只剩下卢辰钊和李幼白,没了簇拥,李幼白总算能喘口气。
    她抬手擦了擦汗,感觉从水里爬上来似的,低头看斗篷毛领,犹豫了少顷,还是没解。
    卢辰钊曲指叩了叩小案,她仰起头来,额间的发贴着肌肤,愈发显得唇红齿白。
    “随我来厢房。”
    厢房就在暖阁西侧间,卢辰钊从墙角处的柜中取出一套女子裙衫。
    “换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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