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七默不作声,任他拉到一边坐下。
    韩平策叹了口气,“当时我真怕你把自己拧折了,不就是输一场,有什么要紧。”
    他知道妹妹此次挫得极重,就怕连营里都不想去了,搜刮肚肠的劝道,“但凡争斗总有输赢,我输过多少次了,还被执法卫当众打军棍,手下的兵都看着,面子掉了个精光,事后照样带兵,谁还能为这个笑话?犯不着梗在心里。”
    韩七望着手上绑缠的布带,仍是不开口。
    韩平策给她松开绑带,见她指节青紫,越发不忍,“你越气苦,那小子越得意。回头我就把他要过来,副营算什么,给个主将都成,我不用亲自揍,有无数法子整治他。”
    韩七终于开口,“我知道会输。”
    韩平策一怔,韩七慢慢道,“陆九郎学得很快,心智与筋骨远比常人强,天生适合习武,脑子又灵,总能琢磨出意想不到的应对,确实也肯下苦功,我清楚他一定会超越我,只是没想到这样快,输得这样难看——”
    她的眼眶红了,过了好一阵才道,“阿爹——应该很高兴——”
    韩平策看不得她这样难过,心疼的摸了摸妹妹的头。
    韩七倚着兄长的肩膀,逐渐恢复了冷静,自语般道,“我不用和他比,我有自己的能耐,你说得对,我该先养伤,要征回鹘了,我一定多杀些敌将,不会比任何人差。”
    妹妹这样聪慧,韩平策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把陆九郎剁了一万遍。
    陆九郎陷在一片炫光里,模糊的影子一次次将他打翻,强大又不可逾越,他发狠的冲上去绞缠,拼尽全力将影子压在地上。翻扭滚辗,影子化成了人,她的瞳孔似在燃烧,双颊赤红,鼻尖满布汗水,细柔的颈项贲起筋络,气息愤怒而炽烈,如一只美得接近虚幻的凤凰。
    陆九郎突然心跳起来,他箍缠过这身体的每一处,了解所有诱人的起伏与低凹,掌下的控制悄然变了意味,他的腰胯压着她,抵得她无可避让,只能不甘的仰起头,红唇娇美的绽开。他俯下去吻住,探舌绞夺甘甜,快意沿着腰脊激蹿,他越抵越紧,宛如要嵌成一处——
    “九郎——”
    隐隐约约有人在唤,陆九郎根本不想理,突然一阵粗暴的猛摇,硬生生将他从极乐中拽醒,一瞬间怒极暴吼出来,“滚开!”
    石头给这一吼惊得骤退三尺,宛如一只吓傻的麻雀。
    陆九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营房的通铺,腰间卷着薄褥,外面日头正炽,他勉强压了怒火,没好气的问,“什么事?”
    石头哪想到吵个觉这么大脾气,磕磕巴巴道,“史营得了赏,伍摧他们要去城里的酒楼庆祝,让我来唤你。”
    陆九郎默了片刻,“去门外等着,我换件衣裳。”
    石头不懂他换个衣服怎么还要避人,依言出去了。
    他在门外蹲了一会,陆九郎来了,两人往史勇的营房走去。
    沿途的士兵投来的目光奇异,没有一个人招呼,这其实不大寻常,陆九郎在军中颇受瞩目,熟不熟都有人说笑,如今却似突然疏离起来。
    陆九郎只作不觉,默然前行,石头以为他介意,劝道,“九郎别往心里去,大伙只是觉得你不该赢将军。”
    陆九郎冷冷道,“我凭什么不该?”
    石头听出他的不快,耷着脑袋鼓起勇气,“将军教了你那么多,几次救你的命,你私下挑战就罢了,偏要趁着竞武大会,还逼她缚绞,怎么能让她这样失颜面。”
    陆九郎话语生硬,“谁叫她连个队长都不肯给。”
    石头闷闷的没有接口。
    过了好一阵,陆九郎道,“别的我赢不了,换了场合,她也不会肯用缚绞。”
    石头叹了口气,“王柱说你要糟,韩大人虽赞了你,脸色可不好,韩小将军更像要吃人一般,后头你恐怕难有好日子。”
    陆九郎抬脚踢开一块碎石,笃定道,“韩家不会对我不利。”
    石头不明所以,“你就是个小兵,又不是贵人。”
    陆九郎哼了一声,“若我是他亲儿?”
    石头大愕,不觉望了一眼明晃晃的日头,九郎莫不是还没醒?
    陆九郎一扫附近无人,将衣裳掀起,裤腰扯低一线,“你看这个。”
    他的股侧生着七颗青痣,簇列如北斗,石头仍摸不着头脑,“不就是几颗痣?”
    陆九郎整好衣衫,压低声音,“韩家对我不寻常,犯了大事都替我压下去,不但没罚,韩七还亲自教我,你猜是为什么?”
    石头当然不明白。
    陆九郎冷静道,“我想了一下,先前没什么特别,直到杀昆仑奴那天,我摔在韩大人马前,他应该瞧见了这个。我娘曾说我爹是个贵人,以往全当是鬼话,如今看兴许是真的。”
    石头懵了,说话也结巴了,“可,可你跟韩大人一点也不像。”
    陆九郎不知推想了多少次,“父子也有不像的,或许当年有什么苦衷,我娘带我离了河西。”
    石头仍觉得不可思议,“你娘临去前就没多说一些?”
    陆九郎垂下眼,他一度欠了赌债,在僻处躲了十来天,谁知母亲发了绞肠痧,等陆九郎回去,人已经入土了,那时并未多悲痛,这会才觉出一丝哀伤,“她说这是贵痣,不能让旁人瞧见,否则会惹来大祸,你也不许透出去。“
    石头赶紧点头,“难怪军中都说你特别,要真是这样,韩大人为什么不认你?”
    陆九郎嘲讽道,“无非是嫌我不成样,这次挑战就是让他知道,我已今非昔比,韩七都能带兵,我凭什么不能。你瞧着吧,最多就是不升拔,不会对我怎样。”
    石头恍然大悟,“难怪你一点不怕,那韩小将军岂不是你兄长?韩七将军就是你的姐妹?”
    陆九郎轻描淡写,“她是养女,没一点血脉关联,而且韩家也没认我,算什么手足?”
    石头眨巴着眼,给他堵得无话可说。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一啦,晚上八点加一更,儿童节快乐
    第46章 惹蜚议
    ◎陆兄弟是韩七将军的亲卫?◎
    史勇在竞武大会得了缚绞的第二名,虽非头名,奖赏也不少,近卫营的伙伴都为他高兴,只是陆九郎横来一搅,夺尽风头,弄得营中纷纷议议,无人再关注其他。
    史勇等人对陆九郎很不理解,但相处还是与平时无异,庆功也唤了同来。
    几人告假出营,入城进了酒楼,满堂人头挤簇,史勇一口气叫了十几个菜,等了半晌也没端来一盘,几人光闻着隔座的香气,茶水都灌了几壶。
    史勇挂不住脸,高声一吼,“爷等了这么久,菜呢?”
    跑堂的立刻过来赔笑,“几位爷宽谅,客人太多,厨子忙不过来,已在催了。”
    原来五军竞武引来了许多别州的远客,城内的客栈与酒楼生意爆满,这一家又颇有名气,半个时辰能轮上菜就不错了。
    史勇悻悻,只有继续干等,不料吼引起隔桌十来个大汉的注意,屡屡向这桌望来,私下还不停议论,不时爆出不怀好意的笑。
    连石头也觉出不对,忍不住道,“九郎,他们好像在看你?”
    那一桌全是粗壮的军汉,李相猜测,“应该是哪家来参加竞武的,想不起来了。”
    王柱跟着道,“青木军的我记得,这些人绝不是;又没有光头,也不会是厚土军;不知是锐金还是玄水。”
    伍摧大剌剌的嗤笑,“既然连脸都忘了,那必是玄水军了,听说此次竞武,玄水军前三一个未入,当然只有吃饱了灰溜溜的回去。”
    这一句话甩出,隔桌一群汉子刹时变了脸,气息不善。
    打头的大汉生了张马脸,带着一帮伙伴起身,围住了几人的座位。
    史勇一行六人,远少于对方,他与陆九郎还沉得住气,王柱已然嚷起来,他个子不壮,声音倒是不小,“你们想做什么?这里是韩大人治下,想在沙州闹事?”
    满堂蓦然一静,众食客的眼光均给引来,连跑堂的也不由眺向街外,看巡卫可在附近。
    这一帮正是玄水军的精锐,马脸大汉叫赵獾,是赵英的堂弟,本打算发作,被一嚷警醒,硬生生按了怒气,皮笑肉不笑道,“几位应该是赤火军的,弟兄们过来交个朋友,何必嚷得山响,未免胆子太小了些。”
    当兵的都有痞气,赤火军又是在自家地头,史勇哪会怕事,他一脚踏上板凳,挺起胸脯一顶,“各位是玄水军的?莫怪,哥几个出来吃饭,隔壁的苍蝇臭虫乱叫,吵得人烦。”
    赵獾彪悍,史勇壮硕,二人面对面一杠,场面顿时僵住了。
    赵獾眉筋绷跳,马脸都怒红了,一转念又忍下来,“不吵不相识,这位陆兄弟竞武拔了枪马的头名,大伙佩服了几句,不曾想让人误会了。”
    史勇浑身绷紧,就等掀桌大打出手,不料对方居然作低示好,不好再端架势,暗骂一声怂货,敷衍道,“既然是误会,罢了。”
    赵獾从隔桌提了壶酒,对手下使了个眼色,转来道,“这一桌算我请,几位都是在赤凰将军手下?”
    史勇见他话语客气,其他人仍是神情不善,弄不清玩什么把戏,提着戒备道,“不错,我们是韩七将军近卫营的,请客就不必了,哥几个想清净些。”
    赵獾却不理会,过来搭着陆九郎,“陆兄弟是韩七将军的亲卫?”
    陆九郎还未答话,忽听赵獾在耳旁淫猥道,“她肯给你揉来绞去,早睡过了吧,滋味如——”
    他声音极小,旁人没一个听清,却见陆九郎神情骤变,一拳击中赵獾的脸,打得对方仰天一倒,撞翻了后面的酒桌。
    这下热闹大了,左右食客哗然走避,空出了一大圈。
    赵獾给手下扶起来,他既然有意激怒,当然有所提防,没料到陆九郎如此手快,未说完已挨了揍,砸得脸上似开了个酱铺,痛极的怒吼,“妈的,上!”
    史勇等人见陆九郎动了手,哪里还会犹豫,两方人马打在一处,呯砰翻桌之声震天,不知多少盘碗哗啦拉碎了个干净。跑堂的哪敢上前,溜出去找巡卫了。
    赵獾一方人多,赤火军也绝不是好惹的。史勇仗着力沉,大开大阖的捉着对手痛殴,陆九郎则是脚下刁钻,给他击中的无不抱胯惨号,石头和伍摧左右开弓,王柱和李相抽冷子补拳。
    正当玄水军的人被殴得狼狈不堪,又进来了一队人,正是赵獾的同袍,见此情形大惊,赶紧上来帮拳,巡卫也赶到了,冲来厉声喝止。
    陆九郎见势不妙一声唿哨,几人撒手跳出窗外,一溜烟的跑了。
    赵獾等人吃了大亏,绝不肯甘休,猛起直追,两方一前一后在城里狂奔。伍摧忙乱之下跑错,带得伙伴进了一处死巷,回头已来不及,史勇双膀一架,陆九郎跃起一蹬,翻上墙头将众人扯起,躲进了墙内。
    几人跳下来一望,才发现墙内院落深深,屋宇豪阔,画梁雅致,器物富丽精美,绝非普通民居,不禁惊疑起来,担心是误闯了不该的地方。
    陆九郎环顾一扫,有了八分底,“这里不是贵人的住邸,是饮宴享乐的所在。”
    史勇一经提醒,忆了下方位,“没错,听说城中最好的酒庄就在这一带。”
    几人随即闻到了酒香,刹时饥火中烧,这才想起光顾着打架,肚子仍空空如也。
    史勇颇为豪气的一挥,“奶奶个腿,既然来了,咱们吃一顿再走!”
    他大摇大摆出了月门,此处没有接引进不来,侍人当是贵客,将几人迎进了一处雅厢。
    雅厢高雅,侍奉殷勤,连吐口水都有美人捧孟相接,几个人浑身不自在,连菜都不会叫了,生怕出错了惹来笑话。
    陆九郎宛如寻常,在菊花玉盘里净了手,随意的吩咐,“千步香撤了,换明庭香。此地难有鲜翅,诗宴不用尝,夏日又不宜文宴,就来一套韵宴,上几坛桑落酒,歌舞都不必了。”
    侍人听他精熟门道,越发恭敬,依言去办了。
    众人听得呆了,挨个学着他洗手,等侍人一退,史勇当先发问,“方才说的是啥?那些文的诗的能吃?”
    在陆九郎看来,这里无非是另一个西棠阁,对着众人解释道,“点菜的行话而已,中原的宫宴分为三品,文宴最高,盘箸金碧,吃的是鹿肉珍鲜;其次为诗宴,玉盘奉餐,品的是八珍翅羹;其下为韵宴,名瓷素盏,菜鲜肉肥,最宜我们的口味。”
    众人闻所未闻,伍摧更给吓着了,“宫宴?这一顿吃下来,史勇莫不是要当裤子?”
    史勇只知这里有名,哪知内里的详细,等听完如此排场,登时也虚了。
    陆九郎忍俊不禁,揶揄道,“哪会是真宫宴,奢靡之地附庸风雅,仿个名头罢了,只要史营将赏银全带在身上,必不会出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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