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两仪殿四位奉笔女官都是皇帝挑的,多为罪眷,精通文理,皇帝特赦其罪,庞仪年?长,再有一年?就?该到岁数放出宫去了。
    皇帝特地挑了她来寒露殿,一是她细心稳重,能和萧沁瓷冷性的处事,二是皇帝也预备挑新人补她的空缺,三……
    他待萧沁瓷深谋远虑,只是不曾说出口,萧沁瓷便不能明白。
    倘若萧沁瓷对庞仪不满,也不是什么大?事,再换一个?人来便罢了。但皇帝担心是否是庞仪待她轻慢,而萧沁瓷碍于身?份不好罚她。
    一时间皇帝拧紧眉,他倒是疏忽了这点,御前女官不比普通宫人,倘若行事有疏漏,以萧沁瓷的处境倒还真是不能说出口,反而不如普通宫人能伺候得好。
    萧沁瓷摇头:“我只是觉得庞才人在御前秉笔做得好好的,到了寒露殿反而无事可做。”
    皇帝听?了她话,明白萧沁瓷原是觉得庞才人来寒露殿伺候她是委屈了。萧沁瓷待他心狠,对身?边伺候的人倒是善解人意。
    “寻书抄经,点香奉笔,哪里会无事可做,莫非你都是亲历亲为,让伺候的人都生了懒骨?”皇帝道,他指庞才人来寒露殿原就?是来侍奉萧沁瓷的,如今萧沁瓷却?说她无事可做,便是最?大?的过错。
    萧沁瓷没料到自己好心之言竟给庞才人惹了祸端。
    她也拧了眉,说:“这些琐事寻常宫人亦能做,我也并不需要这许多人伺候,陛下不是要将我身?边的宫人都放回来吗,如此我就?更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了。”
    皇帝见她还敢提清虚观那三个?疏忽轻慢的人,语调转冷,道:“朕如今是知道你身?边的宫人为何都如此没规矩了,原都是你惯出来的。”
    他二人在一处总是好不了多时便要争执,皇帝一言独揽惯了,说话没有顾忌,萧沁瓷又不会顺着他,两人针尖对麦芒遇到一处,偏偏还想要岁月静好,无异于痴人说梦。
    也只有最?开?始能和和气气相处,分别时总是要你来我往刺上一两句的。
    萧沁瓷才吃过大?亏,今夜更不会在言语上受他的委屈,立时便说:“既是在我身?边伺候,我想惯着也没有碍到陛下什么事。陛下如今连我如何管教身?边人都要插手吗?”
    她一气说完,不给皇帝反驳的机会,又道:“左右年?后我便要离宫,既是入观清修便不必带奴仆伺候,那时陛下想如何管教宫人也都与我无关了。”
    皇帝又被她气着了,说:“你在这些事情上面倒是口齿伶俐。”
    他想到太后送到萧沁瓷身?边那个?宫人,有她在萧沁瓷身?边,萧沁瓷似乎连说话都是端着的,“你在太后跟前也是如此回话的吗?”
    皇帝几次见萧沁瓷在太后面前都是谨慎端庄、滴水不漏,同此刻又有不同。
    他慢慢回想,忽然觉得萧沁瓷自搬来寒露殿后已然放开?了许多,换做数日前他邀萧沁瓷同乘御辇时她还是守礼恭敬,不想与他多言的,如今她瞧着仍清冷,言语却?生动不少。
    她也才双十?年?华,在皇帝眼里还是太年?轻了,能任性玩闹才是好的,整日待在清虚观那种与世隔绝的地方修道,也修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只能将自己变得压抑沉闷。
    “太后娘娘也不会管我如何管教自己的宫人。”萧沁瓷仰脸看他。
    这是在说皇帝多管闲事了。
    萧沁瓷说话尤带世家大?族话说一半、深意要人自行领会的弯弯绕绕,她十?四岁时同吴王针砭时政能说得清晰明了,如今和皇帝闲话却?要耍这许多心眼。
    皇帝不自觉地便拿来做了比较。
    “关心你才管你。”这句话在皇帝齿中?嚼了嚼,到底吐出来了。
    他已刻意将话放得轻缓,饶是如此也让萧沁瓷迅速沉冷下去。
    不是皇帝说错话了,而是他说得太对。
    在皇帝眼中?萧沁瓷便是再有手段也是需要他时刻关切庇护的,何况她对自己又是这样不上心,太后派来的宫人也敢在皇帝面前驳她这个?主子的话,可以想见她平日里怕是也不曾管教过身?边人。
    太后同样也是个?心硬之人,在她如何对待苏善婉这件事情上就?可以窥见一二。过去几年?萧沁瓷对她也同样没有多少利用价值,直到知晓皇帝的心思才又重新把?目光放回到这个?侄女身?上,时时垂询。
    萧沁瓷以为清虚观的份例从?不曾有过克扣是太后照拂的缘故,殊不知那是皇帝在暗地里关切。
    便连太后那边,倘若不是他故意露了端倪,让太后窥见有机可乘的机会,太后又怎会主动把?人送到他面前来呢?
    此间种种,皇帝不信萧沁瓷看不通透。
    萧沁瓷在他的话中?低下头,皇帝比她高上许多,身?影能在烛火的映射下将她整个?罩住。
    他可以是萧沁瓷身?前阴影,也能为她遮风挡雨。
    他盯着萧沁瓷匀净的脸庞,正想出言宽慰,却?见萧沁瓷若无其事地抬头,说:“倘若陛下的关心便是想要管教我,那我宁愿陛下不必如此关照。”
    皇帝宽慰的话都堵在喉间,她可真是……
    是皇帝忘了,萧沁瓷是个?不同寻常的姑娘,她待苏家人没有情分,对那位太后想来也是淡薄,太后的疏忽对她来说并不是值得伤心的事,方才的沉冷只怕是想着如何反击皇帝。
    萧沁瓷说得这样认真,不是为了堵皇帝的口说出的意气之言。结合萧沁瓷一贯来的言行,皇帝若有所思。
    “朕何曾想要管教你,”皇帝无可奈何,“或许在你看来朕关心你时也显得有颐气指使之处,你若不喜欢,朕以后都不再说便是。”
    皇帝的颐气指使是常态,他一声令下,从?前朝到内宫都要为他驱使,没有谁敢对他的颐气指使提出异议。
    但萧沁瓷不是他的臣子,也不是天?子内眷,她对此只有排斥。
    皇帝的强势只能让她推拒,退让也不能让她心软。萧沁瓷总是在远着他时露出点甜头来引着皇帝上钩,在他近时又猝然把?人推开?。
    他能对自己的欲望屈服,却?不肯对萧沁瓷低头。
    他在带萧沁瓷来西苑那夜就?该想明白的。他要的是萧沁瓷的真心,而非她为着权势付出的虚情假意,所以他不能把?自己能给萧沁瓷的一切都巴巴的捧到她跟前去,萧沁瓷诚然会珍惜轻易得来的权势,但她珍惜的不是皇帝的心意。
    付出就?要有收获,对皇帝而言亦是如此,他和萧沁瓷在博弈中?计算着对方给出的东西,再算着自己付出的,彼此都觉得得不偿失,但又不肯罢手。
    皇帝会为此焦躁、恼怒、失了分寸,萧沁瓷却?能不疾不徐。
    贪恋权势当然也需要理由。皇帝是因为他生来就?姓李,是东宫嫡长子,争权之心刻在他的骨血中?,随着东宫覆灭,他的人生落入低谷,夺位的念头越燃越烈,他要大?权在握、要至高无上,要不再向任何人低头、卑躬屈膝,这是他的野心。
    那萧沁瓷呢?她是要什么?顺着苏家的意思?她不是任人摆布的人;想要为萧家翻案?如今时机未到,她不曾提,皇帝也不会应。
    她要皇帝向她捧出一颗真心,但真心实则又会被她弃如敝履,那她还想要向皇帝索取什么?
    皇帝从?始至终都没有想明白萧沁瓷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萧沁瓷的野心与她的言行并不一致,唯有此刻,皇帝好似明白了一点她行为背后的逻辑。
    幼年?失怙,半生寄人篱下,萧沁瓷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中?一直在受人摆布,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力,萧家为她好,将她送了出去,但萧沁瓷宁愿和亲人一起?流放;苏家利用她,甚至将她献给了萧氏满门覆灭的罪魁祸首,萧沁瓷是恨的。
    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无从?选择,也恨自己即便这样也要委曲求全的活下去,甚至为此不得不去攀附另一个?男人。
    再回想那夜皇帝向她表明心迹,萧沁瓷说皇帝喜欢她,却?不曾珍重她,她是要让皇帝将她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去看待,何其艰难。
    这世上没有人敢说要自己能和皇帝平起?平坐,而萧沁瓷向皇帝暗示了,皇帝那时尚未听?懂。
    如今她再次委婉挑明,她可以接受皇帝的关心,但不接受他的指手画脚。
    萧沁瓷的心思与话语果然是九曲十?八弯,但凡皇帝蠢笨一点都听?不懂她的暗示,他当然也可以装作听?不懂,好来看看萧沁瓷会如何应对。
    “陛下的关心让人惶恐,”萧沁瓷抿着唇,“我喜欢与否也左右不了陛下的想法。”
    她分明知晓皇帝的心意,却?偏偏要故作置身?事外的姿态。
    皇帝早已习惯她顾左右而言他,他在言辞上一贯是直率坦诚的,毫不吝啬于向萧沁瓷表达心意:“你当然能,朕喜欢你,自然也希望你能喜欢朕。”
    第48章 藏锋
    对萧沁瓷, 一味的退让不会引起她的垂怜,皇帝的强势也会让她生厌,坦诚相待或有可取之处。
    上一个?让皇帝如此费心研究喜好和相处之道的还是已经死了?的平宗, 他为着皇位才能万般筹谋,忍耐良久, 如今对着萧沁瓷也要如此。
    他谋夺皇位花了?数年?时间,如今在萧沁瓷身上也有耐心。
    萧沁瓷仍不能适应皇帝的直抒胸臆,她自幼所受教导便是要说话留三分、含蓄隽永,尤其是出口的太轻易的情话往往就多了几分随便。
    皇帝的表白再热烈听在萧沁瓷耳中也不过尔尔,因此她只是说:“喜欢这种?事,强求不得的。”
    她在回应皇帝的心意,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但萧沁瓷不知?道,她要的东西?, 皇帝早就给她了?。
    皇帝轻声说:“朕知?道。”
    知?道却不代表能做到。
    “那陛下, 让庞才人回两?仪殿的事——”萧沁瓷还记着她是因何同?皇帝起的争执,“您答应了?吗?”
    皇帝可有可无道:“既然你不愿她在身边伺候, 便?让她回两?仪殿吧。这几日就还是让她待在寒露殿,等你来两?仪殿时再让她一起回来。”
    “谢陛下。”皇帝既然已经应了?,庞才人在多待两?日也无妨, 况且萧沁瓷初去两?仪殿, 有一个?人带着也是好的。
    这桩事也了?了?, 萧沁瓷再无话, 皇帝原就要走了?, 也不好多留,转身绕过屏风, 萧沁瓷仍是送他出去,到得殿外皇帝便?让她止步。
    “夜深了?, 你早些歇着吧。”
    “是。”萧沁瓷依言停住,看着皇帝转身大步离开,梁安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为他撑伞,他今日来是顶风冒雪,心头郁气难消,走时也不见得心平气和,便?连背影亦透着沉郁。
    萧沁瓷规矩周全,待到皇帝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方才准备回去歇下,一转身却见庞才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立到她身后?,臂弯里挽着披风。
    她分明已早早歇下了?,想来是听到暖阁的动静匆匆而来,衣物规整,不见纷乱。
    见萧沁瓷看过来庞才人手上一抖将披风打开系在萧沁瓷身上。
    萧沁瓷没有拒绝,口上道:“不过几步路,不必如此麻烦。”
    庞才人微微一下,并不吭声,自己随侍在萧沁瓷身侧,为她挡了?来自外面的寒风。
    她们一路回到寝殿,萧沁瓷不知?庞才人是几时来的,对她和皇帝的话听到多少,想了?想,还是道:“庞才人,陛下要我日后?到两?仪殿当值,你也不必在寒露殿侍奉,可回御前?去。”
    庞才人并不意外,她方才已听到了?,只是眼神一闪,问:“娘子?,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放庞才人回去是萧沁瓷由?来已久的想法,何况今日知?道了?她二人的渊源,萧沁瓷就更不可能放她在身边。不论庞才人知?不知?道旧事,萧沁瓷都是要将麻烦彻底杜绝的。
    她摇头:“并未,只是正如我所说,才人来寒露殿委实是屈才,侍奉人的事不是您应该做的,我身边也不缺人。”
    庞才人闻言沉默,片刻后?她说:“奴婢这样的人,本就是伺候主子?的,谈不上委屈。”
    萧沁瓷脚步一顿。
    庞仪亦曾是世家贵女,能与萧家结亲的人家家世本就不俗,她因家族败落沦落掖庭,也不知?是吃了?多少苦,算来她受的委屈比萧沁瓷只多不少,
    “委屈人人都有,人人都可说,并不因人而异,”萧沁瓷并不多言,“才人也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应了?让你回两?仪殿,到时在御前?我还需要才人多提点?。”
    庞才人在分隔内室的云母围屏前?止步,她知?晓萧沁瓷不喜人入内伺候,但今夜有所不同?,她犹豫了?一瞬,问:“娘子?,可要奴婢伺候?”
    “不必了?,今夜辛苦庞才人,你回去歇着吧。”萧沁瓷道,“让人送些热水来。”
    热水是灶上日夜温着的,不多时便?送了?进来,萧沁瓷擦了?擦身,她总觉得身侧还有萦绕不散的酒气,烫得她头脑发昏。
    萧沁瓷一连用?香胰洗了?几遍,这才觉得酒气散尽,又拿了?药膏给自己上药,她膝上红肿未退,腰侧也多了?青紫,她忍着疼,面无表情地?重重按过,揉了?好一会儿将药膏都化开。
    她不愿回想今夜被强迫的经历,萧沁瓷面上是冷的,事后?也很快让自己勉强平静,但她心中恼怒不减分毫,再回想只能让她生恨。
    那恨意对着皇帝不是什么好事,她只能依靠自己平复。萧沁瓷连恼与恨都得掩藏起来,表露时也要顾好分寸,尖锐的态度会伤人伤己,示弱垂泪才惹人怜惜愧疚,这是她处于下位的悲哀。
    她连眼泪都是假的。
    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她必须得想好应对的法子?与退路,一时的亲密算不了?什么,保持冷静与理智才能从容应对。
    不能惹怒皇帝,要让他恼,让他求而不得,让他无能为力,他倾注的感情越多,萧沁瓷就越能掌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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