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沁瓷摇头,看出皇帝心中所想,若只有她自己她自是不担心正殿有坍塌的风险,只是天子万金之躯,她也不敢让皇帝冒险去正殿避风雪,也不能开这个口,更不可能因着她畏寒而让皇帝改了想法。
    皇帝知晓她必然还是冷的,只是一时又没有别的做法,只好转向讷讷跟在身后的兰心和禄喜,他不认识萧沁瓷的身边的宫人,只有兰心是从前在她身边常见的。
    这次不待皇帝开口,梁安便抢先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为萧娘子收拾东西,难不成还要让主子等着你们?”
    禄喜和兰心都是如梦初醒,下意识地去看萧沁瓷和皇帝的意思,皇帝没吭声,萧沁瓷倒是有意开口,只是她被皇帝挡着,不待她说话兰心姑姑便已领了命去寝殿收拾东西了。
    梁安又道:“东西带齐全一点,萧娘子常用的都备上。”
    萧沁瓷皱眉,带上那许多其实并不必要,她即便去了紫极观也不会在那里久住,反而是来来回回需要带上这些东西麻烦。
    皇帝似乎是铁了心觉得清虚观危险,不肯让她再住下去。
    萧沁瓷想了想,道:“陛下,贫道可以去太后娘娘的永安殿,等清虚观修葺好再搬回来,不敢打扰陛下修道。”
    “谈不上打扰,萧娘子在道法上亦有不俗见解,”皇帝说,“正可与朕坐而论道。”
    萧沁瓷默不作声,她记性很好,尤其是与皇帝有关的事更是记得清楚。她想起当年平宗戏言,要让她与今上清谈辩论,当时因着贵妃的插话不了了之,未料多年后的今天竟又以这种方式旧事重提。
    皇帝又道:“西苑离此处最近,宫室繁多,收拾一间出来不是难事,你去太后的永安殿反而是舍近求远。”
    “或者说,萧娘子是觉得朕的西苑比不上太后的永安殿?”皇帝慢慢说,“这才让你不肯屈尊?”
    天子的修道之所,如今肯主动让她一个小娘子住进去,她却还多番推拒,难免有不识好歹的嫌疑。萧沁瓷如何能应承皇帝这话,这天下没有比皇帝更尊贵的人,也没有比他的住所更金贵的地方。
    “陛下说笑了,西苑是陛下修道之地,自有浩然之气荣养,贫道何德何能,能住陛下的西苑?”萧沁瓷淡色的嘴唇微微抿起,仍是委婉推拒。
    萧沁瓷不曾戴冠,长发流云似的垂落身后,又被一枚玲珑玉扣拢住,只是仍有散落的鬓发被风雪吹得贴在她脸侧,为她凭添几分娇柔妩媚。这样冷肃的漆夜,仿佛也因着身前女子生出无尽的温柔来。
    “萧娘子不必妄自菲薄,”对着这样的萧沁瓷,皇帝竟生不出薄怒来,低声道,“朕的西苑也养了不少丹道玄道,他们住的,你是先帝亲封的女冠,自然也住的。”
    话已至此,萧沁瓷再推拒只会引得天子不悦,只好不再作声。
    梁安慌了又慌,不敢让两位贵人在风雪中等着,早去了清虚观门外盯着那叫苹儿的丫头传了御辇回来,好在清虚观挨着西苑,离紫极观不远,苹儿又走了有一会儿了,不多时梁安便看见浩荡的抬舆到了清虚观前。
    天子不需要他扶,反而上辇之后对着萧沁瓷伸出手。皇帝的御辇她从前便坐过一次了,如今再却反而矫情,萧沁瓷并不抗拒,顺从地搭住皇帝的手臂上去了。
    梁安并不等着兰心姑姑他们,吩咐苹儿留下去通知他们之后便让御辇起行回西苑。
    帐中是好闻的沉楠香,萧沁瓷今夜起的匆忙,足上穿的是就寝时轻薄绵软的云履,方才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已被冰雪浸透了绫袜,此时又被帐中热气一催,那点冷意裹住双足,真如赤足落进冰雪里,冻得几乎麻木。
    皇帝见她唇色仍然苍白,忽地握了她的手,握了满手冰凉:“怎么还是这样冷?”
    第24章 私有
    皇帝的手温暖宽厚, ,全然不似萧沁瓷这般冰凉。她的手被皇帝拢住,绵密热气从指尖一路烧到她耳后, 泛起密密红潮。
    萧沁瓷试图将手从皇帝手中抽出来,没抽动:“许是方才?冻着了, 还不曾缓过来?。”
    她不肯和皇帝保持如此亲密的情态,皇帝却又不肯放手,只好将脸别过去,不肯看他。
    只是耳后那绯色薄红却暴露在皇帝眼中,帷帐隔出密间,红潮滋生绮思,萧沁瓷连侧脸偏转的弧度都同皇帝梦中一般无二,只是少了那双含情目欲说还休。
    “陛下?, ”萧沁瓷轻声说, “这样不好。”
    皇帝的体?质性热,许是身体?康健又服食丹药的缘故, 他的身体?一年四?季都如火炉一般,即使在?风雪里走过一遭,也丝毫不减手上的热度。他平素没少因为过热的体?质而心生燥意, 此时在?帐中握着这姑娘冰凉的手, 却觉出了其中的好处。
    “没什么不好。”皇帝克制地为她暖着手, 并不做旁的动作。
    “哪里都不好, ”萧沁瓷直言, “您不该让我去西苑,也不该像现在?这样握着我的手不放。”
    皇帝一直知道, 萧沁瓷是个谨慎的娘子,偶尔却也会大胆直言, 但那是建立在?她神志不清或是觉得当下?的处境大胆直言也不会对她构成威胁的前提下?。皇帝以为她或许还会如从前那般即便拒绝也只能?委婉,不肯触怒天颜,因她知道,皇帝对她的喜爱仅仅停留在?原地,还不曾有?过动作,她若戳破了两人间那层朦胧的窗户纸,就再没有?后退的余地。
    可如今这层窗户纸被她主动戳破了。又或许是皇帝的动作已经逼的她退无可退。
    “萧娘子,”皇帝淡淡笑了,“你今日说的都是朕不爱听的话,唯有?一句,朕觉得颇有?道理。”
    皇帝仅仅是握着她的手,肌肤相贴的热度也令她心颤。她对皇帝的话似有?不解,终于大着胆子望进他眼里:“哪一句?”
    她实?在?是好奇,她今日所说,不论是在?永安殿还是清虚观,对皇帝只有?推拒,竟还有?一句话说进了皇帝心里,由不得她不好奇。
    “你说,太极宫中之物皆为天子私有?,朕初听此话觉得刺耳,如今想来?却觉颇有?道理。”皇帝以不容她拒绝的力度缓缓说,“萧娘子,你既在?太极宫中,也阖该为朕所有?。”
    萧沁瓷总是违逆拒绝他,独这一句入了他耳,让他心头泛起火热。
    萧沁瓷似是一时被皇帝的话惊住,久久不能?言语,待回过神来?想明白了皇帝话中意思,立时强忍住眼底顷刻间浮上的一层泪意。
    “陛下?,您要?我为您所有?,到底是将我看作一个人,还是一个物件?”萧沁瓷不再自称“贫道”,像是抛弃了她一直以来?在?皇帝面前强调的身份之别,仅仅是作为一个被天子看上的姑娘向他发问,那样卑微,又大胆。
    这天下?间的任何?一个人在?与皇帝的相处中都只会处于弱势地位,即便是皇帝对上他心爱的女子,那样的喜爱也带着居高临下?的赏赐意味。可萧沁瓷不要?他的赏赐,也看不上他的宠爱,她不是皇帝能?喜欢时就把玩、不喜欢了就随意丢弃的物件,萧沁瓷曾经受够了当物件的苦楚,被评估价值,被随意转卖,她曾发誓,再也不要?旁人来?握住自己的命运。
    可她如今面对的是天下?之主,她的反抗显得那样不识好歹和微不足道。
    他本?是隐晦的表达心意,却不料萧沁瓷大胆发问,他面对这样的诘问,亦久久不能?言语。
    他将萧沁瓷视作什么?
    从前他视萧沁瓷为平宗旧人、太后侄女,所以他远着她,避着她,不肯看她。因他心底十分清楚,他多看她一眼,就更喜欢她一分。这个女子如此契合他的心意,让他一见到就觉得她该为自己私有?。从平宗让她弹奏那首《朝天子》,再到谋反那夜听她抚琴,三年的时间倥偬而过,萧沁瓷在?他心底扎了根,是日夜修道念经静心也除不去的心魔。
    可他扪心自问,他想得到萧沁瓷的心情,究竟是想得到一个心爱的女子还是一个喜欢的物件?皇帝从前的欲望是权势,得到权势之后又将其变成了得到萧沁瓷。他不肯将萧沁瓷和无上权势比肩而论,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一个如此肤浅的男人,也会因女子的美?貌生出世俗的欲望。
    皇帝从前觉得或许是因自己坐到至尊高位之后这世间已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所以才?对萧沁瓷生出了如此强烈的迷恋。他喜爱的不是这个人,而是必须要?克制自己不能?得到她的错觉。
    他用萧沁瓷来?磨练自己的道心,最?后在?一个绮梦中不得不挫败地承认自己输了,他到底不能?超凡脱俗。
    他想要?萧沁瓷,就是想要?她,同他用来?自欺欺人的那些权势、道心没有?半点关系。
    可皇帝要?怎么告诉萧沁瓷,说出他那些见不得人的爱欲与挣扎,说出他对萧沁瓷是有?怎样可怖的渴望。
    而如今这个他喜欢的姑娘一字一句地诘问他,到底是将她当作人还是物件,皇帝不能?回答。
    因为无论他如何?看,只有?一点是能?肯定的,他将萧沁瓷视为私有?。
    而萧沁瓷绝不会认同。
    “陛下?,到了。”
    抬舆适时停下?,梁安不知辇中二人的争执,却如一场及时雨恰到好处地缓和了紧张的气氛。
    萧沁瓷似乎也并不是真的要?皇帝的回答,她眨了两下?眼,将眼底水色敛去,又平静地要?先于皇帝下?去,皇帝伸手拦了她,仍是自己先下?去了再扶她下?来?。萧沁瓷这次不曾推拒,只侧了侧身虚虚一搭便轻巧地在?地上立住了。
    萧沁瓷只隔着远远地看过紫极观的宫檐,此刻瑞雪盖了满宫,琼林玉殿华美?壮丽,萧沁瓷也只目不斜视,不作惊叹四?望之举。
    “梁安,你让人去尚药局请当值的奉御过来?。”夜色中萧沁瓷脸色白得几欲透明,皇帝皱了皱眉,思及萧沁瓷身份特殊,本?想说请个医女过来?,又想起他御极后不设六宫,尚药局的医女一早都被放出宫了
    梁安紧张地问:“陛下?,可是龙体?有?什么不适?”
    皇帝年富力强,又注意养生,平时连头疼脑热都少,乍闻他要?请奉御过来?,梁安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皇帝瞥他一眼:“今夜淋了雪,便是现在?没有?不适,明天也总会有?不舒服,让你去你就去。”
    梁安顿了一下?,明白天子的意思,传来?身后的小黄门细声叮嘱:“你去瞧瞧今夜尚药局是哪两位大人当值,让他们一起来?,最?好是能?有?位精通妇科的大人同行。”
    那头小黄门应了是,机灵跑走,这边皇帝又吩咐:“先让人将寒露殿收拾出来?让萧娘子住下?。”
    “是。”梁安亦步亦趋的跟在?两人身后,寒露殿在?皇帝修行的静室后,远着丹房和值房,不远也不近,是个僻静之所,殿门上了锁,如今一时半会儿?要?收拾出来?也得赶紧,梁安摸不透要?先把这位萧娘子安置在?何?处,便见皇帝领着人去了他起居的静室。
    静室仍是皇帝离去前的模样,殿中红梅含香,远着槅门也能?飘过来?。纱幔一重重落下?去,平素清平仙渺的静室深殿因了重纱里端坐的美?人反而生出无尽迤逦。
    萧沁瓷坐在?矮榻上,她自下?辇之后便安静顺从,对皇帝的一切安排不置一词,不似欣然接受,但也不像方才?那般直言抗拒。
    皇帝看着她清冷面容,竟一时摸不清她是如何?想的。
    紫极观不设女官,萧沁瓷还是头一个进到皇帝静室中的女子,观中自然也没有?可供萧沁瓷换洗的衣物。
    梁安是个有?眼力见的,并不近前来?打扰,去催了宫人上驱寒的姜茶,又立在?重幔外等候吩咐。
    静室里渐渐暖和起来?,皇帝拿了手炉给她捂着,但也暖不透萧沁瓷如浸冰雪的双足,她将双脚藏在?裙摆之中,不肯有?半分示弱。
    但皇帝亦是从雪中跋涉而至,觉出她的异样,只往她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足上一望,便知是何?事,低声吩咐梁安去置办一身女子衣物来?,又让萧沁瓷脱了鞋袜用狐毛毡毯裹了。
    梁安悄无声息的退出去,寻思着里头两位主子暧昧的情境,便也没有?指旁人进来?伺候,叫了个小内侍守在?殿外,在?寻摸女子衣物上犯了难。又想起方才?从清虚观走时让兰心姑姑和禄喜为萧沁瓷收拾东西,索性等着他们来?了之后将萧沁瓷的衣物送过来?,左右里头有?皇帝操心,他便是慢了一时也是为主子着想。
    萧沁瓷不肯在?皇帝面前袒露肌肤,硬声拒绝。
    皇帝能?强硬地去握她的手,却不好强迫她在?自己面前袒露双足,便从容起身,将那块狐毛毡毯放在?她手边,轻声道:“朕不看你。”
    他去了帷幔外。
    天子乘兴出游,在?雪中跋涉的时间比萧沁瓷更久,此刻也自去换了常服鞋袜,再回来?时也是现在?帷幔外立了片刻:“萧娘子,朕进来?了?”
    萧沁瓷低低应了一声。
    她已解了披风,脱了鞋袜,人倚在?榻上,膝上盖着毡毯,双足缩于其下?,不露出分毫。方才?她一头乌发只用玉扣虚虚系住,已有?些散乱,许是她趁着这段时间又重新梳理了一遍,那叫皇帝心生意动的鬓发却仍散落在?她脸侧,多了些脆弱易碎之感?。
    皇帝手中另拿了一个小巧精致的暖炉递给她,知晓毛毡毯虽保暖,一时却也不能?让她冰冷的手脚热起来?,让她把暖炉塞进毯中。
    经了这一番折腾,萧沁瓷身上终于回暖,面上也有?了几分血色,她容色本?就瑰丽,又是灯下?观美?人,被殿中青铜捧灯童子一照,别出风流秾艳。
    第25章 心爱
    “好些了吗?”天子缓声问。
    皇帝久居上位, 声音若冷石击流,即便是温言软语也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压迫。
    萧沁瓷明?眸敛于长睫之下,并不看他, 低低应了一声:“多谢陛下。”
    皇帝坐在她一臂之外,殿中这样安静, 风吹动纱幔,雪落于窗沿,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仿佛能听见萧沁瓷清浅的呼吸声。
    “你,你方才?问,朕如?何看你,”皇帝顿了一下,终于说出口, “朕视你为心爱的女子。”
    他重新接上在御辇中萧沁瓷诘问他的问题, 面上神情仍是淡淡的,仿佛说出口的不是什?么?剖白心迹的情话, 只是在同萧沁瓷闲话家常。
    萧沁瓷眼睫颤了一颤,慢慢抬头看他。
    鸦灰道袍描出皇帝雍容身姿,衣袍上绣着繁复的道家经文, 一字一句让人望之静心。他坐在萧沁瓷身侧, 是沉静的模样, 他是那样俊美的郎君, 有天家的威严和修道的从容, 萧沁瓷没有错过他略微不自在的一瞬,不过瞬息他便又直直地看着萧沁瓷。
    天子威势隆重, 眼底墨色浓欲令她心惊。
    不是势在必得?,也不是放低身段, 而是大权在握的笃定告知。一如?他贵为天子,出口即是圣谕,这句话也是如?此。
    皇帝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不曾同任何姑娘花前月下。惠安太子被废时他亲眼目睹了父亲的丑态,自此恶了男欢女爱,潜心修道。他并不觉得?女色是多必须的东西?,因此看不上沉迷女色的男人,比如?惠安太子和平宗,他也不允许自己成为那样的男子。
    他修道,要修清静无为,可他放不下权势,如?今又放不下美色。
    萧沁瓷是太后要献给他的美色,太后如?此笃定他会被这女子的美色所惑,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她无知无觉的诱惑着他,不知自己在他心底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此后每一次相见?,都不过是在他心头再划上一道刻痕。
    曾经皇帝是断不肯承认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被美色所惑,可如?今他也屈服在自己的欲望之下,承认自己不过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同这世间任何一个既爱权势也爱美色的普通男子没有任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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