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哈真这几日过得心浮气躁,她原本不喜用鞭子审讯,对着顽固的犯人,却还是忍不住抽了几鞭;她原本待人算是比较亲善,对着黏皮糖似的陈子颐,却还是忍不住骂了好几句,甚至差点和父亲铁托吵起来。
    不仅如此,她还有些丢三落四,竟误将钥匙落在牢中,私牢里未设监军,那犯人也不知怎么就偷摸着挣脱了绳索,自地牢逃了出来,弄得她如今半夜三更,还要骑马追逃犯。
    陈子颐骑马跟着她,只因能在宵禁其间自由出入城门的文牒,手头上仅有一份,她也不好骑得太快,就是这件事,她都烦得要命,恨不得给小白龙来上一鞭子,远远甩开跟屁虫似的副官。
    城门哨卫说,一炷香前有两辆拿着西陵阿图兰郡主文牒的马车出城,西陵阿图兰是亲王西陵弘的女儿。阿木哈真对哨卫拱了拱手,便提着带风罩的灯笼,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策马狂奔,丝毫不管身后的陈子颐有没有跟上。
    夜里下了场雨,也多亏这场雨,湿滑泥地上显出两道清晰的车辙。阿木哈真宽慰着自己,马车虽有两匹马同拉,但讲求耐力,用马不若战马那般迅疾,不过一炷香,定然能追上的。
    话虽如此,她脑中却想着若是追不上,父亲该如此责罚她,心中烦闷不已,便狠狠甩了小白龙一鞭子。
    那母马虽然脾气好,吃得太痛,也只能疯了一般跑起来,于是不多功夫,阿木哈真便看到两辆马车内幽幽的光在前面亮着。两匹马车一前一后,后车像撵着前车一样,车辕之间还用一条粗麻绳捆在一起。
    找到了。
    阿木哈真长舒一口气,灭了灯笼,从马背抽出一把长枪,轻拽辔头,让小白龙速度慢下来,悄悄靠近后方那辆蓝顶的马车。
    灯光随着马车颠动摇曳不停,窗里有个晃晃的人影,看身形是个男子。阿木哈真深吸一口气,用力向那道影子狠狠扎去。她感觉到长枪扎中什么软物,又听到车内发出男人的痛叫声,再用力抽出时,枪头在滴着血。
    阿木哈真见那淋淋滴落的猩红血液,心中焦躁竟有所缓和。她拉住缰绳,绕到另一边。
    人影扔在灯下晃悠,喘息声却停止了。
    拉着马车的四匹马听到了声响,均受了惊吓,两辆马车的车辕绑在一起,便都走得歪歪扭扭的。前方马车内钻出一个老妇人,借着灯笼的微光,看清了窗户上溅的血滴,”啊得一声大叫起来,她手中灯笼乱晃,照到了藏于暗处的阿木哈真,不过这老妇人身手很是矫健,虽然惊恐,却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匕首。
    阿木哈真以为老妇人要拿匕首捅她,便打马往后退了几步,却不想她一刀砍断两匹马车之间连着的绳索。
    此刻,身后有“嗒嗒嗒”的马蹄声,阿木哈真以为是西陵阿图兰的救兵,回首一望却是迟迟赶来的陈子颐——这家伙真是碍事!偏偏这个时候来!
    战场瞬息,即有万变,再回过头时,老夫人已坐在辕座位置驾驶着马车,一位猎装女子翻开轩窗,手持一张满弓,对准了她。
    “有意思。”阿木哈真舔了舔嘴唇,望着猎装女子,两人似在僵持着,却也在彼此逼近着。
    身后哒哒的马蹄愈来愈近,女子也听见了声音,毫不犹豫转移了目标,松开牵弦的那根手指,一支白羽箭破空向陈子颐急射而去!
    陈子颐没带兵器!而且这家伙根本没练过马上格挡!
    阿木哈真当机立断,屏息听着箭矢的破空声,对着轨迹方向掷出她的长枪。
    只听“哐当”一声,长枪撞上箭矢,陈子颐得救了。可是那猎装女子却割掉了马车的一匹马,拿了把匕首狠狠扎在另一匹的马背上,那匹马疼痛难忍,疯了一样带着马车跑了起来,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那女子,就是西陵阿图兰吧……
    就差一点,要不是陈子颐这个混蛋搅了局,她就把那小娘子抓住了!阿木哈真狠狠瞪着她的副官,再往前就是草原花海,马迹难寻啊!
    “长官姐姐,属下来晚了,你没事吧?”陈子颐纵马跑来,脸上还带着关切的傻笑,阿木哈真气得牙痒痒,忍不住对他抽了一鞭子,鞭子落在他胸膛上,他也没挡。
    他只穿着薄棉的长袍,这一鞭打得用力,豁开了他的衣服和皮肉。
    陈子颐止了马,翻身下马,跪了下来:“属下知罪!任长官责罚!”
    “你说你犯了什么罪?”
    “属下来迟……”
    “错了!”阿木哈真又抽了一鞭,不过这一鞭她打在了地上,“你身为军士,外出任务,不着革甲、不带兵器,这是罪一!你眼见箭矢冲你而来,却逞能不闪躲,此为罪二!”
    “欸……刚才有飞箭吗?”
    “废话,你看这是什么!”阿木哈真恶狠狠挑起灯笼,把那白羽箭照给他看。
    陈子颐见阿木哈真的长枪躺在一边,自然知道是她救了自己,心里还美滋滋的:“多谢长官搭救!”
    “笑什么笑,长官出任务,你未经允许擅自跟来,还要长官救你,这是罪三!”
    陈子颐低下头:“属下知错!请长官责罚!”
    “回营之后,自请领十杖军棍。还有那边那辆马车,你给我查探一二,带上兵器。”
    阿木哈真扔给他一把马刀,陈子颐带了刀,蹑手蹑脚靠近那辆栖在路边的马车,他小心掀开车帘,只见里面坐着一位男子,右眼窝被贯穿了个大洞,脑浆和血液溅得到处都是,陈子颐第一次看这种血腥场面,忍不住捂嘴后退,最后竟然俯下身吐了起来。
    阿木哈真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瞪了一眼陈子颐,觉得这个小副官真是没用。
    “这你就受不了了,那以后有得你吐了。”
    陈子颐吐完,从怀中拿出一方青色绸布擦嘴,阿木哈真只觉得这个人不带武器,这种精细小物件却带得齐备,心中更加厌烦。
    又见他从胸口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后递到她面前:“长官姐姐,这是我从大梁带的琥珀饧,你尝尝看,我保证你一定喜欢。”
    只见油纸包里有十来块指甲盖大小、晶莹剔透的块状点心,阿木哈真觉得这些点心实在诱人,便将信将疑取了一颗含在嘴里,满口香甜。
    陈子颐也吃了一颗,笑眼弯弯得把剩下的用油纸包好,递到她手里:“好吃吧,都给你。”
    “……还行……”她看他这样,有些不好意思发火了。
    阿木哈真含着糖果,把马车赶到一处湿地,用火折子引燃马车的帘布。火苗腾得烧了起来,片刻就笼盖了整个马车,阿木哈真望着越烧越旺的大火,身体竟然不受控制颤抖起来,她脑中闪过一些哭叫的声音,明明离着火的马车还有些距离,却觉得那火舌要舔到她身上去了!
    她惊恐万分得后退几步,最后跌在陈子颐的身上。
    少年郎忧心忡忡望着她:“长官姐姐,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阿木哈真浑身哆嗦,扑到他怀里,试图用他的身体挡住那冲天的火光。她忽然又觉得腹中一阵绞痛,只觉得自己好像要死了。
    陈子颐连忙抱着她离开,待走到离着火马车有些距离,她挣开陈子颐,打算自己走,又觉得腿间喷出一汪液体,低头一看,竟然有血从皮甲里渗了出来!
    她吓得跌坐在地上,陈子颐也担心得蹲在一边,看她把私处的革甲掀开,那处地方竟然吐出了稠稠的血块!
    阿木哈真抬眼瞪着陈子颐:“刚才那个琥珀饧,你是不是给我下了毒?”
    她越想越觉得合理,腹中又腾起一阵绞痛!
    她耐着疼痛,掐住陈子颐的脖子,狠狠道:“好啊陈子颐,难怪你明明是平昌侯的儿子,却要到阿爹的军营里!难怪你一见面就对我图谋不轨的模样!难怪你总是偷窥我!难怪你频频对我示好!难怪你不带兵器就跟着我过来了!你是不是暗中勾结西陵阿图兰,用区区一个小兵把我骗来,然后在这里无声无息把我杀死?到时候,你再回去,嫁祸给西陵阿图兰,就可以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了,对吗?好啊!你们敏水西陵部果然各个阴险,我以为你表现得像狗一样听话,就真把老狐狸的小崽子当成狗了,真是可笑之极!”
    那少年并没有反抗,支吾着想要解释,却被掐住脖子难以发声,沙哑得说了几句长官姐姐之类,阿木哈真却没耐心去听:“我跟你说,我要死了,你也别想活!你要和我一起死!”
    说着说着,心里燃起一股邪火,她重重踢到陈子颐的腿上,他竟然没躲,只听“咔哒”一声,似乎是他的腿被她踢折了!
    阿木哈真狠锤了几下他的胸口,那少年竟然招招不躲,直让她打到喷出一口猩红的血,被她像扔一条死狗一般扔在地上。
    她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按到地上:“你什么意思,是知道我要死了,所以不想回手吗?”
    却听那少年用含着血的模糊声音道:“属下知错了……任长官姐姐……责罚……姐姐受伤了……是属下没有保护好……呕!”
    说着又呕出一滩暗红的血。
    阿木哈真来不及顾他,只觉得自己腹中绞痛得要死过去,私处还在哒哒滴血,她想到此处靠近法度寺,寺中有位莲华法师也是能妙手回春的医者,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过去看看。至于陈子颐,若抛在此处,夜里有豺狼虎豹出没,要把他吞吃了去,就麻烦了……
    她想了想,觉得陈子颐还有些用处,不能就这么让他被野兽吃了,就咬牙扛起少年,把他翻到马上,自己跟着跨上小白龙,两人同赴法度寺。
    “早知道不踢你的腿了,还要扛你,好生麻烦!”阿木哈真一边骑马一边生气,对着陈子颐又轻轻踢了几脚,这才解气。
    下马后,阿木哈真把陈子颐架到肩上,少年体格庞大,她扛得吃力,觉得下体有更多的血奔流而出,开始忧心自己会不会失血过多而死,于是恨道:“我可跟你说过了,我要是死了,你也要和我一起死的,知道吗,陈子颐。”
    那少年却浮出一丝浅淡苍白的笑意:“好,长官姐姐……属下……与你同生共死……”
    “哼,你都暴露了,就别说这么假惺惺的肉麻情话了吧!哎呀,你可真重!”
    阿木哈真把他扛过寺前的十步台阶,把他靠放在寺内一株马尾松下,熟门熟路找到莲华的房间,扣着房门上雕了祥云的铁环,朗声道:“莲华法师,快出来救命啊!莲华法师!有人要死了!快来救命啊!”
    陈子颐虽然被打得虚弱,却觉得阿木哈真求救的方式实在好玩,忍不住笑了起来,结果又吐了一滩血,可怜巴巴得靠在树上喘着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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