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自一个不尊重知识,认为上学没有用的地方,孩子们中学时就辍学了,我是班上唯一一个读高中的人,而我曾经的女同学大都嫁人生子了,她们重复着母亲、祖母的道路,在隔音差的板房里挨打,偷偷哭泣。我还有一个名叫伊丽莎白的同学,已经在花一样的18岁难产死了,她丈夫竟然在她大着肚子的时候殴打她。”
    “但我还来自一个仍然仰望着希望的地方,我的中学老师告诉我,一个榜样的力量是无限的,而我就是这个榜样,他希望有一天,能在课堂上告诉我的学弟学妹们,他们有一位学姐,和他们一样出身新城,一样平凡普通,可现在她已经上大学了,她通过读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您问我大学教育能为我带来什么,请问这个可以作为答案吗?我认为大学教育可以带给我希望,带给我改变命运的力量,同时也将这种希望带给了更多仰望着希望的底层女性。”
    说到这里,我深吸了口气说:“至于我打算将来做什么,非常抱歉,我虽然已经高中毕业,但阅历仍然浅薄,我只是读报纸时,看到律师帮助穷人打官司的故事后非常感动,便有了这样的想法,抱歉我很无知,也很可笑,但我的确是抱着这样的梦想前来的,谢谢。”
    房间里寂静了许久后,其中一位考官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说:“虽然您说了这么多理由,我也非常感动,可我们这个专业迄今为止从未招收过女性,请问您对法律专业招收女性怎么看待呢?”
    “曾有一位哲人说,男性是孤独的,在孤独中创造文化;而女人是合群的,在合群中传递文化,所以我认为女性也有接受高等教育的现实意义。而大学从最初只招纳贵族,到后来招收寒门子弟,直至今日开始接纳女性,这是它走在一切先进思想的前沿,始终包容与开放的体现。大学就像一个有着自己生命的人类,它既随和又自尊,始终追寻着星光灿烂的极致真理,正因如此,它平等地看待每一个寻访智慧的人,所以它也是这个世上最公平和包容的地方。”
    考官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主考官起身,向我伸出手。
    我也急忙起身,与他握手。
    “谢谢您今天前来,纳西斯小姐,我们会在几天后将录取结果寄到您所在的地址,请暂时耐心等候。”考官微笑着说。
    “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参加面试,非常感谢。”我低头弯腰道。
    “我们大学有一位先人曾言,强者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爱它,与它搏斗,现赠与您,与您共勉。”
    “谢谢您,先生。”
    另一位考官也与我握手:“梦想不可笑,更不无知,顶多是年轻人无畏的诚心,愿此心永恒。”
    最后一位考官更是笑着说道:“很高兴认识您,安妮·纳西斯小姐。”
    几天后,我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
    我在旅馆那漆黑阴冷的小房间里高兴地又蹦又跳,直到引来楼下一位女士破口大骂,爸爸不忿地跟她吵了起来,吼道:“我女儿要上大学了!大学!贵族老爷们才能读书的地方!你算什么东西,敢朝她大呼小叫!”
    我丢脸极了,好不容易才把爸爸劝回房间,第二天,我们坐火车回到了巴巴利亚。
    为了庆祝我考入大学,我们决定去一家高档餐厅庆祝一下。
    当天晚上,我们都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一套衣服,然后步行去餐厅,在道路上,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于是问威廉。
    “那些是什么?”
    道路两旁的商店橱窗上,有的用油漆写上了f·l的字母,油漆是红色的,非常鲜艳醒目。
    “哦,那是菲利斯人开的商店,前几天商务局下了通知,所有菲利斯人的商铺必须在玻璃橱窗上标明f·l的字样,也不知道搞什么。”
    街面上写了f·l字样的店铺有很多,以前我在报纸上读过,菲利斯人都是移民,大约在一百年前,菲利斯人的国家灭亡了,民众四散到了周围各个国家里,因为不能拥有土地,所以菲利斯人都经商,他们头脑聪明,到处行走,结果很多都成了富商。
    我们来到那家高档餐厅门口,刚要入内,一位身穿灰色制服的道路警员忽然朝我们招手。
    “嘿!你们是菲利斯人吗?”他大声问。
    “不是的,有什么问题吗?先生。”威廉说。
    “既然不是,为什么要到菲利斯人的店铺里消费?你们不知道菲利斯人毁坏普国经济,为富不仁,抢占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吗?”警员义正言辞地说。
    “抱歉,我们不知道这是菲利斯人的店,我们这就走。”爸爸说。
    “爸爸,我们是特意来庆祝的,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威廉颇有些无语。
    “走吧,走吧,去别的店也一样。”父亲指着对面一家餐馆说,“那里看上去也很高档。”
    警员说:“这就对了,上帝与普国同在,礼敬您先生。”他向我们行了个葳蕤党特有的敬礼。
    父亲也特别自豪地举起手:“也礼敬您,先生。”
    第41章 第三十八章
    回来的第二天,我开始在哥哥的肉店里帮忙。
    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招收了几位工人,还和那位菲利斯商人合开了一家新店。
    合资人姓霍普,他四十岁左右,声音浑厚温柔,个头不高,但身体强壮有力,一个人就能扛起一头猪。我与他相处了短短一天,就发现这位先生为人处事很有章法,他行事公正,工作认真,对雇员宽厚慷慨,对顾客热情有礼,完全不是传言中在食用肉中下毒的黑心商人。
    他还在几年前的战争中,为普国征战过疆场呢,是个很勇敢坚毅的男人。几个月来,他先是被污蔑成黑心商人,继而被迫关店,别处新开的店也被泼粪刷油漆,生意渐渐难以为继。虽然被唾骂,被当众侮辱,可他没有沉浸在痛苦中,就此沉沦,而是积极地为雇员们找新工作,找靠谱的合资人展开新事业,他想用实际行动,让大家知道他是个良心商人。
    威廉告诉我,新店开业之后,霍普先生就想出了很棒的经营点子,他把肉作坊建在了玻璃罩内,让顾客能亲眼看到制肉流程,工作人员全都穿着干净的白色制服,包着头发,带着口罩。这种做法取悦了顾客,店里生意特别好,营业额持续上升,开业一个月的时间就赚到了过去一年都赚不到的收入。威廉很激动,他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店里,看他这么热情,我也有空就去店里帮忙。
    这天中午我正在后面帮忙腌肉,忽然有人走进来告诉我:“安妮小姐,外面有一位先生找您,您不在的这段日子,他来过好几次了。”
    我出门一看,等在外面的竟然是在狄修斯剧院工作的约翰先生,他一见我就兴奋地迎上来,微微一弯腰道:“终于见到您了,纳西斯小姐,要见您一面可太不容易了。”
    “您好,约翰先生。”我好奇地望着他,也不知道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先生着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冒昧来拜访你,希望您不要介意。”
    “有什么事吗?”
    “有很重要的事,我可以请您喝杯咖啡吗?”
    我穿着油腻的围裙,头戴一顶可笑的帽子,手上沾满香料和盐巴,实在不宜出门见客,于是说:“您先去斜对面的咖啡馆坐坐,我收拾一下,很快就过去。”
    我们在咖啡馆一个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下后,约翰先生叫了两杯咖啡。
    当冒着袅袅热气的咖啡端上桌后,他才开口说:“要打听您的住址真不容易呢,我求了凯洛林女士很久,都没能问出您的消息。”
    “那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多亏凯洛林女士的司机,我从他那里打听到您的地址后,就迫不及待来找您了,前几次您都不在,所以一直到今天才见面。”
    “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知道吗?自从您在舞台上惊鸿一现,很多先生都被您吸引了,简直是一见钟情,他们纷纷打电话给我,想结识您。”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很抱歉,我恐怕不能……”
    “对不起小姐,我冒犯到您了吗?”约翰先生急忙说:“请不要介意,因为我工作的关系,所以说话有些直接,希望我刚才的话没有让您产生误会,请容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我是狄修斯剧院的团管,负责联络商演和各种门面工作。”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不但是粉红色的,还带着香味。
    “我认为您具有非凡的才华,上帝不但赋予您如此美貌,还赋予了您天籁般的嗓音,您这样的美人不应该屈居在一家卑微肮脏的肉店里,披着油腻恶心的围裙,每天从事沉重又繁杂的劳动,这双白嫩纤细双手还要处理污秽血腥的生肉,上帝啊!看到您刚才的模样,我简直痛心疾首!”
    “那个……我家的肉店其实特别干净……”
    “您是天上璀璨的明星,理应站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上,受人欢呼祝福,被人歌颂追捧。无数尊贵的绅士会为了您一个青睐的眼神,而送上大把的金钱和贵重的礼物。您会像贵妇人一样受人尊敬,住在光鲜亮丽的豪宅当中,被鲜花和奴仆环绕,您当拥有数不尽的漂亮衣裙和金银珠宝,从此您的手指将不沾春水,拿过最重的东西也不过是一杯红茶。仆人将为您服务一切,像对待公主和女王陛下一样,卑微地仰望您。”
    约翰先生用咏叹式的腔调诉说着这一切,夸张如同戏剧台词,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特意背诵过了,这么复杂的长句,他竟然说得那么流利,我聆听的过程中,整个人都呆滞了。
    “谢谢您先生,您太夸奖了,可我从没想过进剧团工作。”
    “为什么?您要留在这肮脏的肉店里吗?我不得不说这就像钻石滚落泥沙,纯粹是暴殄天物,您不该糟蹋上帝赐予您的美丽容颜,又或者……您根本瞧不起我们这份职业……”
    “不,先生,我只是要去念大学了。”
    “念大学?女人也能念大学?”他这次当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嘀咕道:“你竟然有这么高的学历……”
    “从三年前,我们普国的大学就开始招收女性了,今年我也有幸被一所大学录取。”我诚恳道,“我没有任何瞧不起您工作的意思,事实上,那天在舞台上,聆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掌声,我也很骄傲很自豪,很享受那种备受瞩目的感觉。我认为所有登台的女性都耀眼极了,她们自信漂亮,站在闪亮的舞台上,通过努力工作主宰自己的人生。我怎会瞧不起她们呢,相反我很佩服她们,她们是新时代的女性,过着许多女孩向往的生活。只不过我有了别的选择,所以不能答应您的要求而已。”
    约翰先生茫然地说:“原来如此,难怪凯洛林女士不肯把你的事情告诉我。”
    “感谢您这么看重我,抱歉让您白跑一趟。”
    “恕我直言,大学生并不稀罕,我们剧院也有从音乐学院和美术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而这些人仍需要一份工作养家糊口,说实在的,他们赚的生活费根本不值一提,更不用说社交圈子了,您还太年轻,也许不明白人际关系的重要性,有时候人脉比努力更重要,你寒窗苦读十载,却不如某些人的一句话管用,您明白吗?”
    我感到郁闷,这位约翰先生大概是在剧团待久了,所以比一般人更加崇拜金钱权势,也更容易把女性物化,大概他所生存的圈子里,这种交易就是日常吧。
    他一脸诚恳地说:“我只想告诉您,您年龄还太小了,根本没有真正踏入过社会,所以看待问题不够成熟。如果您知道想要结识您的先生们都是什么地位的人,究竟多么有钱有势,您就不会拒绝我了。”
    “约翰先生,既然话说到这里,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您知道您剧团里的阿格莱亚女士吗?”
    “阿格莱亚吗?当然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是我们剧团里的大明星。”
    “她曾暗指宴会是一处猎场,既是我们女人的猎场,也是男人的猎场。”
    “阿格莱亚很有语言天分,她形容得恰到好处。”
    “既然阿格莱亚曾是剧团的明星,又那么美丽动人,还深谙狩猎与被狩猎的规则,为何至今仍是一个小小的舞蹈演员呢?”
    约翰叹了口气说:“这都怪阿格莱亚不谨慎,她年轻时是剧团的台柱,追求她的男人如过江之鲫,后来她被一位有钱有势的绅士包养了,不再上台演出,每天过着普通人想象不到的奢侈生活,简直挥金如土。可她实在是太挥霍了,还有一些不太体面的小爱好,离开了情夫后,很快入不敷出,便又回来了剧团,但我相信安妮小姐您这样聪慧的女性是不会落到那种境地的。”
    “我不会吗?未必吧。我总觉得导致阿格莱亚女士每日挥金如土的原因,并非愚蠢,而是无聊。”
    “无聊?”
    “倘若有一天我住在光鲜亮丽的豪宅中,每天喝茶看戏,无所事事,我将会变成一个穿着奢华衣裙,戴着昂贵珠宝的漂亮娃娃,只能静坐在那里等候一个男人偶尔想起时的临幸,请问那时我的人生还剩下什么呢?我想大概就像摆在豪宅里的古董一样,虽然珍贵美丽,却不过是件落满了尘埃的摆设,您说对吗?”
    “有多少人正希望每天不用工作,无所事事,我也希望一觉醒来就变成亿万富翁,从此奢侈地享受人生。”
    “就算您成了亿万富翁,也不会无所事事,您会找一些属于亿万富翁的事情来做,而不是像笼中鸟一样丧失自由。我也想像您一样,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并为之奋斗,而不是十几岁时就老死在锦衣玉食的笼子里。如果您也把女性当人看,而不是物品的话,应该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约翰先生与我对视良久后,抿了口咖啡说:“看来我们是没办法达成共识了,我希望有一天您辛苦工作却仍为金钱苦恼时,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毕竟这是个摆在您面前的大好机会。”
    我不再说什么,取出一枚银币放在桌上后,离开了咖啡馆。
    临去大学报到的前几天,我回到新城,先向安泰老师报告了被大学录取的消息,又来到妈妈工作的乔纳森酒馆,向她和贝拉辞行。
    酒馆里挺热闹,还有拉手风琴的歌手在演唱民谣。
    我告诉妈妈自己被大学录取了,过几天就会离开巴巴利亚,前往首都求学。
    妈妈整个人愣住了,半天后才结结巴巴地说:“上帝啊,安妮,你……你……”然后她哽咽了,牵着我的手大声对酒馆里的人说,“嘿!你们听我说,我女儿要上大学了!去首都上大学!”
    酒馆里寂静了一瞬后,人们纷纷向我表达了祝贺。
    “好样的!”
    “做得好!”
    “女士,您有个好女儿!”
    酒保先生鼓了鼓掌,扬声说:“这一轮店里请了,我们来干一杯,祝贺纳西斯小姐为我们家乡争光。”
    酒吧里响起欢呼声,酒保在我面前放了个空杯子,倒上一点酒说:“只是很淡的香槟,您也来一点吧。”
    我见大家纷纷向我举起了酒杯,也不再含糊,跟着举起来。
    酒保对我说:“祝您学业有成。”
    “谢谢。”
    “好姑娘,加油干!”
    “谢谢。”
    我看大家都喝了酒,也一横心,仰头喝光了,然后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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