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时代,扶余府的理所在扶余县。
    大夏时代,仙州理所在显义县,故这座城池经历过扩建。
    老城在西半部,归显义县管,新城在东半部分,归仙州管。
    但不管西城还是东城,热闹的地方总在南半部分。官衙、宅邸、驿站、仓库、军营等多设在北半部分,泾渭分明,明显的汉地传统风格。
    羊马墙附近,附郭搭着低矮建筑。建筑以木茅草搭成,十分简陋,多为从乡下迁来州城的渤海、靺鞨百姓居住。
    杨渥好歹来了几年了,知道这帮人,就一个印象:可真扛冷啊!
    那破房子,即便修在像样背风处,冬天一来,仍然十分寒冷,不知道他们怎么熬过来的。
    破房子外晾着许多鱼干,腥臭无比。
    杨渥闻着了更气,老子身上多了七八个蚊子包,一条鱼没捞着,你们故意挂着这许多,气我呢?
    “把这些鱼干全买了!”杨渥脾气上来,大手一挥,下令道。
    两个仆人你看我我看你,各自暗叹一声,上去讲价了。
    渤海人看到来了这么一位傻帽大主顾,犹自不敢相信,待看到黄澄澄的建极通宝时,立刻眉开眼笑,操着蹩脚的汉儿语,将能找出来的所有鱼干都塞给了二人,顺便附赠自家编织的柳筐。
    “味道还不赖!”杨渥随手从屋檐下扯落一段鱼干,塞进嘴里嚼了嚼,心情好了一些。
    辽东诸州,无论蕃汉,都喜欢生吃鱼干、兔干、鹿舌之类,传闻当年圣人就是这么吃的,大伙纷纷效仿。
    “走,进城!”吃完半条鱼干,杨渥将剩下半条仍给了一个渤海小孩,倒背着双手,当先而走。
    仆人将鱼干寄存在羊马墙附近的一个熟人那后,也屁颠屁颠跟在后面。
    今天聚集在城外的渤海人、靺鞨人似乎少了很多。他们刚才也打听了一番,得知州府、县衙拨款修建陂池,把人都喊走了。
    入城之后,却见街道熙熙攘攘,人流如潮。
    数月没来,好像又变了些模样。
    城内新修了一座寺庙,也不知道谁出的钱——今上不太喜欢僧人,无论蕃僧还是汉僧,让朝廷出钱有点难。
    再一打听,还真是朝廷出的钱,曰“同光寺”,这可就邪门了。
    杨渥站在这座还处于兴建之中的佛寺,却见屋檐高挑、斗拱硕大、雄浑大气。
    “仙州没有营建士,这同光寺还是到安东府请人出图修建的呢。”一位在寺门外指挥工匠刷漆的老者笑了笑,说道。
    杨渥并不回答,而是聚精会神地打量着。
    与城内绝大部分建筑一样,同光寺以木质结构为主,整体继承了北地粗犷豪迈、肃穆威严的风格,与江南的细腻柔美又不一样。
    “还不知杖翁高姓?”杨渥问道。
    “高姓?”老者苦笑了下,道:“渤海哪有什么高姓?我姓章,渤海人,又或者是靺鞨人,都无所谓了。几代过去,就只有夏人了。”
    杨渥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见数步之内无人,压低声音道:“你不恨朝廷?”
    老者吓了一跳,仔仔细细打量了下杨渥后,亦低声道:“小郎君莫开玩笑。辽东太平世道,此皆朝廷之功,恨什么恨?”
    太平世道?杨渥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似乎、也许——真的太平十年了。
    “小郎君莫瞎想。”老者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看你语带吴音,应是南方来的吧?难怪。”
    “南人刚来的时候,总是满腔怨恨,这不舒服,那也看不惯。这类人,我也认识几个。不过,现在一个个都消停了。”
    “在这地广人稀的地方,你纵有满腔怨恨,却也无处发泄,更不敢发泄。你道你苦,有人比你更苦,他都服了,你还什么不服的?”
    “杖翁说得是——”杨渥问道。
    “看到城门口的告示没?”老者说道:“仙州靺鞨氏族首领二十八人,联名上书,请圣人加尊号。圣命已经五百里加急发过来了……”
    “圣人怎么说?”杨渥急切问道。
    “龙颜大悦啊。”老者摇了摇头,道:“各氏族首领,分赐有差,有的甚至还得了官。圣人又许其请求,将各氏族丁口编户入籍,永为大夏百姓。”
    “加尊号……”杨渥喃喃道,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道:“胡扯!那些靺鞨氏族头人把丁口看得比命根子还重,怎么可能交出去?”
    老者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杨渥,没多解释,只强调了一遍:“他们是自愿的。”
    说完,便回了寺门里头,显然不想多说了。
    杨渥有些不忿。加个尊号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邵树德也是贼性不改,借此逼迫人家表态,又收一波好处。
    仙州的靺鞨部落本就不多了,被这么一搞,那些氏族头人多半也没理由继续把着手下的丁口不放,只能捏着鼻子交出去,这买卖做得!
    嘟嘟囔囔离开同光寺后,杨渥继续在街上闲逛着。
    毕竟是辽东小城,与中原大城市严格划分不同功能坊市的布局不一样,这里直接就是街巷制了,店铺、民居杂在一起,非常乱,但也很有烟火气。
    有汉人在卖豆油、蜂蜜,有渤海人在卖稻粱、粟麦,有靺鞨人在卖栗、柿、枣、梨等山里摘来的果子,甚至还有契丹人挑着一担鹿皮过来售卖……
    杨渥注意到,比起半年前,店铺还是那些老面孔,显然没换东家。
    不过,他们的服饰、装束却在一点点改变。
    至少,那个专门卖鸡冠壶的契丹商人就蓄上了头发,不再是之前那副髡发的模样了。身上的皮裘也脱下了,换了一身汉人常见的服饰。
    “‘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不远处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朗诵声。
    杨渥寻声望去,却见一小吏站在州衙外墙旁,手中拿着一份卷册。
    周围密密麻麻围了数十人,观其衣着,都是本州本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操,圣旨都传到仙州来了!
    杨渥心中了然。像加尊号这种大事,一定会昭告天下,即“布告中外”、“咸令知悉”。
    这场景,与汉地任何一个县城,有什么区别吗?
    县绅耆老,谨遵朝廷号令——至少表面上如此。
    商徒工头,要么不敢造反,要么积极向汉人靠拢。
    乡野之中,与汉地豪强地位相仿的部落氏族头领,被朝廷打压得那么狠,最后也昧着良心上表请加尊号,并交出氏族、部落的人丁,接受编户齐民。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听到小吏读出的尊号时,杨渥心绪乱糟糟的,突然间就不想逛街了。
    邵贼连辽东这些蕃子都能收服,这无上皇帝——嘿,并不完全是吹嘘啊!
    第071章 布告中外之二
    “我来!”王黑子一把推开了挡在身前的两人,目视海面。
    终于找到这个可爱的“小不点”了!
    巨大的水柱喷出海面,一条成年鲸正在海面上惬意畅游着。
    今日海风不大,浪头也小,对这头鲸来说,再舒服不过了。
    对这群馋它身子的人类来说,同样如此。
    在李十二的帮助下,王黑子稳稳举起强弩,瞄准大鱼。
    其他人下意识停止交谈,摒住呼吸,仿佛怕一口大喘气,直接吓跑了大鱼似的。
    船只在海上浮浮沉沉,鲸也在浮浮沉沉。
    “呼!”改装过的带有倒刺的弩矢飞了出去,准确地刺中了大鱼——呃,事实上很难射不中。
    “中了!”水手们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
    “放鱼线,快!”老水手周大吩咐道。
    水手们如梦初醒,迅速扑到滚筒旁,摇动手柄,延长鱼线。还有人拿着水桶,往粗长的鱼线上浇水,谨防其摩擦生热起火。
    被射中的鲸在海面上痛苦扑腾着,尾鳍剧烈摇摆,海水被拍打得天翻地覆。
    王黑子死死盯着,嘴中喃喃自语,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咯吱——”大鱼的生命力十分顽强,虽然体内被插进了锋利的弩矢——更准确地说,是一根小型鱼叉——但它始终翻腾不休,将鱼线绷得紧紧的,绑鱼线的滚筒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不要慌,它跑不了!”王黑子转过头来,咧嘴一笑,安慰众人。
    船只有一定幅度的摇晃。
    但没关系,底舱压满了条石以及他们从高丽抢来的铜块,稳得很。
    “它要下潜了!”有水手惊呼道。
    王黑子回过头去,只见大鱼劈开海面,往水下钻去,这会海面上只剩下了个巨大的尾鳍——很快也消失不见了。
    “它跑不掉的!”周大奋力摇动手柄,放下了一段鱼线,然后拍了拍滚筒,笑道:“上了勾的鱼,怎么跑?”
    众人稍安。大伙都是第一次捕鲸,有些许惊慌是正常的。
    果然,就在周大话音落下没多久,小山般的鲸又破开水面,浮了上来。
    很显然,被鱼叉深深刺入的它,已经无法自如地下潜。
    或许刚才的冲刺下潜消耗了太多体力,此时的大鱼慢慢在海面上游动着,不时喷出一股水柱。
    “丁菩萨,你带人乘小艇靠过去,小心点。”王黑子仔细观察着鲸的动静,同时下达着命令:“周大,你注意好鱼线,慢慢收,别着急。”
    众人纷纷领命。
    很快,一条小艇放下,丁菩萨举着一具军中才有的骑兵专用弩,几个亡命徒带着短刀、长矛,奋力划着小艇,向大鱼靠近。
    “呼!”尖锐的破空声再度响起,小艇上射出的捕鲸矛狠狠扎进了大鱼的眼睛后方,带血槽的矛头深入肉里,大团鲸血从伤口处喷射而出,将附近的海面染得通红。
    遭受二度重创的大鱼愤怒地翻动了起来,搅起了滔天巨浪,但这反而使它身上流出了更多鲜血,加速了它生命的流失。
    “它完蛋了!”王黑子手扶船舷栏杆,笑道:“好好操纵船只,注意鱼线,最好左右拖动,扩大伤口。”
    “得令!”水手们兴高采烈,纷纷行动起来。
    操帆的操帆,掌舵的掌舵,指挥的指挥,忙得不亦乐乎。
    大鱼仍在海面上游动着,不时剧烈扭动一下身躯,看起来甚是吓人。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这条海上巨兽临死前最后的挣扎罢了。现在,大家只需要等它自行耗尽那曾经极为旺盛的生命力。
    不知道等了多久,大鱼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轰隆!”鲸又一次剧烈摆动,掀起了滔天巨浪,差点将丁菩萨等人的小艇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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