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被箭矢的力量带飞,在地上滚了几滚,然后抽搐着扫了扫腿,一蹬,咽气了。
    其余几个少年尽皆叹气,满脸失望。
    安飞虎看得哈哈大笑,道:“陈金刚,你阿爷的武艺愣是没学到半分啊。再这样下去,以后还是让你弟当府兵吧,你老老实实种地去。”
    正所谓“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府兵不是谁都能当的。在军籍文册上登记了的才是府兵,可以免税,免徭役。没名字的,那就是百姓,没有任何特权。
    陈金刚闻言气得大呼小叫,玩伴们尽皆大笑。
    看着那些远去的少年,阮通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也当过兵,摸过箭。在他眼中,这些少年的武艺是真的不赖了,能在马背上做出各种动作,显然经常练习。再看看他们的身板,强壮魁梧,若在爱州,定然被官员们招作护卫,好酒好肉伺候着。
    但在辽东,这样的少年似乎很多。
    军户子弟,从小习武,身强体壮,熟悉各种兵器,通晓简单的军事常识,也在常年的打猎、玩闹中,与同龄人有着非同一般的默契,配合娴熟。
    多么优质的兵源啊!一个县招募千把人,以乡党宗族为纽带,粗粗训练一下,配上合适的装备,拉出去就是一支合格的军队。
    有这样优质的兵源地存在着,夏朝的统治看样子就稳如泰山,除非这些所谓的良家子自己造反了。
    阮通垂下了头,拉着妻子儿女进了村。
    安飞虎与几个相熟的人打着招呼,大声谈笑。
    村里人仔细打量着新来的一家人,笑道:“这家妇人生得貌美,我见犹怜。”
    “滚!”安飞虎拉下了脸,道:“他们都是我的人。若起了什么腌臜心思,先掂量掂量是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硬。”
    众人讪笑不已,纷纷散去。
    安飞虎也不以为意。辽东这地方,就这个鸟样。
    你不狠,温良谦恭,那真是寸步难行。
    回到安家宅院后,阮通见院子里有个器械架,上面挂着长枪、步槊、长柯斧、重剑、横刀等诸般兵器,两个少年一人手持一根木杆,正哈着热气对练着。
    他们很明显知道有人回来了,不过还是坚持对练完毕后,才过来行礼:“阿爷。”
    安飞虎点了点头,随口指点了两个少年练习时的谬误,这才打发他们休息去。
    “随我来。”安飞虎招了招手,让阮氏一家四口人跟上。
    他们来到了一处类似仓库的地方。
    安飞虎打开了门,指了指墙角,到:“这是你们的铺盖,有点脏,但足够暖和,拿走吧。一会再去西墙外拔几捆茅草,垫在床上,睡得更舒服。木柴也可以搬一些走,不过明日要来劈柴,给我补上。”
    说完,他才意识到这几个人听不懂他的话,顿时有些懊恼。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多比划两下就懂了。
    阮通果然领会了,千恩万谢卷起了铺盖,抱在怀里。
    安飞虎干脆不说话了,又指了指另外一处:那是饭甑、瓦罐、木勺、木碗等物事,还有一袋豆子。
    随后,他又拉着阮通到了后院,打开院门,指着十余步外一座黑黢黢的破烂茅屋,道:“这便是你家了。有些破,不过能住人。今后你有了钱,可自己修缮,或者重盖,都可以,我不管。”
    阮通不管听没听懂,只一个劲点头。
    安飞虎嗤笑一声,道:“滚吧,明日别忘了来劈柴。”
    阮通见他一副往外赶人的手势,立刻明白了,千恩万谢离开。
    安飞虎把门关上,径直来到前院。
    两个儿子又练上了。
    他们一人一张桦木弓,正对着靶子练射箭。
    俩儿子最多只有一个能当府兵,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但在辽东地界,练练武艺不是什么坏事,不然恐怕要被人瞧不起,连讨个媳妇都不容易。
    这里就是鄙视弱者,对弱势群体非常不友好、不宽容。要想在这里生存下去且不被人欺负,一定不能让人小瞧了,哪怕人家真的比你厉害,也要跟他干到底,至少嘴上不能服输,不然传扬出去,真的脸上无光。
    快晌午的时候,安妻刘氏做好了饭,喊一家人过去吃。
    两个少年放下步弓,松了弦后,又把弓梢插好。
    练武,其实消耗挺大的。
    吃的方面就不说了,辽东这边不太缺。但其他物资的消耗,却不是什么小数目。
    就比如这射箭,桦木弓梢就不便宜,好一点的就更贵了。
    弓弦是消耗品,需要找人买。
    箭矢也算是一种消耗品,同样需要找人买。
    训练过程中不慎受伤了,跌打损伤的药,还是消耗品,要找人买。
    再说骑马。
    马难道不是消耗品吗?其实也是。
    练得多了,马的消耗大,需要喂粮食恢复体力。
    家里还要常年备着至少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毕竟南蛮都知道从永昌挑选优质马驹回来饲养,用米汁连续喂六七年,待其长成后,再喂精粮,以保持状态。
    像草原牧民那种喂草的马,又矮又小,还丑,有时候瘦骨嶙峋的,要到秋天才能膘肥体壮。那种马,真要用的时候,好用吗?反正府兵大爷们瞧不上。
    骑乘马倒是可以降低要求,吃草就行,有军事行动前临时增肥即可。
    总之,供养武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花费不知道是读书的多少倍。
    太平盛世时,习武可能得不到太多收益,反而花费极大,中原的武风可能就要弱下去了。而他们这种边疆府兵的传统,倒是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毕竟这里地广人稀,土地远远没到不够用的地步。
    但世事无绝对。还有一种可能会让府兵崩溃,那就是“滥用”。
    自备甲马、器械、口粮,在规定时间内集结。这样的消耗,一次两次不算什么,甚是三五次都还可咬牙承受,但如果年年如此,且还劳师远征,届时府兵就不是什么让人羡慕的职业了,那是催命符。
    可别觉得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有些边地官员,他的水平非常低。
    像张虔陀,他就要玩阁罗凤的妻子,搞得云南连年战争。
    像前唐范阳、平卢的官员,动辄打骂蕃人酋豪,或者索贿乃至逼死人,导致边疆战事不休,永无宁日。
    现在是政治清明,但以后呢?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
    吃罢午饭后,安飞虎练了一会重剑,然后换了一身衣服,出门闲逛。
    村口来了一支马队,打着李氏商行的旗号。车上的物品琳琅满目,什么都有。
    村里的人呼啦啦围了一圈,包括很多府兵部曲也去了,挑拣商品。
    安飞虎粗粗一看,奇道:“李大树,这次有新东西了?”
    “哎,哎!手别乱摸。”李大树一把推开了安飞虎的手,道:“这是云南桐华布,稀罕着呢,弄脏了我卖给谁去?”
    “这么短的布,能有什么用?”
    “做个枕头啥的没问题,不买别乱摸,贵着呢。”
    “这布太短,白送我都不要。”安飞虎撇了撇嘴,又问道:“这紲布有点粗糙啊。”
    “高昌粗紲布,便宜一些。已经有人订了,你要买就给你留一匹。”李大树说道。
    “真布还是假布?”
    “这还能假?”李大树被气笑了,道:“我二叔在河南收的,随驾西征的将士们得到的赏赐,再真不过了。”
    一听这是军中赏赐,安飞虎顿时眼热了起来,拿起一匹粗棉布,细细把玩,爱不释手。
    良久之后,叹道:“这匹买了。唉,打不了仗,也就只能买点军赏过过瘾了。”
    “辽东不是有两千府兵随征了么?”李大树问道。
    “就两千人而已。辽东好几万府兵,绝大多数都窝在家里呢。”安飞虎没好气地说道。
    府兵出征,固然会消耗自家资财,但如果打得好,缴获丰富,也是有可能做到不亏本的。更别说他们这种好战武人了,对于出征的那两千人,还是非常羡慕的。
    “我在仙州的时候,听闻辽东府兵今年要大发一次啊。”李大树说道:“你没听到风声?”
    “大发了打谁呢?”安飞虎心不在焉地挑选着商品,随口问道。
    “莫不是阿保机?”李大树猜测道。
    “可能吧。”安飞虎随手挑了几件小玩意,与那匹高昌粗棉布一起买下了。
    他确实听到了一点风声,但比较杂乱。
    有人说阿保机老是南下劫掠,实在烦人。监国太子奏请圣人,打算召集一批精兵,带足马匹,给阿保机狠狠地来一下。
    也有人说要对室韦动手。
    室韦二十部,只有七八部去黑城子会盟了,剩下的大多数我行我素,偶尔还会劫掠辽东,让太子极为震怒,打算拿他们开刀。
    安飞虎觉得这是好事,清理掉蟊贼,大伙也能安生一些。
    拿着东西慢悠悠地回家时,他路过了宅院西边的晒场。
    他家的渤海部曲杨氏正搬着一个个坛子出来晾晒,那里面是豆豉、兔肉酱,都是安家的财产。
    安飞虎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
    推开院门后,去年春天过来的安南部曲黄氏正在修补渔网,见到他后立刻起身行礼。
    安飞虎挥了挥手,让他继续干活。
    渔网也是他家的。他已经许诺,开春后借给黄氏去捕鱼,贴补家用。
    他一度担心他家原有的两个部曲会跑路。
    但几年下来,发现人家没逃跑的心思。仔细一问,原来租种着五十亩地,即便与主家对半分,剩下的粮食依然可以养活一家五口人。
    农闲的时候,如果勤快点,比如采摘一些山野货,割一些野蜂蜜,或者像这位安南人黄氏去捕鱼,还能有笔额外的收入——安飞虎自认是比较宽容的人,部曲们通过各种办法弄到的“外快”,他懒得索取,没必要。
    秋天粮食收获之后,安飞虎有时候也会把三家的男丁召集起来,带着他们出去打猎。
    那时候的狐兔鹿獐之流膘肥体壮,如果运气不坏,打个几只回来并不难。皮子他会收走,肉的话只取一部分,大多数都赏给部曲了,让他们也能改善改善生活。
    总而言之,在地广人稀、土壤肥沃的辽东,部曲们的日子并不是很难过。
    诚然,前些年总有人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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