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么零散的部落,联合起来又谈何容易?唯一的机会,只有实在民不聊生的时候,才会出现诸如前唐黄巢起义那种事情,才会有野心家的舞台。
    杨干贞暂时还不敢当这个出头鸟。不是真的怕了郑氏,而是担心为王前驱,当他与郑氏拼得两败俱伤的时候,被别人捡了便宜。
    “十万大军北伐,耗费何其之多!”见众人都不说话了,郑仁旻有些满意,继续说道:“嶲州残破,夺了区区三个县,所获极少。黎、雅二州也不是很富裕,诸位想想,跟着咱们一起来的部落,黎、雅间响应咱们的洞主、首领,他们愿不愿意现在就退兵?如果什么都没得到就走了,下次再出兵的时候,还能那么容易使唤他们吗?”
    这话说得也是正理,段义宗听了又是长叹。
    洞主首领们提着脑袋跟你上阵,是来抢钱抢粮抢人口的。如今才得了多少钱粮人口?自己都不够分的,又怎么可能给洞主们?你现在退了,下次就别想使唤他们了,大家都不是小孩子,要算账的!
    “杨昶!”郑仁旻看向杨干贞,道:“拿着元的铎鞘,带上你的兵马,夺下雅州城。若夏人攻来,你就与他战。用郁刀斩下他们的头颅,用浪剑刺穿他们的心脏,用马蹄践踏他们的躯体,用鲜血祭祀这柄铎鞘。不要怜悯他们,他们既然敢于抵抗,就要做好死的觉悟。去吧,一路打到成都,元就在你的身后,十万大军就在你的身后。剑南是大长和国的福地,攻下来之后,可以让你当真正的东川节度使。”
    “末将遵命。”杨干贞稍稍犹豫了一下,应道。
    ※※※※※※
    从黎州到雅州接近三百里,杨干贞将部队交给子侄辈统带,自己轻车简从,数日即到。
    “雅州是铜墙铁壁吗?打了十天了,居然拿不下来。”甫一见到弟弟杨诏,杨干贞便拿着马鞭劈头盖脸打了下去,丝毫不顾忌有外人在场。
    杨诏硬挺着不说话,等兄长打完后,才说道:“地势如此,我能有什么办法?”
    杨干贞冷哼一声,看向西边。
    今天起了大雾,对进攻是有利的。事实上这几天一直有雾,不然的话,他们也不可能在两天前攻破山腰处的夏军营垒,进抵城下。
    此时浓雾之中鼓声阵阵,厮杀之声不绝于耳,显然惨烈的攻城战仍在继续。
    “死多少人了?”杨干贞问道。
    “六千七百多。”杨诏说道:“咱们自己的人只有两千。”
    听起来似乎不多,但这只是死的人,伤的人呢?
    杨干贞目光一扫,前方浓雾之中,已经有排着长龙的夫子抬着伤兵下来了。
    伤者或哀嚎,或咒骂,或哭喊,让杨干贞直皱眉头,太影响士气了。
    伤兵营地边缘,还有许多人在唉声叹气。
    他们身披毡皮,头发撮在一起,总为一髻,用头囊包裹在一起。
    这发饰其实与南诏差不多。
    唐代很多人去过南诏,回来后介绍了当地的风俗。
    就衣服而言,“丈夫一切披毡,其余衣服略与汉同”。因为南诏畜牧业的比重很大,养殖牲畜较多,因此盛产皮毛,自然要物尽其用,毡皮是他们重要的衣物原料。
    就发髻而言,与唐人戴幞头一样,他们也会把头发包起来,但又有不同,差异主要在发髻样式上。
    他们很可能继承了古滇国人的椎髻风格,头发整体撮在一起。如果是有身份的人,在发髻边缘还会撮出角来,用红色绫缎制成的头囊包裹。如果是下级官员或普通百姓,不许撮角,头囊也是白色绫绢。
    女人的发式则又有不同。她们的头发不是直接盘在一起,而是分编后再盘绕。
    髻上多缀饰品。如果是贵妇人,则以珍珠、琥珀、金贝为发髻饰品,耳金环,象牙缠臂,衣裙衫。
    蛮地无桑,但正如辽东有柞蚕一样,南诏有柘蚕,同样可以织锦,纺织技术相当不错。发展到现在,又大量种植棉花,贵族早就不披毡皮了,改穿棉布衣服。
    杨干贞见到的这些人头上有囊角,显然不是普通人,但又身披毡皮,那就不是大长和国的贵族了,至少不是两京贵族。
    事实上他们是沿途征召的部落首领,杨干贞早看出来了。
    “骠信发怒了,不能继续拖延。”杨干贞理了理思绪,道:“过几日援军便可大至,骠信也会亲自北上,督促各部奋战。雅州是必须要夺下来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否则,便只有退兵一途。”
    “退兵,怕是不甘心啊。”杨诏叹道。
    “你知道就好。”杨干贞瞟了他一眼,问道:“雅州城里还有多少夏兵?弄清楚了吗?”
    “可能有一万人之多。”谈及此事,方才被打时都没露出丝毫情绪的杨诏,眼神之中竟然满是愤恨乃至恐惧。
    杨干贞皱眉。
    一万人守城,如果一触即溃便罢了,但看起来意志坚定,物资不缺,这就很难打了。
    杨诏也注意着他的表情。
    如此攻城,继续耗费自家本钱,显然是不合适的。真把人打光了,以后还不是任郑氏揉捏?兄长当不至于这么傻。
    “先驱使那些洞主们进攻,如果他们不愿,就杀几个人立威。”杨干贞说道:“等到骠信北来,我再想办法让其他人也来攻城。这种苦活,总不能一直让我们来。”
    “好。”杨诏放下了心,说道:“我这就让人加紧攻势。我们疲累,夏人也累,如今就是争一口气的时候。”
    “别一味强攻,有时候可以适当诈败一下,将夏人骗出城来,那样就容易多了。”杨干贞听着浓雾中渐渐偃旗息鼓的动静,说道:“也可以派人绕道,趁着这股子雾气,想办法奇袭一下。”
    “试过了,夏人在后山有伏兵,没得手。”杨诏叹道:“夏国的那位燕王挺小心的,守得滴水不漏。”
    “没成功就算了,但不要放弃,多试几次总无妨的。”杨干贞又道:“注意河北岸。夏人不可能没援军过来,别让人摸到眼前都不自知。”
    “我晓得,早安排了人。”杨诏说道:“夏人大军一来,咱们立刻就退后结阵,等待骠信的主力部队抵达,再做计较。”
    二人商议一毕,自然开始调兵遣将。残酷的攻城战,竟然一刻没有停歇。
    第045章 不约而同
    “南蛮有点虚应故事的意思啊。”张武扒在城头,看着一队退回去的敌军。
    简单来说,没那么拼命了,稍微遇到点强有力的抵抗就退走,这是典型的滑头仗。
    其实最近的天气很适合南蛮进攻,因为早晚经常起大雾,这让攻城部队的隐蔽性强了很多,伤亡减少了很多。
    其次,太阳升起来后,山林间水汽蒸腾,岚瘴让人分外难受。燕王带过来的北地劲兵病恹恹的,完全提不起劲。前几天还出城追杀溃敌呢,最近就有气无力,士气低落。
    张武就曾经想过,如果这时让胜捷军和他们打一打,或许有取胜的机会?当然也就是想一想罢了。
    北人不适应气候,南蛮其实也不是很适应,但终究要强上不少。张武易地而处,觉得这会就该加紧攻势,争取一战破城。要么就退兵好了,承认拔不掉雅州这颗钉在他们身旁的钉子,早早撤退算了。
    但南蛮现在的操作就很迷惑。进攻看似声势浩大,但其实有所保留,照这么打下去,是不可能攻破雅州的。但他们也没有丝毫退兵的意思,至少现在没有。
    这种情况其实就有点危险了,属于战略战术不明确,一不留神就会酿成大败。
    “张将军,别管南蛮怎么想的了,咱们做好自己的事。”燕王亲将契苾易抹了把额头的汗水,道:“雅州不失,咱们这仗稳如泰山,雅州若失,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被围攻了这么久,城墙多有破损,赶快组织人手修缮吧。”
    “一会就有民夫过来。”张武说道:“我所担心的是贼人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一直在这黏黏糊糊的。进攻成效不显,却又不愿退兵。与其这般,不如组织一批兵马,下山夜袭算了,说不定有斩获。”
    “其实没什么阴谋。”契苾易说道;“听闻南蛮主持围攻的大将是杨干贞、杨诏兄弟二人,他们的兵是南蛮兵,但却不一定是蛮酋郑仁旻的兵。我说你以前也是李茂贞手下大将,就不懂这里面的道道?”
    “我是衙将。”张武尴尬地说道。
    衙将没有兵权,打卡上班,只有出征时才有机会统率军队,且这军队也不是你自己的,而是节度使的。
    “不过,没吃过猪肉,还是见过猪跑的。”张武又道:“听契苾将军这么一说,杨干贞兄弟确实有保存实力的嫌疑。这几日上来送死的,多为蛮獠部落兵。话说这么打下去,他快压制不住那些蛮獠洞主了吧?”
    “迟早的事。”契苾易说道:“而且,杨氏兄弟自己的兵也有死伤。就算死伤不大,各部也疲惫不堪,士气低落。”
    在场的都是老武夫了,对武夫之间的事情怎么可能不懂?大夏刚刚离开节度使时代不过十年,而大长和国还处于标准的军头、部落首领、世家大族与国君共治的时代。杨干贞兄弟作为主政一方的诸侯,若没有保存实力的心思,说出去鬼都不信。
    “如此看来,战机已慢慢出现了啊。现在就是不知道郑仁旻的大军到何处了,若他也能北上凑热闹,咱们再利用坚城耗一耗他们的士气,把握会更大。”张武现在的信心是越来越足了,已经开始幻想接下来会取得怎样一番大胜。
    “我料郑仁旻会来的。”契苾易看着南方连绵不绝的大山,说道。
    ※※※※※※
    郑仁旻确实已经北上了。
    他是在二十五日启程的,两日至山口城,二十八日夜至邛崃关。
    吃过晚饭后,他登临山巅,注视着山谷间一条条北上的长龙,豪迈感油然而生。
    一声令下,十万将士为你效力,毫不犹豫地奔赴前线厮杀。
    君命传至各处,各部落首领、洞主们纷纷前来拜见,然后提兵北上,又是数万雄师。
    十几万大军,在川南这片,谁人能挡?
    到河南去厮杀,我不如你邵树德。
    在剑南用兵,你不如我。
    宰相段义宗跟在郑仁旻身后。他年纪不小了,没有青年天子郑仁旻那般热血。
    在郑仁旻眼中气势逼人的长龙大军,却让段义宗心惊肉跳。
    大长和国的老底子部队,被破碎的地形分割成了一块又一块。
    一条长龙遇敌的话,其他长龙能来救援吗?这可不一定。或者即便能来,战斗怕是也打完了。
    人多势众,本来是他们这一方的优势,如今被地形一切割,优势似乎没那么大了。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重蹈当年被五千幽州兵一路急追,溃不成军的惨状?
    人家管你几路来?他只要挑选一条道,死命咬着追下去就行了。其他各路人马稀里糊涂,听到消息时指不定以为对方来了十多万人马,己方全军大溃呢,那还有什么斗志?要知道,大长和国可不是铁板一块,段义宗觉得——他们段家的人一看形势不对,保不齐就要先跑。
    “陛下,雅州城打了十多天了,损兵折将,却一无所获。诸部洞主、首领手下的丁壮死伤惨重,皆有怨言,我看不如——”段义宗建议道。
    “不!”郑仁旻转过身来,指着山峰下的关城,道:“邛崃关,隋大业十年置,唐代则为开元十三中关之一。附近的大相公岭上还有诸葛庙,传诸葛亮南征时经此。此关又为黎、雅二州分界线,如此一座要隘,我雄师花了多久打下来的?”
    “半日。”段义宗说道。
    “其实还不到半日。”郑仁旻意气风发地大笑不以为意:“夏人连战连败,溃不成军,很多雄关险隘都放弃了,令我轻易收取。元不是觉得夏人不行,而是觉得他们在蜀地的兵马很差,和前唐僖宗那会差不多。”
    “那雅州……”段义宗问道。
    郑仁旻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道:“定是嶲、黎、雅三州的残兵败将皆聚集于彼处,仗着山势苦苦坚守罢了。而今已是油尽灯枯,再打一打,说不定就打下来了。”
    段义宗却没这么乐观,只听他说道:“骠信,杨干贞、杨诏兄弟俩未必会真打。他们也舍不得消耗从会川都督府带出去的本部精兵,而黎、雅部落兵,此时可能已经怨声载道了。我听前方奏闻,已经有人带着丁壮偷偷离去了。好处没捞到多少,却要不断死人,洞主们是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的。”
    郑仁旻一听,脸色阴晴不定,道:“杨干贞、杨诏若敢阳奉阴违,元必然加以惩治,想必大伙也无话可说。元也不是一定想要他的地盘,但出师大败,损兵折将,有什么资格继续统领会川都督府?”
    段义宗沉默。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法继续了。谁去攻下雅州?段家?高家?赵家?还是某个突然崛起的部落首领?
    没有人是傻子。
    雅州的夏兵明显还没力竭,让大伙拿着自家的兵马去拼,可能吗?
    段义宗突然觉得有些心累。
    他是段家人没错,但对国中几个大家族斗来斗去的情形也很不满。整一副汉人南北朝时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模样,以前是蒙氏,现在是郑氏,接下来又是哪个家族?
    郑氏不信任杨氏、赵氏、高氏、段氏,这几家也不信任郑氏,互相猜忌之下,国势能好就怪了。
    这世道!
    五月最后一天,郑仁旻亲统大军五万余人,经汉昌城、石门戍,抵达了雅州荣经县——后世名荥经,源于洪武十三年一场大火,以木字过盛为由,改“荣”为“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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