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说什么,不可尽信。他们只会为自己考虑,而你要为这个天下考虑,毕竟家天下嘛。有些时候,你与大臣们就处于对立面了。大臣们吹捧你时,不要洋洋自得,要仔细考虑为什么。也不要追求大臣们廉价的歌功颂德,那没意义,因为你的口袋可能在亏钱,一些利益永久地被大臣们拿走了。朝廷没钱,大臣们不会完蛋,你会完蛋。”
    “钱、钱、钱!记住,你这一代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稳住武夫,钱是命根子。没有钱,武夫忿然,二世而亡并不是危言耸听。而在各种搞钱的方法中,榷税是最柔和的一种了,所以,一定不能抑制商业。”邵树德说道:“收税的艺术,就好比拔鹅毛,要拔到最多的毛,却又不能让鹅叫唤得太厉害。从田舍夫身上搜刮,那是有可能会酿成民变的。但从商人身上收钱,负面影响就小很多了,因为愿意买商人东西的,都是有点闲钱的,切记。”
    “儿会将这些记下来,日夜参详。”邵承节说道。
    “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今日先讲这么多,讲多了你也理解不了。下次阿爷会和你讲讲,如何让商业持续繁荣下去,朝廷能一直收到可观的榷税。方法很多,你其实也见识过不少了,但那些只是‘术’,不是‘道’。真正的‘道’,是如何创造更多的消费人群,并小心呵护这个人群的数目,不让它减少,这个其实与农业也息息相关,就下次再说吧。”
    父子二人在渭桥仓外信步徜徉。
    宫廷侍卫远远围成一个圈子,大臣们也知趣地落在后面。他们知道,圣人多半在教导太子。西征路途遥远,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圣人可能不放心太子监国吧。
    “渭桥仓、渭桥仓……”邵树德看着高高的仓城,突然有些感慨:“当年在这里,阿爷经过激战,迫降了李详,获得了黄巢囤积于此的部分粮食、财货。回想起来,仿如昨日。”
    “一步步走来,真的很不容易。能有如今的局面,更是侥天之幸。”邵树德转过身来,看向儿子,神情复杂地说道:“你可不要……”
    “大人放心,儿不会乱来的。”邵承节说道。
    “有些时候,总觉得人生是大梦一场。如今这个梦近尾声了……”邵树德说道:“我要让它更圆满一些。”
    邵承节轻叹一声,随之而来的是无言的沉默。
    “爱州、驩州有贼众叛乱,听望司密报,武安州土豪曲承颢似有异动,安南此局,二郎会怎么做?”邵树德突然停下了脚步,问道。
    “清海军尚在交州,自可遣兵南下讨之。”邵承节说道。
    “讨完二州叛乱之后呢?”邵树德问道:“武安州曲氏,是否一并讨之?阿爷给你提示一点,此人在当地极有名望,在交州、峰州、爱州等地也受到很多人的推崇。之前一直很听朝廷的话,约束土人,上传下达。安南北部一些部落闹事,朝廷并未起兵讨之,都是靠曲承裕、曲承颢父子出面交涉平息的。”
    邵承节的脸色有些凝重。
    父亲这么问他,肯定是有深意的。他压住出兵诛杀曲氏的本能,认真思考一番后,说道:“既对朝廷有功,且反迹未见,便不能擅杀,否则安南土人或人人自危,十二州之地永无宁日。”
    邵树德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道:“继续。”
    “或可先讨平爱州等地的叛乱,挟大胜之势,召曲氏入朝为官?”邵承节说道。
    “你能这么想,为父便放心了。”邵树德笑道:“边塞之地,情势复杂。别看都是正州,其实政令出城十里就不太好使了。前唐以及国朝,在当地都要依靠土豪世家、蛮族首领统治。朝廷与他们之间,其实是合作关系。只要不触及造反这条底线,一切都好商量。杀了曲氏,或可稳得一时,但过不了几年,又会有黄氏、阮氏冒出来,无穷无尽,疲于奔命。对了,二郎就这点招数吗?没别的了?”
    邵承节一愣。
    “听过杀人诛心这种说法吗?”邵树德问道。
    “听过。”邵承节点了点头。
    “讨平爱州、峰州叛乱后,给曲氏授官,到洛阳任职。理由便是曲氏提供情报,助朝廷平叛成功。”邵树德说道:“叛军既灭,曲氏定然不敢造次,这枚苦果便只能生生吞下了。不管他怎么辩解,一介白身土豪,骤然入京为官,肯定有原因的。十二州土豪,相信曲氏的又有几个?”
    邵承节恍然大悟,然后又有些惭愧。
    “二郎也不用惭愧,你的能力在军事上。这等人心鬼蜮的手段,宰相们比你更会玩。”邵树德哈哈一笑,道:“会用人就行了。”
    “是。”邵承节受教。
    “还有没有别的招数?”邵树德眨了眨眼睛,又问道。
    邵承节汗颜,这是要一鱼三吃吗?
    突然之间,他脑海中灵光一现,立刻说道:“大人。贼众既已叛乱,以前不方便动手,担忧土人兔死狐悲,如今正好名正言顺地剿灭,届时或空出来不少地方。十余县之地,或可安置部分江南百姓。”
    邵树德拍了拍二郎的肩膀,道:“安南叛乱之事,一应奏疏,阿爷让中书发到东宫,你来全权处置。阿爷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玩,过阵子还得西巡。若有不决,可向宰相们请教,或问问你的娘亲。”
    “遵命。”邵承节大声应道。
    第039章 分红
    巡视完渭桥仓后,邵树德真去了渭南、栎阳二县。
    不过没待多久,很快就去了昭应县,宿于华清宫,休养生息。
    当然,也不是完全的休养生息,因为每隔几天,身体总要流失一部分蛋白质。
    太子兴冲冲地回长安处理安南政务了。
    临走之前,邵树德又仔细叮嘱了一番。
    他看得出来,二郎有到南方看看的意思。对于六弟、李唐宾主持征讨南诏之事,心中耿耿于怀,恨不能取而代之,哪怕晚册封一年太子也行,先打完这仗再说。
    邵树德直接让他滚回去伺候妻妾们。
    这孩子!早知道当初就答应把折十四娘嫁给他了。
    十四娘嫁人后,听闻丈夫被治得服服帖帖,偶尔还会被打,但夫妻两人先后生了四五个孩子,这是个能生养的女人。
    可惜!
    二郎回长安后,邵树德又想起了安南的事情。
    渤海商社去年的账盘完了,盈利5.2万余缗。
    遥想建极十年的时候,那时还是内务府时代,盈利了4.9万。
    建极十一年,算是渤海商社第一年独立运营,盈利4.1万缗。
    头炮没有打响,居然还不如内务府时代。虽然股东们都没说什么,但私下里会不会怀疑建极十年的盈利是做账做出来的?
    好在建极十二年盈利能力有所增强,十一年投资的很多船只、冰窖、码头开始投入使用。如果不是地方叛乱吃掉了一部分利润的话,账应该还会更漂亮。
    五万多缗的利润可以分红了。
    作为负责日常运营的内务府,得到邵树德授意,拿出了三万缗出来分给股东们,一股可以得钱三十缗——暂时还处于免税期。
    当然也不是每年都分红。
    主要还是为了提振下大伙的士气,让他们见见回头钱,有初步的信任。如此一来,后面各项决策也就好说话了。
    “阿古只今年可得三百缗钱的分红。”邵树德坐在水汽氤氲的池边,说道:“他是甲坊署监作吧?”
    甲坊署每京都有一个,监作是最低级的官了,从九品下。
    萧阿古只在契丹的时候亲自参与打铁。来了大夏,看别人打铁,日子过得很一般,比起萧敌鲁差远了——萧敌鲁曾献城、献妹,让邵树德这些年的子孙有了一个很舒服的存放之处,功莫大焉,确实不是阿古只可比的。
    “是。”月理朵游了过来,靠在他身边,轻声说道:“阿古只感陛下恩德,已经改名永忠,现在唤作萧永忠。”
    “他一月才领15缗钱,一年都挣不到三百缗,这分红,对他而言是巨款了。”邵树德将萧重袞的头按进水里,舒服地半躺在池壁上,道:“当年洛阳……洛阳南……市,渤海商社的股份竟然无人问津,想想就气。现在再买,嘿,没机会了。”
    从九品下的官,在安史之乱后,财政状况好的时候,一月可以领二十缗钱,财政状况不好的时候,则是十二缗、十缗,甚至拖欠。
    当然,这仅仅只是钱,实物福利没算,事实上每月发的粮也不少,杂七杂八的加起来,一个月也能折合个三四缗钱的样子,缺点就是太不稳定,全看衙门结余数量。
    这是京官。
    地方官还有地方官的活法,比如手力课钱、厨余钱等等。
    这些严格来说,是“福利”、“奖金”,不是“工资”,是财政困难的朝廷在无法提升工资的情况下,尽可能给官员的补贴,作为他们收入的一部分。
    阿古只就算把这些奖金都算上,一个月也不会超过二十缗钱的收入,比起分红还是不如。
    另外,做官会退休,退休后就没俸禄了,但分红可以,这种记名股票甚至可以传给子孙后代,只要渤海商社会存在着,还在持续分发红利。
    “陛下今日怎么突然问起渤海商社了?”月理朵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邵树德一丢丢距离,因为她害怕。
    “还不是因为安南叛乱?”邵树德冷哼一声。
    “陛下最近气相有些大……”菩萨奴也游了过来,悄声说道。
    她的丈夫早死,儿子战死于代北,现在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邵树德身上。她很清楚,是邵圣给了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优裕生活,以及——两个孩子。
    所以,她是真的担心邵树德的身体。
    “你这么一说,朕也悚然而惊。”沉默片刻,邵树德说道。
    什么原因呢?他大概也能想明白。
    说穿了,帝王年老的通病:不安全感。
    而且如今这个社会风气,更加剧了他的不安全感,因为现在没有任何规则。制度的约束力虽然比起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强了一些,但依然非常不可靠。
    “算了,朕以后注意。”邵树德叹了口气,把菩萨奴搂入怀中。
    萧重袞刚换了口气,又被按到了水下面。
    月理朵则松了一口气。
    “再说回安南之事。”邵树德说道:“今年渤海商社的盈利应该还能再多一些。如此,朕的底气也足了一些。明年,就议设安南商社之事,或许阻力更小,参与者更众。”
    渤海商社一年几万缗的利润,听起来不大,因为南方有的茶叶巨子每年赚的钱比这多。但其实也真的不算少,毕竟利润能上几万的商人,在国内怎么着也排得上号了。
    况且政治账也不能忽视。
    比如过年期间,女真诸部使者入京朝贡。宝露州朝集使秃丹亮就提到,去年各氏族卖了珍珠若干、皮子若干,甚至一对海东健鹘也卖了高价——这种特殊商品,一般而言不在渤海商社的经营范围内,但架不住巴国公高伦出高价求购,那就只能当二道贩子,含泪大赚一笔了。
    他们赚到钱后,基本上都花光了,甚至还倒欠了一些,换回了大量中原所产的日用品甚至是茶叶、烈酒这类“奢侈品”。
    赚得最多的还是各氏族首领,有人已经不再住地窨子了,开始在冻土上打桩,建了一座漂亮的木结构别墅,又从中原买了地毯、暖炉等各色商品——以赊账的形式。
    从上到下,整体生活水平有所改善。
    这人啊,日子一好,戾气就没那么重了。这才只是个开始,再过几十年好日子,估计会更加“祥和”。
    女真野不是没有有识之士。
    其实去年黑水州就有氏族头领杀了内务府旗下去售卖烈酒的商徒,煽动了一批人作乱,并指责内务府在“愚弄”、“盘剥”他们,与抢他们土地的渤海人是一路货色。
    结果嘛,自然是没什么好结果了。
    内务府调集了五百皇庄出身的兵丁,由虞候周知裕统率,前去捉拿。虽然最后人跑了,但抓了他一家老小,发往瑕州当府兵部曲,以震慑其他。
    “陛下,安南商社靠哪些物事赚钱?”月理朵虽然下意识想远离邵树德,但听到这种事情,又停了下来,好奇地问道。
    邵树德早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心中暗哂,这女人你说她蠢吧,其实精明得很,军国大事,往往能给出自己的意见,且非常靠谱。但你若说她聪明吧,在听到这些有关治理国家的事情时,又情不自禁想参与,以至于连自身安危都忘了。
    “你在朕身边服侍,当听过爱州叛乱吧?”邵树德问道。
    “听过。”月理朵点了点头。
    “爱州其实不错了,编户之民近一万户,而今广种胡椒。驩州的编户之民也不少,又有金银、象牙、犀角、沉香。”邵树德说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些商品都是中原所急需的,只要运过来,没有卖不掉的道理。”邵树德说道:“朕本还想晚几年再建安南商社,但此乱一起,便觉得不能拖延了。今年就算了,明年好好议一议,仿渤海商社章程,该怎么弄就怎么弄,尽快把那些土豪、世家拉进来。稳住他们,安南就妥了。朕有预感,这个安南商社会比渤海商社更赚钱。”
    “那要扩建船队吧?”月理朵问道。
    “自然是要了。”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其实想好了,这次平定叛乱后,安南的行政区划会重新调整一番。
    首先便是把武安州罢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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