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三十多万禁军啊,居然不够用,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
    但事实如此,国家太大了,很多地方的人并不老实,必须屯驻禁军镇压。
    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是邵树德自己的锅,谁让你吞了那么多地呢?
    就这样一直浪到了四月初,马殷入京了,邵树德第一时间在丽春殿内召见。
    马殷今年也六十岁了。
    看着这个几乎与自己同时代的人,邵树德好似在追忆往事。
    马殷坦然自若地坐在下面,既不感到拘谨,也不显得放肆,非常得体。
    “湖南之事,马卿何以教我?”邵树德问道。
    “陛下,湖南广纳北方南下躲避战乱之人,近三十年户口大增,但地方上峒蛮仍然很多,朗州雷氏兄弟便是例子。”马殷斟酌了一番,答道:“臣主政湖南多年,也镇压了不少峒蛮叛乱,今只有一策。”
    “朕听着呢。”邵树德示意他不用卖关子。
    “移北方之民实之。北人南下,他们多占一块地,峒蛮就少一块地,此消彼长之下,峒蛮实力大衰,便可编户齐民了。”马殷说道。
    “与朕想得差不多。”邵树德赞道:“马卿是明白人啊。”
    其实何止雷氏兄弟是峒蛮?前吉州刺史彭玕也是峒蛮出身,不过汉化颇深罢了。吉州地方上也多有蛮酋任官,彭玕曾经处置过的一个县吏就是蛮酋。
    南方诸镇,开发程度真的很低。前唐二百八十年,费了老鼻子劲,才把江南的沼泽大体排干,从污泥灌木之中开辟出农田,复又开发江西。但唐朝都灭亡十年了,江西仍然有很多蛮酋——还好汉化颇深,如彭玕之辈,别人不提,谁不认为他是汉人?
    两湖之地就更别提了。翻开史书,鄂州(武汉)、岳州(岳阳)、朗州(常德)一带遍地蛮人,来来往往的各路军阀帐下多有蛮兵蛮将,互相厮杀。鄂岳都这样了,更南边的湖南是什么样,可想而知。
    两湖之地真正开发成熟,要到南宋时期了。
    外国人的殖民是先啃下一小块,消化之后再啃下一块。
    中国人的殖民是先“打卡到此一游”,地图上圈下来再说,然后花两千年的时间一步步消化。
    像蜀中黎州、雅州一带的蛮獠认为自己是唐人或夏人吗?显然不是。他们更认同自己是南诏人,虽然在政治上接受了唐廷的册封,世袭土官。
    南方是大片的处女地啊!有一大批蛮人,自秦至汉,再到唐、夏,都是在自己管自己。汉人、汉化蛮人将官杀来杀去,争权夺利,他们熟视无睹,尽量当个小透明,直到改土归流的浪潮砸到他们头上。
    “马卿既已入朝,便在洛阳安家吧。”邵树德说道:“朕说话算话,不翻旧账,且安心。”
    “陛下之胸怀,世所罕见,臣叹服。”马殷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天子,心中感慨无限。
    两人起家时地位相仿,马殷还更高一些,因为他是奉国军将校。无奈跟错了人,遭到朝廷重点打击,可以说是被前唐最后一口王气给干挺掉的。
    邵树德则站在朝廷一边,默默发展,最终势成东出,一步步统一天下。
    世事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马殷退下后,邵树德又思考了一会。
    湖南的情况,他已知悉。总体而言,内部比较团结,这既是坏事,因为容易形成小团体,但也是好事,只要马殷还活着,小日子过得不错,湖南降人就没什么造反的理由。
    等到过个十年八年,湖南降兵已经星散四方,政治小团体也在各个不同的地域圈子内发展,慢慢变得陌生起来,马殷的影响力也就土崩瓦解了。
    当然,邵树德也不至于到时候卸磨杀驴。这点政治信誉还是有的。
    他只是觉得,打天下不易,治天下同样不易。在这个操蛋的时代,尤其不容易。
    再联系到自己的年纪,心有所感,仅此而已。
    第096章 厚道人
    徐知诰、张冲二人灰头土脸地被送进了洛阳。
    实在是倒霉!
    在淮南境内行走时,虽然提心吊胆,但终究没出事,最终顺顺利利渡过淮水,进入夏国地界。
    一开始还行,但当走到徐州之时,就被人给瞧破了。
    军校首先发现他们从外表上来看,不太像商徒,随车携带的护卫也少了一点。再随口问了马车上几样商品的产地、价格,二人便在忙乱中出了错,将两件商品搞混了,露出了破绽。
    这下乐子大了。
    二人先被打了一顿,然后作为细作扔进大牢。直到听望司的人接手审讯,这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和此行目的。
    听望司当场把他们从臭气熏天的大牢里提了出来,稍稍拾掇一番后,送来了洛阳,此时已是五月初一了。
    参加完朔望大朝会的邵树德正在何皇后房里午休,听闻之后,精神一振,吩咐左右,在观风殿浴日楼召见徐知诰、张冲二人。
    徐知诰是徐温的养子,张冲是张颢的侄子,都是亲近之人,此时正在惴惴不安地等着,不知道命运如何。
    两人之中,二十二岁的徐知诰比较稳重。
    许是继承了养父阴鸷、凶狠的性格,徐知诰强作镇定,稳稳坐在那里,默默等待。
    张冲比徐知诰还大个几岁,虽然也稳稳地坐着,但脸色不是很好看,心中比较慌张。张颢连这种人都派出来,半途没被人发觉,也是命大了。
    廊外响起了佩饰碰撞的声音。
    两人神色一凛,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邵树德进了正厅,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参见夏王。”徐知诰、张冲二人同时起身,行礼道。
    邵树德多留意了一下徐知诰。
    此人是有大气运的。历史上徐温权倾吴国,独断专行,众皆不敢怨。长子徐知训由此跋扈,明明在向朱瑾学习兵法,结果却惦记上了他的女人,想要强占。朱瑾这种人,可不会因为你爹是吴国头号人物而委曲求全,当场把徐知训揍了一顿,两方就此结怨。
    天祐十九年(918),随着结怨程度加深,朱瑾又将徐知训杀死,反了。
    息子被杀,其余诸亲子年幼,不传位给养子徐知诰,徐温能怎么办?难道想给家族招来大祸?
    成功,有时候需要那么一点运气。
    张冲此人则声名不显,或许因为他叔父张颢被徐温所杀,还把弑杀杨渥之事全扣在头上,举族遭难,就此死于非命了吧。
    邵树德坐到了椅子上,也不说话。
    徐知诰、张冲二人压力山大。被这么一个横扫天下,手底下冤魂无数的猛人盯着,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朱瑾、李克用这类乱世狠人,才可能泰然自若吧。
    “徐温、张颢好大的胆子!”良久之后,邵树德终于说话了。
    “图谋不轨,犯上作乱,好胆!”
    “天下即将归于一统,还敢与朕讲条件,好胆!”
    “如此机密之事,居然派两个毛头小子来办,好胆!”
    徐知诰下意识有些不服,但被邵树德瞪了一眼,勇气又消散于无形,闭口不言了。
    “说说吧,徐温、张颢打算怎么办?”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人赐坐,然后问道。
    见张冲的方寸有些乱,徐知诰咬了咬牙,禀道:“家父忝为吴王亲军右牙指挥使,已掌控数百死士,欲与张指挥合力,找个良机兵谏,将杨渥控制住,然后以他的名义把持大权,归顺朝廷。”
    “杨行密死前整顿诸侯,收精兵于广陵,没想到便宜了徐温、张颢。”邵树德笑了笑,又道:“不过,朕怎么听说,左右牙指挥使在淮南军中,算不得什么高官呢?令尊、令叔能掌握衙军吗?能震慑外州大将吗?刘威、朱延寿、陶雅、李遇、李简、李承鼐等人各据州郡,各拥大军,他们能听话?”
    徐知诰挺过了最初的慌乱,此刻思路明晰,只听他说道:“家父与张指挥合力,突袭之下,定能控制王府。随后可发下赏赐,收买各支衙军,令其作壁上观即可。杨渥无道,诛杀元勋,老臣离心离德。其人又乏武勇,不为武夫所喜,广陵内外无人会为他喊冤。正如陛下所言,先吴王整顿各州,精兵强将悉集于广陵,只要广陵不乱,外州大将也翻不起什么大浪。真有人跳出来,集结广陵大军,攻灭一州便是,足可震慑其他人。”
    “照你这么说,有朕何事?”邵树德问道。
    “家父已与张指挥议定,待控制广陵诸军之后,便平分淮南,分别归顺朝廷。”徐知诰说道。
    邵树德不置可否,仍然看着二人。
    事实上如果没有外敌的话,徐温、张颢还真有可能控制淮南。首先,杨渥不能死,一死就会有外州大将跳出来,衙军也会不稳,白白给别人机会。其次,要以狮子搏兔的精神,集中精锐主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剿灭一个可能跳出来指责他们的外州大将,杀鸡儆猴。如此再徐徐图之,花个十年、二十年,或可平稳过渡。
    当然,徐温、张颢要先死掉一个才行。两人分列亲军左右牙指挥使,并驾齐驱,怎么看怎么不靠谱。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在心中种下猜疑的种子,所以必须先火拼一场,搞死一个再说。
    那是历史上的情况,如今则又有了巨大的变化。
    徐温、张颢没必要火拼了,火拼了也没啥意思。难不成还真想控制淮南?没那个机会了!
    杨渥没成为傀儡之前,外州将官或会看在杨行密的份上,勉强团结在杨吴的大旗下,即便他们真看不上杨渥这个人。
    可一旦成为傀儡,夏军再攻过来,人心涣散之下,很多州郡直接就归顺朝廷了,谁傻到听你徐温、张颢的?你算老几啊?资历那么浅,先吴王在世时,还在我面前赔笑脸拍马屁,伏低做小,现在想骑在我头上拉屎,门都没有!
    这就是徐、张二人的现实困境。
    历史上朱全忠正忙于篡位。篡位之后,又集中精力攻伐河北,其间还有丁会叛投李克用之事,关中也有刘知俊叛乱,随后好一番厮杀,焦头烂额,再加上身体不好,经常卧病在床,根本没空理南方,让徐温渡过了最危险的时间段。
    如今邵树德没甚大事,就盯着淮南,又怎么可能给你收拾整顿的时间?
    想必徐温自己也知道,他不可能有机会控制淮南了。
    张颢或许脑子不太清楚,不一定认识到这点,但无所谓了,少他一个不少。
    “徐温、张颢若能控制广陵大军,归顺朝廷,朕又何吝厚赏?”邵树德说道:“想必你们也知道,朕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也不屑于用些下三滥的手段,连你们一起算计了。只要诚心归顺,名爵、官位、财货、美人,应有尽有。问题是你们能做到哪一步?”
    徐知诰终究还有些稚嫩,被问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邵树德看他那样子,也不再逼迫,换了副口吻,道:“这样吧,你们若能成功兵谏,将杨渥或杀或囚,继而控制广陵内外的大军,下令各州郡归顺朝廷。每降一州,功劳都算在你们头上,如何?”
    张冲以目示意。
    徐知诰也有些意动。邵圣真是厚道人,谁说他面善心黑的?这个条件相当优厚了,可以说已经是在尽可能为他们考虑。
    “臣谢陛下隆恩。”徐知诰立刻改口道。
    “我也一……臣亦谢陛下隆恩。”张冲也赶忙说道。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此事宜速不宜迟,朕就不留你们在洛阳逗留了,尽快返回广陵吧。记住,此事干系重大,发动之前一定不能泄露,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左右牙军几千人,徐温、张颢能绝对信任的加起来也就千余罢了。杨渥想捏死他们,简直和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要想成功,只能利用杨渥的愚蠢,出其不意。
    商定完事情后,徐知诰、张冲二人秘密离开洛阳,邵树德继续在观风殿理政。
    南方战场稳步收尾。
    马殷下令投降之后,湖南基本没有起什么叛乱,相当平静。岳州行营都指挥副使符存审率铁林、保宁、清海、静海、宁远等军南下,收复五管叛乱州县,杀贼万余。
    随后,大军团团包围邕州。
    陈继自知无幸,拼死抵抗。大军围城一月,拔之。
    陈继仰药自杀,叛乱核心将官数十人被押往城外,斩于邕水之畔。
    至此,五管乱局彻底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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