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说是荆南送来的。”黄二说道。
    “荆南不是王土吗?当初赵匡凝献地,露布飞捷的骑士还路过咱们乡了呢。”钱大问道。
    “王师攻湖南,屡战屡胜,俘获甚多。听指挥说,俘虏先送到荆南看押,甄别审问之后再北送。”黄二说道。
    说完,他又有些羡慕。
    土团乡夫是不太愿意打仗,因为赏赐极少,干的还是很危险的活,比如攻城,不值得。但有时候,他们也会幻想自己出征后一飞冲天,大富大贵,彻底脱离原来的阶层。
    黄二曾经听河南府新安县的夫子提过,他们那有个叫周大郎的,如今已是营州州军副将,成为官人了,让人好生羡慕。
    王师征湖南,调动了直隶、河南、湖北三道的土团乡夫,这些人里面会不会有人脱颖而出呢?黄二认为会有,还很多,但他爹听后直接踹了他一脚,让他别做梦,说你去了最大的可能是攻城而死,或者一场疫病后曝尸荒野。
    唉,老头子就是缺乏热血意气。
    “湖南马殷快完蛋了吧?”钱大又问道。
    若湖南被讨平,他被征发上阵的可能性就更小了,小命算是保住了。
    “这我哪知道?不过——”黄二拿枪杆敲了敲一个俘虏,问道:“你在哪里被俘的?”
    他是标准的关中口音,俘虏听不太明白,反复说了好几遍后,终于懂了。
    “浏阳。”俘虏有气无力地说道。
    黄二、钱大面面相觑,他俩压根不知道浏阳在哪。
    “夏——王师从江西出兵,都是晋人,杀得我们好惨。整整三千人,还在行军呢,直接被冲垮了。老子从接战到被俘,都没弄清楚敌人在哪里,稀里糊涂就败了。”俘虏又补充了句。
    钱大、黄二忍俊不禁。
    这仗打得是够糊涂的,多半行军途中被埋伏了。
    “湖南不小吧?打得怎么样了?”黄二又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不过估计快了。”俘虏脾气不小,继续说道:“几个月前,我等跟着许德勋东入江西,说要御敌于国门之外。结果打着打着,不断退却,离长沙越来越近,人也死了大半。”
    “马殷好歹也是一方雄主,怎么这么不经打?”钱大奇道。
    俘虏看了他一眼,原来是个夫子,不想搭理他。
    黄二摸出了一块干酪,扔给俘虏。
    俘虏会意,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抓起来就往嘴里塞,一边嚼,一边说道:“这东西好。顶饿,仔细品品,还有股子似有似无的甜味,好吃。”
    “饿的时候什么都好吃。”黄二说道。
    钱大却叹了口气。
    奶这种东西,居然也有人当宝,外间的世道这么残酷了吗?
    陕虢二州还是养了不少牲畜的。
    很多缓坡、山地也被开辟成了果园,大个的、卖相好的果子自然拿到市场上去卖了,但小个的、口感不好的或磕碰坏了的,一般拿来酿酒。酿酒剩下的残渣被掺杂在饲料中催奶,故牛羊奶的产量很大——这个欧洲奶农在几百年后无意中发现的秘密,早就自凉州流传,在农学生的传播下,慢慢风行整个关西,继而渗透到了关东。
    制作干酪,只是本地人在牛奶消耗不掉的情况下的无奈之举,味道其实很一般,居然有人爱吃?难道是以奶为主要食物的草原牧人后裔?
    “现在可以说了吧?”黄二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问道。
    “说,都说。”俘虏点了点头,道:“你们没去过湖南,自不清楚当地的情况。你道马殷为何一定要与王师在洞庭湖一带争夺?实在是过了此湖,王师便进入潭州境内,直逼长沙,能不拼命?澧、朗、岳三州,争夺很久了。如今朗州雷氏兄弟兵败,王师也在岳州站稳脚跟,洞庭湖左近数战是什么结果,我也不甚清楚,但王师好似派了铁林军和——还有一支什么我忘了,战力应不差了,总之听闻结果很不妙。湖南没有地利,守不住的。”
    铁林、控鹤二军数月前便南下了,由符存审统率,其人担任行营都指挥副使。
    再加上广捷、横野等军的配合,如今确实已攻到潭州理所长沙附近。
    而在南方,在马希振、吕师周二人的配合下,经过数月的清扫,静江军全境光复。随后各路兵马北上,克连州、道州,形势十分不错。
    关键时刻,楚军两万余人自永州疾进,一战大破南方各路联军,俘斩万余人。
    宁远军节度使邵得胜负伤而遁,岭南西道节度使叶广略被阵斩,王审知等人连溃百余里,方才稳住阵脚。
    不过楚军也没心思追杀,急匆匆回援北方去了。
    邵得胜、王审知等人被监军催促,在静海军节度使储慎仪亲率衙军三千、蛮俚兵万人增援后,鼓起勇气北上,再度攻占连、道二州,朝永州方向开进。
    到了十月底,魏王邵勉仁又率胜捷军一部蜀兵五千、牂牁蛮两万开至辰州,从西侧威胁湖南。
    五管、江西、黔中、湖北四个方向围攻,马殷能挺过今年就不错了。
    这位俘虏职位不高,也就是个军中小校罢了,知道的东西有限。但他从已知的情况分析,也知道形势很不利。再打下去没有丝毫意义,还不如投降。
    “铁林军都去了?那没问题了。”钱大先是一惊,复又喜道:“那可是大夏最能打的部队了。”
    黄二看了他一眼,张指挥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他曾是天德军队副,说禁军诸部中,数天德军最能打。
    俘虏笑了笑,没兴趣再说话了。吃了一块干酪,总算压住了腹中的翻腾。
    他又抬头看了看一直延伸到天边的路基,心中忧愁。这修路的活计,也不知道几时能干完。或许永远都干不完?
    第089章 都亭驿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州赵氏商行的领头人就从赵成换作了赵在庆。
    赵在庆是赵成的四儿子,今年三十七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胸中踌躇满志,对赵氏的商业版图有着很深的规划。
    赵成已经死了,与灵州豪商康佛金几乎前后脚离世。
    他虽然家财万贯,但与满朝公卿相比,依然是个小人物。他死了,圣人不会为之辍朝,甚至都不一定知道。
    洛城西南都亭驿之内,赵在庆正准备离开,不防迎面而来一群奇装异服的蕃人。
    蕃人他见得多了。
    作为主营西域商品的大商家,赵成父子什么蕃人没见过?
    红头发的你见过没?我见过。
    金头发的你见过没?我见过。
    但眼前这些人明明是黑头发,可这发髻也太怪了:阴阳头,拖着条猪尾巴。
    “高府丞。”
    “高公。”
    驿站内的官员们见到领头一人,认识的立刻起身行礼。
    赵在庆倒认识此人,也上前行礼,不过他被人挤在后面,有些尴尬。
    高伦,高仁厚次孙,第二代巴国公。
    赵在庆认识此人,还得益于赵王。
    高伦父亲早亡,少年时被送到安邑龙池宫,与皇子公主们一起学习,当了好几年同学。后来出任地方县令,又到州里面转了一圈,政绩乏善可陈,眼看着也没啥升迁的可能了,便调到了内务府,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与靺鞨首领们吃喝玩乐、四处游览。
    他本来是没机会袭爵的。
    巴国公可以给高仁厚的其他儿子,也可以给长孙,怎么着都轮不到他。
    但高仁厚对早逝的长子十分怀念,决定将孙子作为继承人。恰好其长孙又因为强掠民女之事被责罚,失去了袭爵的机会,于是次孙高伦时来运转,成为第二代巴国公,运气相当好。
    “赵四郎。”公子哥高伦一把推开了诸绿袍小官,径直走到赵在庆面前,笑道:“快有两年没见了。来,坐下吃酒。”
    赵在庆受宠若惊,连连称是。
    “哦,诸位头人也坐下,上菜、上酒,今日我包了。”高伦哈哈大笑,道。
    高公子买单,驿将嘴都笑歪了,立刻到后厨指挥去了。
    当然,高伦其实也不用自己掏多少钱。陪吃陪喝是他的工作,有一定报销额度,超出部分才用自己花钱。
    “高公这是……”赵在庆看着那些坐下后仍在东张西望的靺鞨头人们,问道。
    国朝的驿站与前唐一样,分等级的。
    前唐之时,华州普德驿规制极壮,称为“邮亭之甲”。
    国朝定都洛阳,都亭驿、积润驿一在洛阳西南,一在城东,也是规模宏伟的枢纽型驿站。太原府那边,由晋王府改建的驿站,同样是地区枢纽,规模宏大。
    都亭驿有驿田数百亩,亭台楼舍数十,可同时住四五百人。装修也十分考究,又因为地处京郊的关系,根本不愁客流。
    因此,这样一个驿站,朝廷也只给了驿将十五年承包期,十五年后换人——驿将出身天雄军,年轻时悍勇难敌,立功无数,以至于连圣人都惊叹不已,不然根本不可能得到这个下金蛋的母鸡。
    这些靺鞨人来中原时日不短了,知道这是个驿站。此时东张西望,大概也是为其规模所震撼。
    比之渤海国简陋的狗爬犁驿站如何?那当然是不好比的。
    “内务府查访渌、显、穆、纪等州靺鞨诸部,选其头人或子侄辈入京。其实也没甚大事,就四处闲逛。”高伦毫不在意地说道:“过完正旦,便送他们回辽东。”
    “此为何意?”赵在庆问道。
    让人白吃白喝白玩,朝廷的钱还不至于这么宽裕吧?
    “哈哈,让他们开开眼。”高伦笑道:“省得坐在家中狂妄自大,以为有个几百头猪就富可敌国了。”
    赵在庆无声地笑了。
    高伦有点不接地气,瞧不起这些土人。或许,圣人做得太好了,让他们这些人变得有些过于自大。不过或许也不是坏事,大夏国力蒸蒸日上,有些自信甚至轻微的自大很正常,只要不是过于狂妄就好。
    “转了这么一圈,头人们有何感想?”驿卒已经开始上菜,赵在庆仔细看着,发现靺鞨头人们对蒸饼、饺子、汤饼之类的食物情有独钟,对加了各种调料的肉食也十分喜爱。再看他们脚边,竟然人人放着一个包袱,里头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
    “中原的繁华让他们看花了眼呗。”高伦还算客气,给赵在庆斟了一碗酒,道:“昨日还有人问我,在洛阳置宅花费几何?五百头猪够不够?如果不够,他可以再添十匹马。”
    这下连赵在庆也笑了起来。
    猪在中原卖不上价,十匹马也不怎么值钱,这点东西肯定是不够的,况且也未必有人愿意卖。
    如今住在洛阳诸坊的,基本都是第一代人,并不缺钱。真要有房屋出售,你至少得等到第二代、第三代,看看有没有哪个不肖子孙急着筹钱,把房子卖了。
    “我告诉他们,洛阳原本一片废墟,这座城是圣人重建的,朝廷手里攥着一大把房子。甚至于,至今还有部分街区未清理完毕,还有建盖屋宇的余地。想要洛阳的房子,拿命来换。”高伦也给自己斟了碗酒,品了一口后,赞道:“河阳的朔方生烧,竟然比灵夏的还够劲,不错。”
    驿卒又端上来一大盆鹿肉。
    看样子,应该是辽东货了。腌好后晾晒得硬邦邦的,船运回来,趁着黄河尚未冰封,船运至洛阳。
    赵在庆注意观察,发现靺鞨头人们一开始兴致缺缺,显然对鹿肉的兴趣不是很大。不过在尝了几口后,居然觉得好吃,顿时大快朵颐起来。
    赵在庆暗笑两声。
    同样的食材,做得就是比你好吃,比你精细,他们应是感受到差距了。
    高伦也回头望了一眼,笑道:“我听闻圣人在湄沱湖畔遍会群豪,不得已之下,吃了生兔干、生鹿舌之类的食物,哈哈。想想都觉得——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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