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保机还是有点门道的,虽然他很可能只是误打误撞。
    “陛下,什么都缺。”圣人都这么说了,李巨川岂能不抓住机会,立刻说道:“经学生很缺,无法教化百姓。各色工匠也不够,想打制点什么器具都很麻烦。将来郡王就藩之后,王府这缺那缺的,委实不好看。”
    “这个……”邵树德说道:“李卿列个条陈上来,朕督促中书办理。”
    邵树德还是很爱自己的孩儿们的,涉及到这事,他立刻重视了,一口答应。
    随后,他又问道:“李卿家人在陇右?关西?还是洛阳?”
    “陛下,臣家数十口人,皆在捧圣州。”李巨川答道。
    “陛下,臣家十余口人,也在县里。”没人问马景,但他还是凑上来说道。
    邵树德动容,道:“朕过迎圣州、保圣州,很多官员都没把家搬过来。只在这边弄了个宅子,请了些仆婢,再纳一二胡女聊解苦闷。观其作为,都没打算于此久留。李卿、马卿扎根于此,甚好,甚好。”
    为了辅佐自己儿子,举家搬过来,这份情义相当不错了。
    “捧圣州亦是王土,在哪安家不都一样么?”李巨川笑道:“如今很多华夏正州,在古时候多半还是羁縻地,若无先辈披荆斩棘,筚路蓝缕,羁縻地永远成不了正州。臣是捧圣郡王傅,如果臣都不做出榜样,王府僚属、军将们又怎肯在此安家?”
    邵树德闻言连连叹息。就本心而言,谁不愿意住热闹繁华的大城市呢?边塞苦寒之地,安全都是个问题,生活更谈不上便利。
    生病了,能请到好郎中吗?
    子女教育,有好的老师吗?
    想看些书,到哪里去买?
    出了门,街道可一眼望到头,入目所及,永远是那几家店铺,货物都不带变的,永远是那些人,一代代子承父业,生活仿佛凝滞了一般。
    他知道,很多人其实是把七圣州当做升官的跳板,打算把握住这个缺乏竞争、升官较快的捷径,先把品级问题解决了,然后再想办法调回内地。
    像李巨川这种人,还是太少了。
    当然,他们也得到了收获。至少邵树德记住他们了,将来一定会有这样那样的好处,这是难以估量的。
    另外,李巨川、马景的家族,定然也会成为捧圣州的土豪,这是必然的。几代人经营下来,就是一个边地豪强了。
    麟州折氏、杨氏,就是这样的边地豪强。杨氏原本还是书香世家,现在允文允武,文武两方面都有人才,已经是新朝的顶级豪门之一。
    有得必有失,说的便是这般事了。
    “卿等之心,朕明矣。”邵树德说道:“若有知交好友,愿来捧圣州的,可一并唤来,朕记得你们的付出。”
    李巨川、马景二人拜谢。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圣人说记得你们,将来要给好处,那就大大方方收下。
    唐人并不讳言利益,夏人同样如此。
    ※※※※※※
    七月初二,礼圣、奉圣、忠圣三州官员、酋豪及永安宫宫监、万户、千户们纷纷抵达。
    邵树德没有与他们多废话,直接阅兵、狩猎、饮宴三件套走起。
    阅兵是为了宣示军威,这是草原人最能听得懂的语言。
    从渤海班师,没有走营州,而是横穿七圣州,本来就是听闻当地民心浮动,过来压阵的。阅兵是最直观的了,往往能消灭很多不该有的小心思。
    狩猎可以考校酋豪们带来的随从、子弟的本领。
    既然要收其勇士,那么自然要好好考校了,宫廷卫士、银鞍直也不是什么垃圾都收,至少水平要过得去吧。
    饮宴则是增进感情的阶段。
    完成了前面两部分之后,酋豪们一方面受到震慑,野心收敛了起来,一方面有亲族子弟跟着圣人走了,有利益牵绊,最后再直接增进和他们本人的关系,往往能事半功倍。
    不要小看个人间的情谊。
    在中古时代,首领的个人意志是非常重要的因素,有时候能抵消部分利益冲突。
    乾隆征新疆,打缅甸、大小金川,从国家角度而言亏出血,朝野内外反对声浪几乎直冲天际。但他就是凭借个人意志强行推动了,和缅甸的仗打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难看,与战败也差不多了,但就是不怕亏损,就以个人意志强行推动,花费九百多万两白银,战死病死诸多大将高官,最后让缅甸刚刚吞并的暹罗复国,割让了西双版纳等地区,强行打断了这个东南亚小霸苦修无数年等来的上升国运。
    邵树德与蕃人酋豪们的情谊,还是维持得相当不错的。他在各个部落间,也流传着各种正面光辉形象,这种形象还能遗泽子孙后代,至少两代人不成问题。
    继任国君,如果能继续他的工作并深入下去,大夏北部边患将小到一个可有可无的程度。甚至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的人力物力,在其他方向上开拓进取。
    乾隆能调集两千索伦兵、一千锡伯兵、一千卫拉特蒙古骑兵去打缅甸。
    李世民甚至能从印度河流域摇来人,万里迢迢去打高句丽。
    这都是很好的例子。将来征西域,邵树德还能用得到契丹人、女真人甚至是渤海人。
    宴散之后,邵树德又得到消息:飞龙军北上,寻得一处霫人牧地,斩首两千余级,俘一万五千人、牛羊马驼十余万。
    阿保机闻讯,仓皇退走,耶律辖底象征性追了一番便退兵了。
    邵树德让梁汉颙抓住机会,痛打落水狗,争取敲掉阿保机更多的附庸势力。
    至于其他的,他也懒得管了。
    渤海旧地、七圣州先休养生息一番,如果阿保机还持续骚扰,早晚会露出破绽,将来再给他来个犁庭扫穴。几次下来,得不到好处的附庸部落便会离其而去,势力不攻自解——如果他知机,这会便该逃了。
    七月初五,圣驾离开捧圣州,花了十天时间,抵达了护圣州西密县,也是七圣州之中,唯一一个没有奉诏觐见的藩王封地。因为邵树德要亲自来见一见他的孩子,已经就藩的奉圣郡王邵端奉——他也是大夏至今唯一一个实封且之藩的藩王了。
    分封子孙,他原本是有些抵触的,甚至至今还有些想法。
    此番护圣州之行的观感,将直接决定未来的决策:到底是加速还是后退。
    第058章 就这样吧
    “你来护圣州也有年余了,有什么感悟?”七月十六日,父子二人进山打猎,休息途中,邵树德坐在山坡上,俯瞰着山下一望无际的原野,问道。
    “感悟很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十三岁的邵端奉还是个少年,他的感悟就是这里好无聊,好穷,景致好单调,无时无刻不想回洛阳——至不济,北平和长安也行啊。
    “阿爷换个说法,你觉得在这里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邵树德问道。
    从这里可以远远看到西密县城。
    城内只有五百户人家,城墙外缘大概有七八百户。此刻已近午时,炊烟袅袅升起,家家户户都在做饭。
    真的很穷吗?看你从什么角度看了。
    对普通人而言,日用品肯定是短缺的。即便能买到,质量未必好,价格还贵。
    对有钱人而言,稍微进阶点的商品也享用不了。不是没钱,是真的缺货。比如蜀中名茶蒙顶,长安、洛阳、北平可以喝到,甚至华州、汴州、陕州、太原、郓州等地都能买到。护圣州?做梦去吧。
    对豪强而言,缺乏可以交往的权势门第,没法为家族积累人脉,也就得不到进步。
    当然,这种情况不仅仅在于护圣州,任何一个小地方都有,只不过这里特别严重而已。
    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这里人均资源丰富,甚至可以称得上富裕。
    一个违反常识的认知就是,野人的蛋白质摄入量,往往比农耕地区的普通人丰富。他们是标准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优胜劣汰,不够强壮的人便捕获不到猎物,那就去死好了。一代代筛选下来,体格往往很强壮。
    护圣州人少,但地域面积广阔。虽然多是长满了牧草的荒地,看似不如庄稼地,但架不住人少地多,生活往往还过得去。
    看到家家户户的炊烟,邵树德也饿了,夏鲁奇不会伺候人,他只会打打杀杀,但种彦友眼疾手快,马上把烤好的鹿肉端了上来。
    邵端奉动作也很快,立刻替父亲切肉,嘴里说道:“最重要的便是笼络人心了。”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这是你悟出来的,还是别人教的?”
    “儿自己有这个想法,不过不知道该怎么办。王傅便让各个氏族头人挑选了一些嫡脉子弟送过来,与儿年龄相仿。”邵端奉说道:“王傅上午教我们诗书经典,下午西方典军便让我们一起习练武艺,有时候会打马球、钓鱼、狩猎。”
    王傅就是张策了,进士出身,还是很有水平的。
    典军西方邺,其实很年轻,濮州州军指挥使西方再遇之子,征契丹时立过功。
    “法子不错。”邵树德笑道:“就是那些人么?”
    他指了指不远处肃立着的十几个少年郎。
    “就是他们。”邵端奉兴奋地说道:“儿在他们中间学问最好,武艺也不差。”
    “他们行事可有章法、分寸?”
    “儿都嫌他们太恭敬了。”
    “草原好贵种,你是朕的种,他们焉能不敬畏?”邵树德哈哈一笑,从儿子手里接过切好的鹿肉,又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笼络人心的法子?”
    “王傅说,婚姻大事,还得父亲做主。正妃只能来自中原,但孺人、王媵却大可不必。如果阿爷允准,可择两三氏族头领之女,纳入王府,以示亲近。”邵端奉回道。
    “张策考虑得其实很周全了。”邵树德叹道。
    八郎的婚姻,他已经物色好了,西河宋氏之女,是宰相宋乐的族人。
    西河宋氏这些年的发展十分迅猛,除在河东的本家外,夏州、灵州、洛阳也有分支——基本是追随着邵树德起家的脚步了。
    与邵氏联姻的这家没人当高官,但胜在有钱。对于能提高自家地位这种事,人家当然是欣喜若狂,许诺会给出大笔嫁妆。
    老实说,邵树德都打算让人家先把陪嫁的东西送过来了:书籍、种子、农具、耕牛等,此外还会招募大批工匠、护院、音声人北上,宋氏子弟有志于仕途的,也会前往,林林总总可能有数百人之多,完全可以让护圣州的经济水平上一个新台阶——在卖儿子、卖女儿这件事上,邵树德还是很有心得的。
    “阿爷已经给你说好婚事了。中书宋侍郎的族侄女,过几年就成婚。”邵树德没好意思提嫁妆的事情,转而说道:“本地酋豪当然也要笼络,但你要有分寸,在大妇嫁来之前,克制一下,别扫了宋侍郎的面子。”
    “你的这群小跟班,让他们过来吧,朕瞧一瞧。”邵树德吃下一块鹿肉,说道。
    十几个少年很快被叫了过来,他们拜倒在地,齐声道:“吾皇万岁!”
    “起来吧。赐坐,赐食。”邵树德吩咐道。
    银鞍直武士拿来了许多蒲团,又搬来一头烤得差不多的野猪,让众人分食——简单粗暴的军中作风。
    “都是大好的少年郎啊。”邵树德看着毕恭毕敬的酋豪子弟们,突然感慨了起来。
    时间是世上最无情之物。
    人的细胞只能分裂六十余次,时至则行。
    他也年轻过,感受过身体里充满着磅礴力量的时候,但这股力量已经渐渐离他远去。
    眼前这些少年,他自信单挑可以轻易杀死其中任何一人,但那靠的是千锤百炼的技巧和丰富的打斗经验,不是靠力量碾压。
    终究是老了。
    “无需拘束。”看少年内有些拘谨,邵树德笑了笑,吩咐随从拿来酒,给每个人斟上。
    少年们再不通人情世故,这会也知道起身谢恩。
    “都坐下。你们将来都要继承各自的家业,护卫我儿,朕敬你们一杯。”邵树德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众人慌忙饮尽杯中酒,同时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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