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为如此,在发来了一批渤海、靺鞨俘虏后,仙州四县的部曲已经超过了9200户、41000口。该州府兵军额一万,实有九千六百,人均不到一户部曲,还得努力。
    显义县的驿站位于城东。从外表看来,风格粗犷,基本就是树干粗粗处理之后,临时搭建而成的,属于就地取材,节省开支了。
    吕兖、范文达等人在看到这个处处透着原木清香的建筑时,十分惊奇,同时也生出了一种明悟:仙州看样子比沈州、营州都要穷。
    驿站占地面积比较大,因为这里压根就不缺地。最外面一层木栅栏,圈起了大片空地,看得出来,开辟的是菜畦,种些瓜菜,供给往来官员、信使吃喝。
    驿站后院内居然还养了几十头猪,据说是靺鞨俘虏带来的。吕兖瞟了一眼,一头头精瘦精瘦的,挤在猪圈口,叫得撕心裂肺。
    有驿卒煮了一大堆混合着猪草、秕谷之类“可疑物质”的猪食端了过去。
    群猪见到,高声亢叫,骚动不已。甚至有身手矫健之辈,一个轻盈的跳跃,直接跃出了猪圈,向驿卒奔来。
    “啪!啪!”另一名驿卒拿木棓熟练地敲击了几下。
    猪摇摇晃晃地停下了,哀鸣不已。
    吕兖、范文达相视而笑。
    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关西、中原爱吃羊肉,猪很少见到。前唐之时,因为虢州山塬众多,草木茂盛,想着不能浪费了,于是办了个牧场养猪。但最终的结果是,虢州猪场野猪泛滥,侵害农田。从这件小事便可看出,唐人有多么嫌弃猪肉。
    但辽东不一样。靺鞨、女真就擅养猪,以至于渤海人、契丹人、汉人也沾染了风气。同化,从来不是单方面的,而是互相影响的。大夏诸道,风气也是有差异的,或许便是华夏先民们在同化土人之时受到了影响,互相迁就,互相融合。
    驿站附近也有驿田,说是分了一百亩,其实大片地荒着,驿卒愿意多种的话,官府求之不得,奈何这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人。听驿将说,去年驿站种了好几百亩粟麦,但亩收只有五斗,原因便是广种薄收,基本不怎么管,这从收上来的粟麦中夹杂了一大堆杂草便可看出。
    果是蛮荒地界!
    “咱们这个驿站,养了五十多匹马,搁中原算是大驿站了。”缺了两颗门牙的驿将笑嘻嘻地说道:“昔年我在镇国军当兵,去过潼关附近几个驿站,最多的也就养了四十匹马。在辽东,养一百匹都不是事,牧马也不怎么占用人手。”
    驿马的屁股上都烙了编号,吕兖看过,最大一匹是“甲五十二”,确实是一个规模庞大的驿站了。
    “辽东富焉。”吕兖赞道。
    “哈哈,官人说得是。前年从天雄军退下来时,我欲定居此处,妻儿老小还万分不乐意。不过住了年余后,也认了。除了人少、家什贵之外,真没啥缺点,吃得满嘴流油,这就够了。”驿将笑道:“外面茫茫荒草甸子,几十里无人烟,你想养多少牲畜都行,没人和你抢。”
    范文达闻言,想到了家中之事。
    小的时候,官府是要征收干草作为赋外科敛的。少的时候每家三五束,多则十束。从那时候起,他才知道,能喂养牲畜的草料,也是一种资源——不然官府征收做甚?
    夏州还算好的,毕竟草场多。但在关中,草料可就没那么富余了。逼急了,农户会拿麦秆抵,但官府有时候不认,非得要干草。
    辽东满地荒草,偏又人烟稀少,每个人能分得的资源确实多。
    “仙州可太平?”吕兖又问道。
    “算不得多太平。”驿将摇了摇头,说道:“府兵部曲经常逃亡,藏入山林之中。官府频频通缉,有时候折冲府还会征召府兵,一起捕拿。去年阿保机在西边作乱,一度靠近仙州,听闻有不少人响应,被留守府兵镇压了。”
    “偌大一个仙州,竟然没有州兵?”吕兖惊讶道。
    “哪有钱养。”驿将笑了笑,道:“朝廷用度也紧着呢。平日里无事,便轮番征召土团乡夫或府兵,聊守疆界。去岁圣人伐渤海,仙州就出动了五千人,跟着符都头上阵了,九月才回。一州四县之地,不得不征发土团乡夫扼守要地,我家大郎就被征走了,落雪前才回来。其实,便是这些土团乡夫,也不尽然可靠。”
    “为何?”范文达奇道。
    “显义县大林乡征土团兵一百,结果有澶州人赵永,杀队头及袍泽数人,夺马而逃。这事闹得太大,远近皆闻。后来出动一个折冲府的府兵千人,四处搜捕,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将他捕拿。”驿将说道:“一同被抓的,还有十几个靺鞨、渤海逃奴。这里就没几个老实人,与中原大不一样。官人若来此为官,可得有所准备。”
    范文达的脸色严肃了起来。
    他倒不是害怕,而是惊讶。辽东道诸州,看样子真是无法无天之地啊。
    澶州是旧魏博下属六州之一。魏博人来辽东,大部分其实是当百姓的,怎么就不能好好种地呢?一言不合,杀了上官就跑,连家人也不要了,这都是什么人啊?
    最关键的是,地方上没有州县兵,那这个官当得就战战兢兢了。
    召集府兵是需要时间的,目前各州指挥使、道都指挥使可调动府兵,但这只是为了更好地稳定地方局势的权宜之计。待到将来,估计会走前唐的老路,各折冲府只能由朝廷管理——府兵一大特点便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就是为了不给人积累威望,创造作乱的机会。
    “官人勿忧。”见范文达脸色不好看,驿将笑了,道:“其实没那么可怕。辽东百姓,都是能战的,而且分了地,没几个人还想作乱。纵有三五逃奴,也不敢进村,怕被百姓给打杀了。就如那赵永,你道为何被抓住?”
    “为何?”
    “入冬了,山里待不住,主动跑了出来。刚进了一个村子,便被人一箭射翻在地。射他的还是贝州来的魏博武夫,哈哈。”
    吕兖、范文达也跟着大笑。
    看样子,魏博武夫也不都是一条心。有的人满足于当下的生活,不想闹事了,便借了老乡的人头,换一笔赏钱——真的是纯魏博武夫作风。
    “仙州百姓确实不凡。”门外响起了爽朗的声音,众人一看,却见卢鹤年与五名宫廷侍卫走了进来。
    “在外头转了几天,感慨颇深。”卢鹤年接过驿将递来的一壶马奶酒,道了声谢,又分给五名卫士,方道:“榆树乡有契丹、渤海人作乱,聚众百余,硬是让乡勇给打散了。如今百姓也做不得,全都被贬为部曲。”
    “榆树乡?”驿将回忆了下,道:“那不是汴州来的民户么?也有百余府兵在那安家。”
    “正是。”卢鹤年喝了一口温好的马奶酒,脸色有了点血色,只听他说道:“汴州百姓其实也很能战。当年秦宗权攻八角镇,朱全忠大肆征发汴州民人,就挺能打的。这才过去二十多年,不至于太过堕落。我亲眼目睹了,真真厉害,射箭又远又准,箭箭咬肉。其实照我看啊,分了地的百姓、府兵,都挺感激圣人的,只要不倒行逆施,他们都是圣人赤子。谁敢作乱,就是与所有人作对,杀起来毫不手软。”
    二十多年前的汴州百姓,当然是能战的。
    就是十余年前的汴州百姓,不也在朱全忠帐下效力,与圣人打生打死么?
    今上攻河北,汴、宋、滑、曹、亳、颍等州的百姓也没被少征发,武勇大概率是维持下来了的。
    相反,曾经同样悍勇的直隶道百姓,征发的频率却低了不少,杀人的手艺大约是不如以往了。
    “靠百姓维持乡里,击杀贼人,古来有之?”吕兖叹道。
    在他看来,百姓就是百姓,好好种田就是了,打打杀杀作甚?不过他再看不惯,这种情形也维持一百多年了,藩帅、刺史们乐得治下有这么一群勇武的百姓,因为可以在与外镇的战争中提供帮助——说句难听的,如果在与别的藩镇的战争中吃了大败仗,死伤惨重,重新募兵的时候,你也不希望兵员素质太差吧?
    卢鹤年笑了笑,不搭理他。大家已经习惯了一百五十年的事情,为什么要去改变?
    在外头转悠的这三天,他基本摸清楚了仙州附近的状况。
    小乱子一直有,但旋起旋灭,大体“粗安”。
    官府做了一些实事,利用缴获的牛羊马驼,弄了一个临时官办牧场,出产一些肉奶。
    陂池修了一个,上好的水浇地才分配给了府兵。
    移民而来的百姓一户授田六十亩,勉强能耕作。村里还有大片的公地,预计几年内都分不干净,你爱种就去种,没人管,需要的时候还回来就行了。
    草地更是公共资源,家里有牲畜的话赶紧养。就他看到的状况,今年出生的小牛、小羊都有充足的草料,长得很不错。
    百姓、府兵们其实是自己管自己,官府没那么多人手,也没那么多钱。他们唯一提供的“服务”,大概就是安全了。即只要没成建制的敌军攻来,小乱子他们自己搞定。
    卢鹤年觉得,这大概是最省钱的管治方式了。
    中原有中原的管治方式,辽东有辽东的活法,不可一概而论,因地制宜是对的。不然的话,百姓们未必能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上生存下来。
    “今日晚了,便留宿一晚,明日东行,可耶?”卢鹤年喝完酒,问道。
    “可。”吕兖、范文达二人也要先去龙泉府,接下来还是同行。
    “多住了两天,叨扰了。”卢鹤年又转过头来,看向驿将,道:“我让人留了半缗钱,就当这两日的花费了。”
    超出了接待时间,当然要给钱了。驿将也不客气,含笑点头。
    二月二十五日,一行人离开了驿站,快马加鞭,往龙泉府而去。
    第047章 暖炕上的政事堂
    三月初五,吕兖一行人抵达了东牟山城,被迫停留了三日,这才继续上路。
    稍一询问,原来有渤海人抢占了敖东城,以某个宗室的名义,扯起大旗,聚兵作乱——渤海人自称“义军”,也没毛病,立场不同罢了。
    不过大伙也觉得他们够傻的。
    冬日作乱,消息传递不便,未必有几个人响应。况且这也太心急了,大夏圣人还在龙泉府,入冬时有人叛乱过,旬日而平,十分迅猛,你在敖东城作乱,又能活得几时?
    果然,在铁林军、落雁军各一部两万余人抵达后,半月攻克。
    而大冬天地出兵,平乱大军的脾气也好不到哪去,敖东城内与乱兵有关系的人,无论亲疏远近,尽屠之。
    一直到了大前天,剩下的几千百姓踉踉跄跄上路,在严寒气候中前往安东府时,此事才告一段落,驿路复通——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敖东城为之一空。
    这场叛乱,也给三位即将赴任的官老爷们提了一个醒。渤海与中原藩镇不一样,那是真真正正的异国,如果运气不好,他们是有可能被民变掀翻,乃至丧命的,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至忽汗海时,他们甚至体验了一把驿站提供的新式交通工具:狗爬犁。
    你别说,速度并不慢,同时也让人更深刻地认识到了,靺鞨人秋季捕鱼之时,为何会给狗也准备一份过冬口粮。确实离不开啊,拉起爬犁来那叫一个飞快,而且看狗的体型,不多吃点鲑鱼,真的扛不过去。
    “好聪明的狗!”出驿站之时,吕兖感叹了句。
    “聪明?”驿卒有点懵。
    若不是非常能忍受寒冷的气候,冬天能帮着运输人和货物,谁养这狗啊?
    吕兖等人也不多话,在驿将那里签字画押之后,便准备离开。
    “几位官人……”驿将追了出来,叮嘱道:“入冬前,龙泉府发生过叛乱。因为圣人驻跸城中,符都头脸上挂不住,下了狠手,杀戮过甚,还贬了三万人为奴婢,这个月就要发往沈州、安东府。龙泉府七县人心动荡,很多人心怀怨恨,诸位官人还是小心为妙,切勿去到人迹罕至的地方。”
    三人闻言齐齐一惊。他们只听说入冬前有过叛乱,没想到事后处置这么酷烈。
    “多谢。”吕兖等人躬身一礼。
    “不用这样。”驿将笑道;“我是从天德军退下来的,去年伤了腿,无法再为圣人厮杀啦。龙泉府这地界,中原人很少,看到官人们就很亲切,忍不住便要提醒。”
    三人对视一眼。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从营州的华风初具,到沈州的胡汉交杂,到仙、瑕二州的弱肉强食,以及龙泉府繁华背景下的血腥酷烈,每一处都在给他们上课,让他们见识到了这片新得之地的真正面目。
    怪不得有些人不愿意来这当官呢,合着真有生命危险啊。
    离开驿站之后,三人就此分别。
    吕兖、范文达二人前往海北山城(辽东道驻地),卢鹤年则前往北方二十多里外的龙泉府城。
    ※※※※※※
    进入龙泉府后,卢鹤年倒没急着去报道。
    他先慢悠悠地在城内转了转。
    街道其实挺宽敞的,就是有些年月了,石板路上都压出了一道道车辙印。
    街道两边堆满了脏兮兮的残雪。店铺大门打开着,正常做着买卖。
    有人大声谈笑,有人面无表情,有人窃窃私语,人生百态,不一而足。
    各色人等皆有。
    有穿着汉人服饰的——很难说是汉人还是渤海人。
    有穿着皮裘的胡人——老实说,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胡人,至少在龙泉府这片,主要依靠发髻的样式,靠衣服是看不出来的。
    卢鹤年盯着一人看了看,应该是靺鞨人,戴着耳环,脑袋前部的头发被剃干净了,只留颅后发,扎起了辫子,用饰品系着,垂于肩膀高度。
    这应该是个有钱人了,耳环是金子做的,辫子上的饰品看着像是珠玉一般的东西。卢鹤年知道,靺鞨穷人脑后辫子上系着的是色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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