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最难赚到的不是官爵,而是与君王的情分,这是无价的。
    仆婢们很快收拾好了家伙什,足足上百车。什么都有,下到吃食、衣物、书籍、日常用品,上到武器、铠甲、帐篷甚至是家具,包罗万象,几乎可以开商铺了。
    张策知道,这些都是赵贵妃遣人送来的。
    看着一些制作精美,甚至堪称奢靡的用具,张策只能叹息。
    旁的时候,他可能还会劝谏一番,但都这时候了,他张不了口。
    巳时正,一切收拾停当,车队缓缓启行,出南门之后,又停了下来。
    “参见陛下、贵妃。”张策上前两步,躬身行礼。
    “免礼。”邵树德的目光越过他,看向儿子。
    “阿爷、阿娘。”邵端奉下了车,走了过来,欲言又止。
    赵玉有些病恹恹的,披着一件狐裘,站在寒风中看着儿子,同样欲言又止。
    回乐公主邵果儿、江陵公主邵采薇也上前见礼。
    “好好去吧。”邵树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男儿志在四方。护圣州数万军民,都在你的治下。一定要用心,看着他们的生活一点点好起来,所有人都对你发自内心地崇敬,这种满足感,什么都比不了。”
    比玩女人还让人着迷!邵树德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
    “儿谨遵父命。”听邵树德这么一说,到底是少年心性,邵端奉的心情莫名得好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点笑容。
    赵玉上前两步,将儿子搂入怀中,颤抖不已。
    邵果儿暗暗叹息。
    在母亲心目中,嗣武、采薇、端奉三人的重要性,比她强多了,一如贺公雅与邵树德在母亲心中的地位。
    “豹奴身体好些了么?”邵树德敏锐地注意到了大女儿的情绪,关心地问道。
    豹奴是他的外孙,最近偶感风寒。他遣了太医前去诊治,开了几副药。
    “已经好多了。”邵果儿脸上的表情生动了起来。
    她看着父亲,暗想这心思竟比妇人还细腻,怪不得能让母亲一点点忘了贺公雅,对他死心塌地。光靠权势,可做不到这一点。
    “那就好。”邵树德松了口气,笑道:“待朕班师回来,再给你带几盒渤海珍珠。”
    邵果儿掩嘴而笑,点了点头。
    邵树德又看向八郎邵端奉。
    只见他擦了擦眼泪,与母亲告别,然后又走到邵树德身前,道:“阿爷,儿一定治理好护圣州,让当地百姓都崇敬我。”
    张策闻言,捋须而笑。四十多岁的人了,心底竟然涌出一股冲动。
    蝇营狗苟大半辈子,是不是虚度年华了?早年读的诗书道理,是不是全扔在社会的雨雪风霜里了?本心,竟然还不如一个少年坚定,惭愧啊。
    邵树德亦笑,让人牵来一匹小马,道:“你十二岁了,已是男儿。草原不怜悯弱者,不可怜没本事的人,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那当然好,但首先得让他们服你。来,骑上这匹马,一路去到护圣州。”
    热血少年被忽悠地找不着北,大声应下,熟练地翻身上马。左右寻了寻,居然没看到弓梢、刀剑,顿时有些急。
    邵树德哈哈大笑,赵玉也破涕为笑,一时间倒冲淡了离别的愁绪。
    ※※※※※※
    北平东南会川乡邓村,吕兖也告别了家人,跟着一群德州来的土团乡夫上了路。
    “全忠,这次本不用征你,我将你报上去,可曾怪我?”坐在一辆粮车上,吕兖问道。
    “先生是有大学问的,跟在身边学习,挺好的。”耶律全忠答道:“况且,此番跟着算账,倒也没什么危险。”
    吕兖颔首而笑,道:“古来征战,首重军粮。今后你即便当了官,也要学会算术,不能被猾吏给蒙蔽了。”
    “是。”耶律全忠恭敬应道。
    他是苦孩子出身,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富家少年。计毒莫过于断粮,行军打仗,最重要的也是粮草。治理一方的时候,大部分的工作,其实也是围绕老百姓的吃喝来做文章。吃喝不好,就有民变,就要造反。
    此时的驿道之上,由远及近,目力所及之处,全是密密麻麻的车辆。
    小车载粮二十余斛,大车载粮三十多,富饶的河北大地产出了最优质的粟麦,而今都一一送往临渝关外。
    驿道旁侧躺着许多马车,粮食洒了一地,鸟雀欢快地啄食着。每见到人靠近,又呼啦啦飞去,但只在不远处盘旋,始终不肯离去。
    耶律全忠看到了岳三郎。
    他正在地里忙活,远远朝他招手。
    他兴奋地回应了下,情绪突又低落了下来。
    涂二家空荡荡的,柴门紧闭,不见人烟。地里也长满了杂草,显是许久没打理过了。
    是啊,涂二去年死了。他还未娶妻,连个子嗣都没有。他一死,这个家就算绝户了。听岳三郎说,过阵子会有一批灵州来的移民,或许会有人占据涂二的宅园和田地吧。
    耶律全忠又想起了自己,同样未娶妻,若他死了,连烧纸的人都没有。家里的房子、田地,大概也会被朝廷收走,重新分配给新来的关西移民。
    这世道!
    “叮铃铃……”身后不远处响起了一阵铃铛。
    耶律全忠转过头去,却见一群蕃人模样的汉子,挎着弓刀,兴奋地东行。
    马鞍旁边,似乎还挂着许多食水。
    自备粮械,随军出征,这是尚未完成编户的幽州部落。
    马铃悠悠,带着欢快的节奏,一如他们主人的心情。
    唉,一拨又一拨的人出关送死,如涂二那般。
    富贵那么好赚吗?
    这次是打渤海,可是要攻城的,死伤可能比打契丹还大,而且大得多,不知道这些人兴奋个什么劲。
    粮车上了一处高坡。
    耶律全忠扭过头去,居高临下看了一眼后方。
    好壮观的场面!
    青黛色的幽州城墙外,旌旗林立,鼓声隆隆。
    武士组成的长龙在缓缓游动,然后立定。风中隐隐传来喊杀声,气透云霄,连不远处的麻雀都被震慑了,吓得冲天而起。
    驿道一眼望不到头,车辆也是一眼望不到头。
    车辆旁边,灰黑色的人影起起伏伏,脚步不停。阳光偶尔洒落,映射出了一片刀刃的寒光。
    有些性急赶路的蕃人骑士,直接从麦田里横穿而过。头人气得破口大骂,直接一箭射过去,吓得骑士又走回大路。
    土团乡夫们互相聊着下流的段子,有时候甚至自嘲,出征回来后,突然就多了一个孩子,惹得众人哄笑不已。
    其实也不是很亏嘛!女儿养大了,出嫁之前可以帮家里干活,出嫁时也能收一笔聘礼。
    儿子那就更赚了,反正不可能给他分家产的,就当不要钱的长工呗。家里那么多地,还有牲畜要照料,忙都忙不过来,急缺人手。
    耶律全忠其实很佩服他们。
    在这个征伐不休的世道中,被锤炼出了强韧的意志,比契丹人还坚忍耐战,行走在路上,仿佛灰色的牲口般吃苦耐劳。
    同时又具有乐观的品质。
    年复一年的远征,无论结局是欢笑还是泪水,都默默承受了。有时候还能苦中作乐,开一些玩笑,维持着不低的士气。
    阿保机败得不冤!
    天空传来一阵雁鸣。
    耶律全忠举头望去,目光仿佛附在了大雁身上,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苍茫大地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建极八年三月十五,铁林、天德、银鞍等军及蕃部兵马十余万,兵分三路:一路出临渝关东行,一路自檀州北上,一路过蓟州,经长夏宫东北行。
    三路人马浩浩荡荡,遮天蔽日,以灭国的气势,杀奔渤海。
    第014章 大战略
    大军出动后,邵树德稍晚了两天才起行。
    带着一大堆随驾官员、宫人、侍卫,以及各类物资和专业人员——其中包括很多国子监数学、工学、医学方面的学生。
    从人员配置来说,这不像是一次战争,更像是综合性的殖民开发活动。
    有时候邵树德都怀疑自己,这样有没有必要?
    唐代消灭高句丽之后,也只是把该国的精华人口迁走,然后在当地建立羁縻州。整个临渝关外,只有营州一个正州。但营州本身人口也很少,大部分还是靺鞨人、契丹人、粟特人、高句丽人。
    营州与其说是大唐正州,不如说是一个大型互市场所和军事基地。
    明代在东北的政策与唐代差不多。边墙以内直接统治,边墙以外羁縻之,你自己管自己,爱咋地咋地。
    不是没有人建议过,对契丹、渤海实行羁縻政策。清点下户口和军队,给他们个官身,然后阿保机摇身一变成了大夏的官员,契丹兵也成了夏兵,不好吗?契丹人可不一定认你委派的官员,现在屈服,将来还会闹事,以后永无宁日,花费无数。
    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招抚、羁縻策略,固然有用,但人家将来就不会反了吗?自己管自己的情况下,还和内地没什么联系,不是说反就反?
    再者,即便羁縻,也得给与内地联系紧密的人,比如自己的儿子。
    “苦了那么多年百姓,朕也得亲征苦一苦,有些事,交给别人不放心。”行军休息途中,邵树德对陈诚、赵光逢等人说道。
    但他这话很没说服力。
    花枝招展的宫人在为他煮茶、准备点心,嫔御们在马车上默默等待,时不时露出娇艳的容颜。
    一到休息时间,小黄门就支起帐篷,搬来桌案、椅子甚至是床榻。想看书就看书,想吃东西就吃东西,想练武的话,直接去器械架上取用兵器。
    如果累了,回到帐中舒舒服服睡个午觉——怀中搂着女人睡觉,哪怕什么都不做,那感觉也是相当舒服的。
    年纪大了的邵圣,已经没有以前能吃苦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袍服放在哪个箱子里,每天都是衣来伸手,笑颜如花的宫人嫔御们为他打理好一切。
    怪不得人人都想要富贵呢,这温柔乡里的日子,一旦享受了,就回味无穷。
    “陛下,此番要防着阿保机偷袭。”陈诚说道:“臣觉着,去年阿保机败得太惨了,他为了挽回威望,定然要有所动作。”
    “他来不来,就那样。”邵树德说道:“待到五月中下旬,柔州行营严阵以待,阿保机不来则好,来的话,再叫他吃个大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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