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见到余庐睹姑?”阿保机问道:“她应该在邵树德身边,可有消息?”
    “夷离堇……”韩知古面有难色,吞吞吐吐。
    “说吧。”阿保机面色一冷,道。
    “奥姑还在夏皇宫中,听闻曾诞下一女。”韩知古瞄了眼阿保机的脸色,回道。
    阿保机很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韩知古悄然告退。
    奥姑的叛变,听起来似乎没有罨古只这等大人物严重,因为她是个女人。
    但真细究起来,其实非常麻烦。
    撒剌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通过在蛇穴里找到龙锡金佩的方式,来神化阿保机,并为他争取了一大批贵族的支持。余庐睹姑就不能吗?她可比已经隐退的撒剌只名气大多了。
    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余庐睹姑是阿保机的亲妹妹。连这种亲近之人都能背叛,还有谁不能叛?这也在无形中削弱了阿保机的威望。
    韩知古太了解这些东西了,以至于他可以清晰地捕捉到阿保机内心的愤怒、懊悔、遗憾和恐惧。
    大人物,原来也是会害怕、会恐惧的!
    ※※※※※※
    阿保机第二天就匆匆离开了紫蒙县,赶往西楼。
    韩知古则前往县衙混了一天。
    老实说,韩知古以前还是很有责任心的,干活也非常卖力。但自从去晋阳转了一圈后,他就对眼前的所有工作都失去了兴趣。
    紫蒙县就这么些底子,你就是玩出花来,它也就一个县的规模。
    临下直时,他被人喊住了。
    “夷离堇。”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此夷离堇非彼夷离堇,站在他面前的是回鹘述律部贵人、夷离堇述律婆闰。
    “你去夏国出使,有何感想?”婆闰挥了挥手,随从们捧了一个木盒过来。
    婆闰亲手打开,原来是一盒珍珠。
    “赏给你了。”婆闰说道。
    “谢夷离堇。”韩知古喜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但觉夏国兵马众多,甚是雄壮。”
    “有多少?”婆闰问道。
    他是述律部军事上的领导人,姐姐述律平掌控的属珊军,也由他直接领导。但他以前没和夏军交过手,只听契丹人说他们战力不俗,敢打敢拼,不好对付。
    “夷离堇,中原之兵,向来是很多的。”韩知古看了婆闰一眼,心中暗笑,已经想到了对策,于是说道:“唐德宗建中元年(780),‘戎行总数为七十六万八千余人’;唐宪宗元和四年(809),‘中书叙录诸道将士总八十八万五千人’;唐穆宗长庆元年(821),‘长庆户口凡三百三十五万,而兵额又约九十九万七百人’;而今怕是有百余万。”
    335万户,养99万兵,夸张了,隐户肯定是大量存在的。
    安史之乱后,正常状态下是四五户养一兵,兵民比例大概在25:1的样子。
    这个比例在其他朝代很难做到,即便做到了,也都是给口粮就行的低劣质量的兵马。
    但藩镇割据时期,这个兵民比例,士兵的收入还很高,一年要花20-24缗钱左右,装备还不错,披甲率比起盛唐时也差不到哪去。战斗力强劲,都是职业武人。
    奥秘其实就在于你从哪里征税,以及征得到多少税。
    两税法推出之后,大唐收税已经不按人头来,而是按照名下田地数量、财产多寡来征税。德宗那会,甚至丈量整个长安的屋宇规制,估价征税。达官贵人们的房子又大又漂亮,交的税那叫一个多。
    也正因为如此,朱泚之乱时,长安大部分公卿将帅都作壁上观,也就中官们持械护驾,拼死一搏。
    “这么多?”婆闰听了吓一跳。
    韩知古心中暗笑,他其实也不知道,只是胡诌一个数字罢了。若有人较真,就拿前唐时的军额来说事。
    “纵无百万,八十万还是有的。”韩知古说道。
    婆闰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兵又多又能打,这还能力敌吗?
    韩知古也在悄悄观察婆闰的神情。见他有些不信、怀疑甚至是恐惧,心中有数了。
    月理朵将属珊军托付给这个弟弟,看样子所托非人啊。他的意志稍显软弱了一些,其实不是合格的统帅。
    但换一个角度来想,似乎又很合理。
    月理朵的掌控欲十分之强,若非婆闰性子偏软,属珊军多半也不会给他统带了。
    这个女人,除了不是男儿身外,真的样样都比男儿厉害。
    “可有萧敌鲁的消息?”沉默了许久之后,婆闰问道。
    韩知古心中大喜。
    萧敌鲁是婆闰的哥哥,他这么问,分明心中已有怯意。或许他自己还没清晰地意识到,但关键时刻,或许就差那么一份坚持下去的勇气和意志。
    “我在晋阳之时,听到一个消息,未知真假。”韩知古清了清嗓子,道:“耶律滑哥已是夏皇身边的近臣,听闻还得赏赐宫中美人,非常受信任。”
    “什么?”婆闰有些吃惊,问道:“滑哥那种货色,也能当官?也配赏赐宫中美人?”
    韩知古亦叹道:“谁说不是呢?滑哥品行卑劣,心胸狭窄,又没甚本事,居然能有这般厚遇。若是换个有本事的人,夏皇会赏赐什么?实在难以想象。”
    婆闰唾骂了一会后,便回过了神来,追问道:“萧敌鲁呢?”
    韩知古压根不知道萧敌鲁的消息,但他颇有急才,只推给了“传闻”,说道:“传闻萧敌鲁被派到了关西,担任某州佐贰官员。俸禄丰厚,平时也没甚事,就打打猎,喝喝酒。夏皇对他颇为关心,多番赏赐。”
    “传闻”嘛,保不得真,大家都可以理解。
    婆闰闻言,长舒了一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也不知是真的为萧敌鲁的境遇开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韩知古看了心中也暗暗叹气。
    几次失败,已经磨灭了草原男儿的心气。尤其是前几年那场虎头蛇尾的西征,损失惨重,让人心有余悸。
    其实真说起来,契丹在唐人手中,真就没讨到什么便宜。除了武周时期打得比较不错之外,其他时候真就惨兮兮的。
    唐太宗时期,被奴役,跟着出兵打高句丽。
    唐玄宗时期,偶有胜利,但整体惨败,大贺氏联盟更是直接解体。
    到了遥辇氏联盟时期,大唐已经四分五裂,却依然讨不到便宜,甚至无法扳动幽州镇。
    如今北地再度一统,还打个屁!
    契丹在面对中原人时,记忆中除了失败还是失败,未战已经怯上三分,奈何奈何!
    婆闰又问了几句晋阳、北平的见闻后,便离开了。
    韩知古看着手里的珍珠,哑然失笑。
    痕德堇可汗时日无多,契丹即将迎来大变,夏皇挑的这个时机,还真是稳准狠。
    开元年间,可突于被传首洛阳,大贺氏八部解体。
    建极年间,阿保机会是什么下场?遥辇氏八部又会怎样?
    有那么一瞬间,韩知古觉得自己在见证历史——契丹八部三百年奴役、抗争、兴盛、失败、蛰伏、抗争、兴盛,最后再失败的血泪历史。
    先后被唐人、突厥、回鹘甚至奚人欺压、奴役,怎一个惨字了得!
    第052章 西楼
    十二月十三日,阿保机来到了西楼。
    他来这里没别的事,就是为了会一会聚集于此的各部贵人,拉拉关系。
    痕德堇可汗死后,必然要选新汗。按照目前的人气来看,没人比得上阿保机。但他还是很不放心,想要进一步巩固下。
    到西楼后,他先看望了下可汗,在发现可汗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后,放下了心,然后与诸部贵人们一起出外打猎宴饮。
    从历史上来看,作为东胡别种的契丹,最开始是纯游牧部落。后来被王雄、慕容皝分别锤了一下,搬迁到了平地松林那一片,生活方式产生了一些变化,除游牧外,渔猎、农耕也加了进来,整体开始多样化。
    而经历了隋唐三百余年的变迁,有些新产生的生活习惯就慢慢固定下来了,比如畋渔。
    积雪覆盖的草原之上,经验丰富的契丹猎人追踪着鹿群的踪迹,发现之后,唿哨一声,数千骑兜往左右,不断驱赶着鹿群。
    阿保机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仔细观察着鹿群的行军方向,不断变换旗号、角声,调整追赶之人的方向和行止,让惊慌失措的鹿按照事先规划好的方向前进。
    有时候出了岔子,还会临时调拨数百骑增援上去,围追堵截。
    毫无疑问,这其实是一种军事训练,在草原上比较流行。
    围猎,锻炼了牧民们听音辨旗的能力,加深了他们按命令行事的信念,甚至就连配合能力、意志品质都有所增强。
    让老百姓大规模参与军事训练,中原当然也有。
    比如此时北地各州郡,土团乡夫年年集训,甚至还上阵打仗,强度和残酷程度不比契丹差,甚至犹有过之。
    但一般而言,草原部落能够将这种军事传统维持得够长,中原王朝则很难长期维持下去。艰难以来,北地维持了一百五十年的高强度土团乡夫集训、打仗,已经是历史罕见。天下一统之后,这种尚武风气能不能维持下去,是很不乐观的。
    这样一来的话,草原“土团乡夫”的军事能力就会强于中原疏于训练的农夫,如果禁军也堕落了,且堕落到连土团乡夫都不如的程度,被人打进来就一点都不奇怪了——前唐平昭义刘稹,开出的赏格是精锐部队“赤头郎”一个首级值十匹绢,普通士兵三匹,土团乡夫一匹,可千万别觉得人家不能打,这一匹绢并不好拿。
    “嘚嘚”声连起。
    眼见着鹿群被驱赶得差不多了,阿保机便走下高台,亲自驰马射猎。
    他的箭术还不错,每一箭射出,都有鹿哀鸣倒地。
    其他贵人也纷纷跟上,箭矢横飞,猎物纷纷倒地。
    其间甚至有一头硕大的野猪被激怒了,撕咬着阿保机不放。
    阿保机哈哈大笑,跨着骏马闪转腾挪,在其他贵人的帮助下,慢慢将这头野猪磨死。
    “痛快!”阿保机将弓扔给了海里,停马驻立。
    西边是白雪皑皑的群山,北边是绵延上千里的广阔森林,脚下则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原野之上,铁骑纵横,旌旗飞舞。
    这才是好男儿的舞台!
    所至之处,众皆欢呼。所指之处,万马奔腾。
    可汗是我的,谁也不能抢。只有我,才能带领契丹走出困境,迎来更大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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