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会还是有些伤感的。
    佑国军最初以驻扎在张全义地盘上的梁军改编而成,规模最大时超过两万,如今不过一万三千人上下罢了。
    最后的一万多人也保不住了么?丁会叹了口气,道:“陛下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臣谨遵圣命。”
    回答还是不错的。邵树德不确定丁会是不是真正理解了他说的话,但态度很好,他很满意,于是说道:“佑国军一万三千众,先挑选三千老弱出来,充作河东道的州兵。”
    河东的地方武装力量不能说荡然无存吧,但也是遭受了严重削弱。朝廷不可能在河东长期屯驻大量禁军,终究还是要建立州一级的正规武装部队,即州兵。
    佑国军的三千老弱,那也只是相对老弱罢了。事实上这年头,不堪一击的部队很少。这三千人拿来弹压地方,还是够用的。
    “朕会从禁军各部中再裁汰七千老弱。”邵树德又道:“有此万人,泽潞、河东八府州的州兵基干就有了,剩下的再慢慢补充吧。”
    他这里说的七千禁军老弱,其实和裁军有关。
    之前一直在试图压缩禁军员额,将各部从三万人缩编到两万五千。但时至今日,并不是所有部队都完成了缩编,此番正好把这部分多余的人塞过来。
    说到底,这就是一种相对温和的裁军方式。即不强制遣散任何人,通过战场损失、自然退伍等方式,一步步减少兵额。
    当然如果遇到这种组建州兵的机会,他也不会放过。
    老弱嘛,天然反抗能力就弱。但邵圣也不是完全不给他们活路,州兵待遇虽然低,但也是一条路子。
    对年老士卒而言,当州兵甚至能够延长他们的职业生涯,未必全是坏事。
    “佑国军剩下的万人,抽调五千补入禁军各部。禁军各部会抽调五千人补入佑国军。”邵树德又道:“佑国军军号仍然保留,作为禁军第十支步队,全军满编两万五千,实编万人。”
    丁会有些惊喜,道:“如此安排,甚好。”
    一起打拼多年甚至是相互扶持的老兄弟没被弃如敝履地遣散,已经让他喜出望外了。做人要讲良心,佑国军给他带来了富贵和权势,他当然不希望佑国军落得个遣散的下场。
    况且佑国军的上下关系比较融洽,军乱极少,丁会并不憎恨士兵们,还是希望他们好的。
    “原龙武军军使刘鄩出任佑国军军使,孔勍出任副使。天雄军左厢兵马使李璘出任都虞候,武威军右厢兵马使王郊出任都游奕使。王彦温担任左厢兵马使,李存信担任右厢兵马使。”邵树德一口气说出了六位高级军官的安排,显然早有腹案。
    刘鄩、王彦温都是原龙武军的。该军已整体转为府兵,扎根安东府,二人赋闲了一段时间,如今重新启用。
    孔勍是丁会的老部下,也是老佑国军的一分子。他当副使,算是给丁会一个安慰。
    李璘是邵圣的得意门生,武学出身。
    王郊则是成长起来的关西中生代将领。
    李存信是河东老将。幽州镇覆灭后,他逃回晋阳,然后“失业”了。
    出任佑国军右厢兵马使,对他的资历而言,有些屈就。但考虑到他的近况,也不算很差了,总之爱来不来,不来拉倒。官位紧缺,邵圣还想多给自己人一点机会呢。
    “接下来一两个月,就要开始实质性整编了。太常寺的事务,丁卿可以先放一放,协助枢密院办好此事要紧。”邵树德叮嘱道。
    这是要丁会发挥余热,站好最后一班岗了。
    “臣遵旨。”丁会应道。
    “八月下旬之间整编完,然后——”邵树德笑了笑,道:“丁卿便随朕北上代州,为晋王下葬。”
    丁会闻言颇有些意动。圣人这意思,是让我……
    ※※※※※※
    七月初一,邵树德在贺宅后园内接见了从洛阳赶来的宋乐。
    “陛下,何时班师洛阳?”宋乐皱着眉头,道:“政事堂、枢密院、六部九寺主要官吏,一个个都跑到了北平。洛阳已经成了一个空壳,臣与一帮佐贰官员大眼瞪小眼,屁大点的事都不能做主——”
    邵树德不意宋乐这么古板的人也会说脏话,哈哈大笑。
    “陛下!”宋乐见邵树德一脸奸笑,心中更气,高声道:“禁军将士轮番随驾,倒没什么。文武百官家人多在洛阳,他们一去数年,像什么样子?”
    “朕赏赐了那么多美姬下去……”邵树德愕然。
    人手一个肯定不止,平均算下来,一人两个有余了——不够用?
    不过也没关系,王镕一千多个老婆呢,接下来再赏一波。
    “陛下——”宋乐跺了跺脚,正欲继续开喷,被邵树德拦住了。
    “他们为何不与朕说?想回洛阳早说嘛,朕一封奏疏都没看到。”邵树德说道。
    “陛下在河北连战连捷,又新收河东,威望日隆,陈、萧、裴、赵、卢诸位宰相不言语,能指望其他人么?”宋乐反问道。
    邵树德又笑。这话说得他心里舒坦。
    “打完契丹就班师洛阳。”邵树德收起笑容,道:“真话。”
    宋乐心情稍复,拱手道:“如此,老夫便无话了。国朝虽说有三京,但东京实乃根本重地,陛下可不能本末倒置。”
    “宋师多虑了,多虑了。”邵树德打了个哈哈,道:“对了,今日有日本僧人觐见,宋师不妨一起听听。”
    “臣遵旨。”宋乐应道。
    不一会儿,仆固承恩领着惠空和尚走了过来。
    “禅人惠空拜见大夏国皇帝陛下。”惠空行礼道。
    “宣宗朝随慧萼法师入朝的真如法亲王可还健在?”邵树德看了看这个日本和尚,见他年岁不大、身量不高,但煞是肥胖,顿时有些奇怪,日本僧人待遇这么好?
    真如法亲王是日本平城天皇之子,曾被立为皇太子。
    平城天皇在未登基前,曾娶藤原百川之女藤原带子为妃,后亡故。然后续娶藤原百川的侄子藤原绳主与藤原药子之女为妃,藤原药子也跟着女儿一起入宫。后来还闹出了母女二人共侍一夫之事,即平城天皇的不伦丑闻。
    当然这不算什么。平城天皇还娶了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父亲更是娶了三个亲妹妹,这都不是事。
    日本大同四年(809),平城天皇因身体不适,让位给皇太弟神野亲王。
    神野亲王登基,是为嵯峨天皇。嵯峨天皇又投桃报李,立已经是太上皇的平城天皇之子高岳亲王为皇太子。
    后来,平城上皇因为过于宠信岳母藤原药子,并在她的撺掇下意欲复位,失败。皇太子高岳亲王被废,出家为僧,就是真如法亲王了,又叫头陀亲王。
    头陀亲王潜心礼佛,曾跟随慧萼入唐,这一点是被记录在案的,但也仅此而已。
    “陛下,真如法亲王已在四十年前故去。”惠空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这就是不知日本历史了,前唐都没什么记载,他更无从知晓。
    “而今是宇多法皇之子在位。”惠空答道。
    说完,又解释了一番,原来是皇帝出家为僧,让位给儿子了,故称“法皇”。
    邵树德轻轻颔首,他对日本皇室间的破事不太感兴趣,他只想搞钱,于是问道:“昔年日本商徒有赖新罗中继,今新罗国乱,贸易大减,日本国中可有想法?”
    “陛下,禅人只知礼佛,不通商贾之事。”惠空回道:“不过,贵国明州境内,每隔两年便会有一艘船行至敝国,携带许多货物。”
    “两年才一艘船?”邵树德讶道。
    “风波险恶。”惠空摇头叹息,宣了一声佛号。
    他的意思很明了,就这几年一次的贸易,其实都是赌命。日本来唐僧人、遣唐使等官员,经常搭乘唐商船只返回日本,但沉船率高到可怕,日本国内多有记载,看着就触目惊心。
    如果有选择的话,日本商人宁愿经由新罗中继,也不愿直航。而这,其实也是唐代大多数时候的中日贸易常态。直航大唐的日本商船不是没有,但比较少,中日贸易利润的大头,让二道贩子新罗人挣去了,日本、大唐都没吃到多少。
    当然就整体而言,在安史之乱后的晚唐时期,因为新罗海盗肆虐日本、新罗四分五裂等因素,日本开始转变对新罗的态度,唐商逐渐崛起,吃掉了部分新罗商人的份额。而这些唐商,主要来自明州——钱镠的地盘。
    在沉船率居高不下的情况下,明州商人依然前赴后继去日本,日本那边也有商船开来明州,可见其利润之高。
    “明州输出何物?”邵树德问道。
    “越绫、青瓷、佛像、药材、香料、书籍。”惠空说道。
    其实应该不止,但惠空只知道这些品类。当然实际上也差不多,这些确实是主要出口商品,占了大头。
    “从日本带回何物?”
    “主要是砂金和铜,另有刀剑、扇子、干海货之类,较少。”
    邵树德与宋乐对视了一下,又问道:“日本盛产金、铜?”
    “有一些矿,但不通冶炼中国之法,产出不济。只能贱卖砂金之类给明州商徒。”惠空答道。
    这僧徒很懂行嘛,还说不通商事!邵树德有些惊喜,道:“何不直航大夏?朕治下亦有白瓷,清河绢乃天下名品,远胜越绫,法师或可回国禀报一番,令贵国商徒直来海州。货物,要多少有多少。”
    他记得日本其实一直盛产金银铜。但在14世纪初以前,因为与中国的贸易量有限,且很多是以货易货的形式,对金银需求量不大,因此并没有刺激到日本金银扩产。
    后来,随着贸易额与日俱增,且中国对日本商品需求量减少,出口量大增,日本不得不用金银弥补贸易逆差,这才刺激了其国内的银矿开采。需求上来之后,白银开采技术也慢慢进步,随着大森银山(石见银山)的开发,白银产量逐年增加,成为明朝白银主要来源之一。
    明朝当时另一大白银来源是墨西哥,即西班牙的马尼拉帆船贸易。
    但这个贸易规模不大,马尼拉帆船队两年一次,从太平洋东岸的阿卡普尔科出发,横穿太平洋,抵达马尼拉的甲米地造船厂修理、维护船只,然后北上,贸易完毕后,再由黑潮航线,返回墨西哥。
    马尼拉帆船队一般只有1-2艘船,两年一次,中间还停过。
    邵树德觉得经此输入明朝的白银数量,可能还不如日本多。毕竟墨西哥、秘鲁两大总督区的白银,主要是通过弗洛塔船队(母港塞维利亚)和加亚阿内斯船队(母港加的斯)送回西班牙本土的——这两支船队规模极大,每支少时也有十余艘船,一般是三十多艘,单艘船的吨位也远超马尼拉船队,且每年都运。
    日本,其实对明朝的货币改革作出了突出贡献,是西班牙人所不能及的。
    “陛下,禅人欲在五台山修行,不想归国。”惠空法师一脸难色。
    “哪里修行不都一样么?”邵树德笑道。
    “于五台山勤奋修持,死于中国,下辈子可作中国之人,便得长居五台山矣。”惠空法师说道。
    邵树德默然,这和尚的执念好深。听闻五台山“名人堂”里还有不少印度人,一个个跑来就不走了,想见见文殊菩萨。娘的,如果有经商头脑,这绝壁是个朝圣旅游胜地啊。
    “朕闻慧萼法师曾于五台山肩负佛像归国,朕可令人赐你两件五台山佛像,并高僧所译经书百卷,由你带回国,如何?”邵树德开出了条件,问道。
    惠空默默想了一下,似乎挺不错的?回去了还可以再来嘛。于是应道:“禅人谨遵皇帝陛下之命。”
    邵树德大喜,立刻唤来卢嗣业,令其拟旨发往杭州,要求钱镠选派去过日本的明州商人、水手二十人前往海州听令。
    这次,他打算让平海军派出一艘船,载运货物及惠空法师返回日本。
    日本恢不恢复遣唐使或遣夏使什么的,他不在意。他更喜欢两国贸易能上一个新台阶,越多越好。
    没有足够的贵金属,想要发展规模大些的手工业或简单的机器工业,困难重重,甚至基本不可能。
    最简单例子便是商品价格。
    前唐那会,如果粮食丰收,斗粟价格甚至会跌到两钱、三钱,史书以为太平盛世。但在邵树德看来,这是严重的通货紧缩。
    流通金属货币本来就少,如果有人大量熔铸佛像、制铜器,造成市面上银根紧缺,再叠加粮食丰收,就会出现这种可笑的价格。
    后世出土的很多北朝以来的墓葬,发现了大量东罗马金币随墓主下葬,可见贵金属在当时的紧俏程度。
    邵树德在坊市推行记账货币二十年,而今洛阳粮价基本维持在二三十钱、三四十钱每斗的区间内,民间钱荒的状态已经得到极大缓解。
    但这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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