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为九等。”
    “如何定?”
    “观其田产、牛羊多寡,虫霜旱涝,年收耗实,由里正勘造簿历。儿便带着小史巡遍诸乡里,一一收取、抽查,然后呈递县中,由县令亲自定夺。九等之户,赋税有差,故需慎重,儿仔细巡查,慎之又慎。”
    两税法是按财产征税的,所以会按照资产实力评定民户等级,税率不一样。
    资产雄厚的民户税重,贫穷的民户税轻,有的甚至免税,如“三疾”(残疾、废疾、笃疾),执行的是差异化征税政策。
    当然,以上只是理论上,实际操作中是什么样,不能一概而论。
    “文登县有多少户?”
    “五千四百九十一户。”
    “百姓苦不苦?”邵树德又问道。
    “苦。”邵勉仁叹了口气,道:“州兵北上征战,百姓转输粮草,递顿开支浩大。县令为免开销,连冬日行乡饮酒之礼都罢了。登州四县百姓,而今只是勉强糊口。”
    “能将一县治理好,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邵树德说道:“为父开国之后,汝就封魏王,却在县里做着司户这类微末小职,可感觉别扭?”
    “儿听闻‘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大人这么做,便是在栽培儿子。儿下县一年,感慨良多,深感百姓疾苦。”说到这里,邵勉仁用告罪的语气说道:“大人曾赏我一对鹰犬,儿已将其放散,战事不休,百姓日子便没法好转,儿也没心思打猎。”
    邵树德笑了。
    总体还算满意,三郎下县一年,确实干了实事,接触、了解了很多只有到基层才会知道的东西。不过少年郎还是太嫩,在老父亲面前表演得有些用力过猛,当然这都是小事。
    “开春过后,你收拾收拾行装,去黄县。”邵树德说道。
    “遵命。”邵勉仁立刻应道。
    与文登一样,黄县也是登州属县,在州西南,地近莱州。
    “黄县县尉之职,刚空出来吧?”邵树德问道。
    “是。”陈诚回道。
    还用问么?黄县尉终日饮酒,缉捕盗贼不力,不是圣人你亲自下令罢官的么?
    “吾儿明年便是黄县尉了,好好做。”邵树德鼓励道。
    第006章 蓬莱
    皇四子、齐王邵观诚很羡慕兄长能下去历练。
    他比三哥小一岁,更准确地说是小十个月。该学的东西都学过,大伙的先生也是一样的,甚至他要更努力,因为母亲总说她出身不好,娘家没有助力,只能寄希望于这么一个儿子,故四郎一直很用功,憋着一口气。
    “父亲,儿也要出去历练。”得了个空,四郎邵观诚恳求道。
    “你想去哪?”邵树德问道。
    贤妃诸葛氏坐在一旁,用有些担忧,或许还带着些鼓励的眼神看着儿子。
    “儿想去海州。”似乎早就想好这个问题了,邵观诚很明确地回答道。
    “为何去海州?那里有什么吸引你的?”邵树德奇道。
    “儿擅长数学。听闻海州刚设了海关,阙员甚多,儿愿去海关历练。”
    “海关……”邵树德沉吟了一下。
    大夏朝廷原本只有一个海关,就是登州的赤山浦,最近发现南方好多商人都喜欢在海州上岸,于是在郁洲岛(田横岛)上设了个海关,以收关税。
    邵观诚用殷切的目光看着邵树德。
    诸葛贤妃也紧张地看着他,但不敢出声。
    “罢了,你既愿去,去就好了,从令史做起,慢慢学吧。”邵树德说道。
    他建立的朝廷,与前唐一样,宗室也是可以做官的。
    前唐之时,宗室出身的宰相就有李岘、李勉、李林甫等数人。
    武将方面亦有人才。
    李世民曾孙、吴王李恪之孙李祎曾担任过陇右、朔方节度使,指挥过石堡城之战,还曾调任东北,大败契丹。其人功勋卓著,令玄宗不得不追封其父为吴王。
    李承乾后裔李载义,勇武过人,从小兵做起,发迹后在幽州发动军乱,自任节度使,讨伐了沧景叛军。后被乱军驱逐,入朝后,又辗转出任山南西道、河东两镇节度使。
    文学方面,李贺是著名诗人。
    邵树德觉得,他这么多女人,可劲地替他生孩子,而且还都接受了最顶级的教育,当猪养太浪费了。
    反正爵位都要降的,如果子孙不成器,后代降到降无可降的地步,日子也不好过。隔了那么远,当朝皇帝都不一定认你是亲戚,既如此,还不如让他们做官、经商、当兵甚至种地,这都无所谓。
    “你跟状元学诗赋文章,跟天下最好的武师学诸般器械,跟摩尼法师学数学,有宰相提点人情世故,在为父身边耳濡目染,眼界、见识都比别人广,这么好的条件,若还混不出个人样来,别回来见我。”邵树德又补充说道。
    “遵命。”邵观诚兴奋地回道。
    少年郎总是对未来充满幻想,觉得自己可以大展拳脚,一遂胸中之志。
    邵树德笑了笑,他也不指望儿子们个个成才。堆了这么顶级的教育资源,只要不犯浑,人不傻,至少当个中等才干的人没问题。他们又有爵位,也没有太大的政绩压力,有一番事业干干,总是好的。
    如果终日在家里关着,除了斗鸡玩女人之外,怕是也干不了别的,人就废了。
    这不是父亲爱儿子的做法。
    甚至于,万一什么时候天下大乱。有一两个后裔从小兵、小官或者地方豪强做起,兴许也能创下一番事业,效刘秀、刘备故事,挽救邵氏江山呢。
    草!说到底还是要多生儿子,都决定散养了,那就靠子孙基数取胜。
    ※※※※※※
    青州没什么好逗留的。
    十一月二十四日,至莱州。随便转了转,发现有大雪压塌民房,百姓冻得瑟瑟发抖。
    而州、县两级官府动作迟缓,被邵树德痛斥了一番,有数位官员被责罚,包括但不限于罚俸、考评劣等等等——得亏他们还是在救灾,是有动作的,不然怕是没这么容易了结。
    十二月初三,至登州理所蓬莱县。
    此时收到消息,诸路大军冒雪猛攻,终克澶州。残余魏兵两千余人不肯降,尽死——至于是真不降,还是降不了,就没人深究了。
    这是一个好消息。邵树德听闻后,召集近臣饮宴。
    “魏博本六州,先丢相卫,复丢贝州,今日澶州也被克复。百余年来的痼疾,要在陛下手中解决掉了,可喜可贺。”陈诚笑道。
    “罗绍威会怎么样?”邵树德问道。
    他现在是真的好奇魏博处于一个什么状态。最近他总是在想,如果手软一点,也许魏博不用折腾这么久。早点结束,可以省下无数钱粮,河南百姓也不用过得那么苦,毕竟十万以上的大军耗费,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但想到最后,他总是否决了。已经花了这么多钱,不如多加点钱,一劳永逸。
    “陛下,臣以为现在可以对魏博加以拉拢了。”谢瞳奏道:“昔者魏博兵强马壮,士气鼎盛,故须得狠下辣手。而今多番大战下来,魏博损失惨重。此次澶州之战,山河、六雄二军被重创,僵卧十余里,贼人多半已丧失信心了。此时加以拉拢,或收奇效。”
    “可以拉拢山河、六雄二军残部,但不能拉拢衙兵。这部分人未受重创,嚣张得很。”王卞说道:“陛下,或可招抚罗绍威、王元武等人,令其攻杀魏博衙兵以自赎。”
    邵树德深吸口气,压抑住亲至魏博战场的冲动。
    虽说北朝以来天子亲征是家常便饭,但总这样也不好。魏博那帮家伙,如今已没有翻盘的能力,唯一的悬念就是还能撑多久罢了,没必要事事亲征。
    “还不够!魏博损失还不够惨重。”邵树德说道:“不过可以联络下罗绍威了,他若不想死,可以借刀杀人,我不介意当这把刀子。”
    “李卿,此事你来办。”邵树德的目光转向鸿胪卿李杭,说道。
    “臣遵旨。”李杭干过不知道多少出使的事情了,手下也有大批人才。联络罗绍威,定然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办得滴水不漏。
    “说说此番出巡吧。”邵树德不再谈论魏博的事情,转而问道:“东巡至登州,跑了千余里,一路走来,可有收获?”
    “臣为陛下贺。”陈诚第一个说道:“出巡以来,经十余州、千余里路,陛下声威大震,民皆知大夏新朝君明臣贤、军容鼎盛、爱护百姓。尤其是宣武、天平、泰宁、淄青四镇旧地,先前或许还有不少杂音,陛下东巡之后,所至之处,人皆拜服,再不敢有任何异心。由此可见,皇夏基业稳固,天下大安矣。”
    邵树德被陈诚说乐了。登基称帝之后,感觉马屁精与日俱多,也比以前更肉麻了。
    “东巡确实是有效果的。”邵树德说道:“震慑地方反贼,彰显皇夏声威,能达到部分效果,便已是不亏。”
    邵树德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而今还有最后一件事,朕不看一眼,终是不放心。”他说道。
    ※※※※※※
    蓬莱镇的港口已经完全封冻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岸上的船坞之内,工人们正在赶工改造着一艘船只。
    邵树德让人把御座搬了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工匠们的动作。
    大冷天的,马万鹏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珠。
    圣人降下德音,若改造好这艘被命名为“海鲛丙”的船只,他可袭得县子爵位。
    是的,这已经是他们制造的第三艘船只了。
    第一艘由圣人赐名“海鲛”,远航之后,出现了许多问题,于是重新设计建造。
    第二艘是在赤山浦建的,速度很快,不过运气不好,航行至海州的路上,遇到了比较严重的风浪,船体结构又出现了损坏。
    经过一番研究之后,众人群策群力,反复讨论,认为是船肋不够密实,支撑力不够,于是决定多加一些船肋。
    不过方才圣人又提出了船材问题,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忧虑的事情。但好的船材多在南方,你也不可能跑到人家的地盘上去砍伐大木再运回来,这就很难解决了。
    “龙骨尽量不要拼接。这船并不大,一整个大木切削后做龙骨即可。”邵树德看了一会,忍不住靠近船坞,与马万鹏进行讨论。
    船材确实是个难题。
    从世界造船史来说,北方确实没有顶级的船材。十六七世纪之时,英国人为了发展海军,大力种橡树。但在殖民美洲、亚洲之后,他们很快抛弃了橡树,转用热带大木,比如密度、柔韧性和加工性能达到完美平衡的柚木。
    没有柚木,也尽量选用红木大类。
    至于龙骨,则用一整根大木加工。
    不过随着船越造越大,美洲的原始森林被破坏得越来越厉害,这种高大笔直的大木越来越少,不得不采用龙骨拼接的办法——葡萄牙人殖民南美之后,短短两个世纪,将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巴西原始森林破坏得跟狗啃的一样,无数优质巴西苏木消失了,而巴西的国名,就来自这种树。
    “陛下所言极是。”马万鹏回道:“然河南战乱已久,高大笔直的树木不易寻找。臣也是多方询问,攒了数百根通透笔直的大木。”
    “朕已在直隶道西面几个州下禁伐令,年岁越久的树,越不许砍伐。”邵树德说道:“不过你说得多,中原战乱已久,大木难寻。玄宗时造河阳三桥,还得去江西伐木造船。不过中原没有,契丹地界却有很多。柞木也是一种不错的船材,凑合着用了。”
    “契丹……”马万鹏无语了。
    这得猴年马月才能打到那里啊。
    邵树德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遂笑道:“马卿不信耶?登州也往安东府转运了不少资粮了,当知契丹地界蛮荒,深山老林里或有长了数百年乃至千年的巨木。现在造的船还不大,往后若造大船,想要龙骨结实,抗大风浪,就得用一整根巨木加工而成的龙骨。拼接起来的,总是不够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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