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赵、李二位将军已经上路了。”杨利匆匆走进了后园,禀报道。
    “这就好,这就好。”罗绍威的目光落在庭院中的花朵之上,随口敷衍道。
    赵谦满、李刀奴都是老衙将了,怎么打仗不需要自己教。
    步射、横冲二都四千衙兵也是精兵,其余各部也不是善茬,自然能稳住博州局面。
    “大帅,王都头遣人回报,夏人此为声东击西、批亢捣虚之策。两万夏兵还拿不下博州,大帅只需稳住东线,他便有信心守住西线。”杨利说道。
    罗绍威终于不再发呆了。
    只见他站起身,轻叹一声,道:“都说衙兵跋扈,但大难临头之时,还是得靠衙兵死战拒敌。”
    最近一两年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衙兵与将帅是共生关系。双方固然有矛盾,但也有利益一致的地方。在面临强大外敌的时候,内部矛盾可以暂时放一放,守护共同的利益才是第一要务。
    夏军两路伐魏,这是很清楚的事实了。
    一路由邵贼亲领,沿着永济渠前进,是为主力,兵力当在十万以上。
    一路由没藏结明统率,自濮、郓分批北上,是为偏师,兵力当不下两万。
    十余万大军,兵分两路,气势汹汹地压过来,说不慌是不可能的。因此,在紧急商议对策之后,幕府定下了全面收缩防守的策略,同时向李克用、王镕、卢彦威求援。
    晋军必须渡过滏水南下,攻击相州。
    王镕需增派援军,助守魏州。
    卢彦威最好南下攻棣州,甚至从德州方向侧击渡河的夏军。
    只要数镇联合,这次的危机是可以安然渡过去的,但问题在于,李克用、王镕、卢彦威可信吗?援军能及时到位吗?
    罗绍威不知道,魏博上下也没人敢保证。为今之计,只能先做好自己的事情了。衙军、镇兵、州兵集结起来,积极应对,同时征发大量土团乡夫,与贼决一死战。拖的时间越长,转机越大。
    “杨掌记,克用遣使而来,言夏贼主力正在北上,此话有几分可信度?”罗绍威又问道。
    幕府很多人判断夏贼的主攻目标是魏博,但李克用信誓旦旦认为他们要北上攻邢洺磁,并遣使而来询问,这让罗绍威下意识怀疑起了之前的判断是不是有误——李克用的眼光和军事水平都是不错的,罗绍威觉得他比幕府那帮饭桶强多了。
    “大帅。”杨利想了想后,说道:“其实无妨。夏贼若倾力来攻魏博,咱们做好准备,自然是没错的。若夏贼虚晃一枪,主力奔着李克用而去,也未必能赢。大帅若是在过意不去,可在情况明了之后,着王都头挥师西进,攻卫州,也可帮上忙。”
    后面一句就是屁话了。以魏博武夫的德行,即便愿意策应晋军,攻击卫州,也不会死战了,这个牵制的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
    “也好,就这么着吧。”罗绍威说道:“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帮别人就是帮自己。李克用那边,还是要精诚团结。”
    ※※※※※※
    天祐元年七月初六,邵树德亲领飞熊、银枪、银鞍直三军北上,屯于相州理所安阳县。
    各部集结得也差不多了,开始按照计划,兵分三路北上。
    七月初八,经略军使关开闰率两个完整的步兵指挥四千人,渡过浊漳水北上,突然袭击,拿下了魏州成安县。
    这就是利用了所谓的联盟之间的死角了。
    成安位置其实很重要,在浊漳水以北,楔入磁、洺二州之间,按说应该要重兵守御的。但该县在行政上本属相州,后划归魏州。魏博镇又觉得这里离磁、洺二州很近,没必要屯驻大军。
    这样一来,成安就变成了传说中的三不管地带。经略军原本远在临漳以南,昼夜兼程行军之后,只付出了数百人伤亡的代价,就攻克了这座守御薄弱的城池。
    拿下之后,经略军立刻冒着被人突袭的风险,将人马分散到各处,督促成安民人砍伐树木,扩建浮桥,让后续主力部队快速跟上。
    针对河东的邢洺磁战役,第一枪已经打响。
    七月初十,经略军副使封隐带着三个步兵指挥五千人渡过浊漳水,抵达成安县,这个前进基地算是安稳了下来。
    当天傍晚,经略军右厢兵马使王檀率部在浮桥对岸扎营。
    至此,聚集在浊漳水两岸的经略军士卒已经超过一万四千,基本很难撼动了。
    “封将军,我孤军突入,贼众必然惊慌。一个不好,成安就要遭受魏博、河东两军夹击,此战,需要卖点力气,不然怕是交代不过去了。”城头之上,晚霞灿烂,经略军使关开闰找来了副使封隐,说道。
    封隐能当上副使,不是能力有多强,而是经略军内部的派系平衡需要。毕竟武兴、固镇二军的成分比例相当高,需要一个代言人,就是他封某了。
    军队中的派系问题,始终是存在的,这也是客观事实,无需遮掩。
    经略军三万众,虽然冠以“经略”之名,但最初整编之时,也不过就四千多步骑罢了。
    武兴、固镇二镇则有一万五千众,是最大的派系。
    降兵有七千五百人,是第二大派系,而且其中又分为兖州兵四千、龙骧诸军两千五百、襄阳、鄂州、兴元选送军士一千,复杂得很。
    剩下就是新兵了。
    派系不可怕,没有派系才奇怪呢。暗地里较劲这种事情始终是存在的,只要不公开拆台,那么事情就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
    “军使放心,我明日便去城东下寨。”封隐也不废话,直接表态。
    经略军前阵子打得不好,都看出来了。夏王虽然只轻飘飘地询问了几句,但仿若千钧重压,没人敢想象,如果继续摆烂下去,会是什么结局。
    浊漳水在成安县东拐了一个弯,向东北方向流淌。而成安是有通往魏州的驿道的,在城东下寨,防的就是魏兵西来,夹击夏军。
    你尽可以判断魏兵过来的可能性低,但如果不做任何防备,那完全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是要上军事法庭的——如果有的话。
    “好,今夜陆铭会带人往城西下寨,防备晋兵。”关开闰说道:“守住成安,配合主力夹击磁州,便是我等之任务。若不出漏子,咱们经略军便翻身了,与君共勉。”
    浊漳水是自西面的磁州理所滏阳县的方向流来的,如果晋军攻来,定然是从西面来。
    “共勉。”封隐大声道。
    各自权责清楚之后,关开闰、封隐等人分头行动。
    军士们带上器械、工具,驱使着百姓,砍伐树木,开挖壕沟,修建壕墙。
    承担后勤运输任务的夫子也彻夜不休。
    从成安城头望去,浊漳水南北两岸,车马如龙,川流不息。
    来自汴、滑、卫三州的土团乡夫驱赶着大车,小心翼翼地通过浮桥北上。入夜之后,他们甚至打起了火把,远远望去,蔚为壮观。
    而在这条浮桥两侧,还有两条浮桥正在开工修建。为了保障渡河大军的后勤补给,三条浮桥是必需的。
    战争,在渡过了前面的集结期后,以经略军快速北进为标志,陡然加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第046章 一天
    几乎在经略军北上的同时,以效节军右厢为主的近万军士也开始了行动。
    他们被分成了数部。
    一路三千余人被调到了相州林虑县西屯驻,领取物资后,在相州夫子的支援下,挥师西进,进入了太行山区。
    他们的目标是穴陉岭。
    此岭位于后世平顺县东南的玉峡关一带,国朝有一条小路通往林虑县。道路年久失修,狭窄逼仄,只有少数来往林虑及潞州间的商人行经。
    这条路既支持不了大军的后勤供应,也展不开兵力。效节军之所以攻打这里,也是为了给晋军施加压力。根据之前的情报,晋人在这里的防御十分薄弱,只有少量烽燧监视罢了,最近一处成规模的驻军,还在潞州壶关县呢——壶关县,非古壶关。
    第二路又是三千余效节军武士,北上至修武、共城之间的太行山道,攻打白陉。
    剩下两千兵马驻守共城县,随时援应。
    原留守共城的天雄军右厢已东调至黎阳,卫州州兵也归他们指挥。
    天雄军左厢则自怀州出发,调集了三个步兵指挥,外加四千怀州土团乡夫,北上进入太行陉,且战且进。
    这三路兵马,都没指望能取得什么成果。
    地形限制摆在那里,除非敌人不战而逃,不然即便是土团乡夫戍守关隘,也很难让他们越过去。但他们的行动还是有价值的,可以给晋军持续施加压力,分薄他们的兵力。哪怕只牵制了几千人,也是好的。
    效节军右厢、天雄军左厢,外加慈隰方向的铁林军以及代北草原上的各路兵马,足足五路大军佯攻,声势浩大。不了解战场形势的人乍一看,以为夏人在发动灭河东的战争呢。
    佯攻战线打响之后,邵树德委任武威军使卢怀忠为前敌排阵使,其实就是前敌总指挥,负责磁州方向的具体战术实施。
    卢怀忠也不客气,领受命令之后,任命武威军副使李一仙为清道斩斫使,自紫陌镇出发,修建浮桥,强渡滏水。
    今天是七月十二,浮桥已经修建完毕,千余武威军将士喝完壮行酒后,将碗一摔,大吼着冲了上去。
    浮桥不过两三步宽,还有些晃动,展不开兵力,要冲到对岸,其实是非常困难的。
    不过经略军突进成安,一下子打乱了晋军的防御部署。滏阳左近的兵力被大量抽调东行,攻打已经渡河的经略军——滏水在滏阳东南汇入浊漳水,而成安在浊漳水之北,经略军占领成安,晋军的这条滏水防线的价值就已经大打折扣。
    现在,李克用怕是连杀了罗绍威的心思都有了。你守不住成安早说啊,我来守!
    但一切都已经发生,滏水防线一日内便作废,已经是既成事实。
    浮桥修到对岸之时,滏阳方向只派了少许兵力过来堵截,双方激战于河畔,杀声震天。
    一方从浮桥上涌来,展不开兵力,但后继兵力源源不断,军士拼死奋战。
    一方在岸边堵截,大军阵套小军阵,但兵力不足,就这么点人,死一个少一个。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渡口争夺战。没有任何退缩的余地,战意不坚的人不配参与这场厮杀,心志软弱的人会被渡口层层叠叠的尸体吓得尿裤子……
    第一波冲锋的人在晋军密集的箭矢和严密的军阵下损失殆尽。
    第二波冲锋的人忍受着巨大的伤亡,冲进了晋军的军阵之中,舍生忘死地拼杀,燃烧自己的生命,生生搅乱了敌军的防御。
    第三波冲锋的人接踵而至,手持长枪重剑,在第二波勇士死光了之后,奋勇冲杀,直接将敌人已经摇摇欲坠的阵型击散。
    好一场亡命搏杀!狭路相逢勇者胜,渡口已经被牢牢控制了下来。
    卢怀忠站在滏水南岸的高台之上,面无表情。
    征战二十年,对杀伐之事见得多了。比这更惨烈的攻城战都见过不知道多少回了,现在人命在他眼里,也就那回事。
    平日嘘寒问暖,爱惜士卒,但关键时刻眼都不眨地投入精兵,驱使他们与敌人拼杀,让他们送死,心理上还没有任何负罪感。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成熟将领吧。
    五老之一的曹松若在此,又得感叹声“一将功成万骨枯”了。
    击溃敌军的武威军将士没有傻不拉几地穷追猛打。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任务,即守护好渡口,让更多的友军及物资过河,接下来,他们还要围攻滏阳。
    此城不下,如芒刺在背。进不能攻打邯郸、邢州,退不能保全大军,说什么都要先拔了这玩意儿。
    “传令,都虞候李忠率两个步兵指挥、两个骑兵指挥出动,往滏口方向开进。”
    “传令,都游奕使安休休率四个骑兵指挥,绕过滏阳,北上袭扰晋人。”
    “传令,左厢兵马使何絪率六个步兵指挥、两个骑兵指挥,顺滏水而下,与经略军汇合。”
    “传令,突将军分批过河,不得有误。”
    命令如流水般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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