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进奏官姜知微离开进奏院,出了坊门之后,一路南行,拐进了南市。
    南市应该是这会洛阳最繁华的地方了。
    先是停泊在新潭的船只越来越多,形成了货物集散批发中心,然后很自然地,很多商人涌入,又形成了贸易中心。
    物流中心——贸易中心——金融中心,一般而言是这么个发展路数,但最后一步非常困难,甚至可以说不可能,除非有充足的货币供应。但不管怎样,现在这里确实已经是贸易中心了,相对以前而言。
    依托贸易中心发展的自然少不了餐饮娱乐业了。这是考学士子们喜欢聚集的地方,一如当年长安士子们在妓院等待放榜消息一样。妓女们谈吐不凡,多有才艺,说话又好听,士子们可喜欢往这里凑了。
    各藩镇的进奏官们其实也喜欢在这里聚集——一般而言,进奏官们的人身安全没有问题,地位也比较超然,没人会去动他们,真要强行类比,他们就像后世有刑事豁免权的外交官一样。
    姜知微挑了间茶馆坐下,粗粗一扫,便看到很多熟人。
    黔中进奏官李曜、清海军进奏官张戒虚、成德进奏官孙建重、沧景进奏官王法乾、山南西道进奏官诸葛珂……
    其实,别看各镇打生打死死,但在京进奏官们之间的关系却未必差。他们需要交换情报,需要互相帮助,经常一起吃喝嫖赌,互相之间酒肉朋友还是算得上的。
    姜知微是爱州姜氏子弟,又是宰相之后,平日里经常给一些安南土特产当小礼物送出去,故甫一进来,众人便纷纷打招呼。
    随从廖焕先一步上前,为姜知微拉开桌椅,又询问想要吃喝些什么。
    廖焕也是官宦子弟,籍贯交州交趾县。先祖廖有方曾在元和年间考中进士,授官校书郎,与柳宗元等人相交甚笃。
    安南的文风和教化,可比西北很多蕃人扎堆的地方强多了。
    “魏人此番打得不错啊。关开闰攻魏州,双方阵列而战,结果经略军大败,不得不退守相州。我看关开闰是断了攻入魏州的念头了。”清海军进奏官张戒虚与姜知微寒暄完毕后,继续之前的话题,只听他说道:“不过夏王在淮南得胜,或抽调大军北返,还有得打。”
    “魏兵差在哪里?论从军年限,比夏兵长。论武艺军阵,不输夏兵。论器械武备,比夏兵好。论兵法军略,都是传承百余年的将门世家了,该会的都会。”李曜说道:“诸位也了解战阵军争之事,就那么回事。先前魏兵胜少负多,首要原因是内部各怀鬼胎,心不齐,力不往一处使。其次便是士气低落了一些,百多年的老牌子藩镇,打滑头仗的人多了些,老兵油子不愿死战罢了。若能解决这两个问题,我看魏博不好打,七八万武夫,几乎全员老兵,器械精良,夏人也得崩掉几颗牙。”
    这话说得实在。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若魏博能内部团结,那太阳可从西边升起了。一百多年的老牌藩镇,固然稳固,但内部狗屁倒灶的事也多,哪那么容易团结?夏人若知机,不要给魏博施加过大压力,不要逼得过紧,学学当年曹公对付二袁的招数,他们内部必生变乱。
    “晋兵这次咋回事?”诸葛珂突然问道。
    晋兵打得不如魏兵勇猛,不如他们死战敢战,让人大跌眼镜,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听闻李克用大怒,都准备亲自前来邢州督战了。
    “邢州有流言传出,说夏王顾念与晋王的兄弟情义,不愿对诸侄儿下死手。昔日卢县之战,李嗣本被俘,好吃好喝好招待,还赐锦袍,说了一堆话,夏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反观其他将领,米志诚被打了好一顿。安家兄弟么,唉,好惨!”李曜嗤笑一声,道:“这种情况下,谁还要好好打。除非晋王亲来,整顿部伍、士气,方能有所起色。”
    “这……”众人无语。
    “邵——夏王尽玩这些花招。”孙建重很不屑地说道。
    成德军也出兵了,万余步骑,目前屯于魏州。
    魏兵的胜利给了他们很强的信心,认为夏军也不过如此。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谁还比谁差了不成?
    “可惜,这次淮军打得太差了。”王法乾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沧景镇这次只象征性派了少许人马西进魏州,参与河北诸镇的大联合,主力部队仍在德、棣一带与夏人厮杀。
    说起来惭愧,他们被夏人的州军给缠住了,甚至隐隐处于下风。尤以一将名王郊者最让人头疼,冲锋陷阵,设伏掩杀,绕后偷袭等等,花招百出,什么都会,打得沧景镇兵灰头土脸,都不敢南下棣州劫掠了,蛤垛盐池更是直接放弃了,不敢要。
    横海军,在河北诸镇中已经快没脸了,打得实在太差,不比杨行密好到哪去。
    “淮南之地,还不如让孙儒占着呢,至少他能打败庞师古。”王法乾此话一出,众人几乎同时叹了口气。
    十几万淮军,比成德、沧景、易定三镇的衙军总数还要多,打成这个鸟样,让众人都感到些许不安。
    要知道,杨行密集团还处于上升期呢。征战多年的老兵还在,将领也多是北人,有丰富的经验。这都不能赢,你还指望啥?
    听闻他身体还不太好。若是死了,不管谁获得淮南、宣歙的大权,这个集团都是要走下坡路的,内耗会越来越大,效率会越来越低,战斗力越来越弱,之后怕是只能守守城,野战能力都要失去了。
    淮军的存在,对北方各路反邵势力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他能牵制大量夏兵,不让其专力北向。杨行密的失败,毫无疑问,对河东、魏博、成德诸镇的士气有所打击。
    好在他们还保住了底线,利用水师守御淮河,甚至还能欺负下寿、蕲、黄、鄂方向,但终究没了进取能力,威胁大减,也就那样了。
    河北诸镇,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啊!
    “我说,此番河北战事结束,怕是就要有好戏看了吧?”张戒虚小声说道。
    他代表清海军节度留后刘隐,对北方战事不是特别关注,但对洛阳可能发生的改朝换代十分重视,一直以来在努力收集这方面的消息。
    清海军自是五管之中实力最强的,扩张的欲望十分强烈。如果邵树德行改朝换代之事,那么广州方面就要好好考虑,到底是继续遵奉唐室呢,还是向邵树德称臣,又或者干脆自立为王算了?
    简而言之,唐帝在,他们不反。唐帝逊位,他们就要自谋打算了。
    “你昏了头啦?”李曜轻骂一声,道:“战事谈谈没什么,别乱说话。”
    张戒虚哈哈一笑,喝茶掩饰了过去。
    姜知微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随口聊上几句。
    各镇进奏官与本镇联系密切,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代表着藩镇意志的延伸。他看得出来,随着淮南战事的落幕,北方各路军阀压力陡增,这次若在魏博再吃个大亏,形势就愈发艰难了。
    进奏官们平日里吃吃喝喝,嘻嘻哈哈,看似潇洒,但说到底你仍然是本藩镇的一员,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
    他估摸着,如果此番河北、河东联军大败,眼前这些进奏官们就要接到命令,尝试与夏王接触了。如果夏王愿意接纳他们为新朝节度使,全国基本上就一统了,可能只有少数头铁的藩镇还不肯顺服,还需要军事打击,其他该称臣称臣,该纳贡纳贡,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如果夏王执意要他们交出权力,不允许世袭,那就还得打。
    杨行密的失败,影响还是不小的。
    姜知微叹一口气,从自己本心来说,当然也不愿意夏王削藩成功,就是节度使莫再思的心思也很难说。谁不愿意当土皇帝?
    莫帅若站在夏王这一边,那他就失了安南地方大族的人心。若站在安南这一边,他就面临着夏王惩罚叛徒的怒火。
    感觉好难啊!
    就目前来看,莫帅应该还没有背叛夏王的心思,因为他始终未能下定决心与安南土族合流,将莫氏家族本地化,从他给侄儿娶了中原新妇就能看得出来。
    姜氏是爱州书香世家,对安南本地土豪不是很看得上眼。
    粗鄙无文、愚昧落后、残暴嗜杀,偏偏还对姜氏这种耕读世家有着病态的迷恋,想要求娶他们家的女人,以提高地位。
    呸,谁要和你们这种野蛮人结亲?姜氏自从改了汉姓,定下耕读传家的规矩后,就不想再和这类人打交道了。
    如果可能的话,他们更愿意继续成为朝廷的一部分。到目前为止,莫帅的所作所为颇合他们心意。
    河北战事,他会继续关注着,希望夏王能取得大胜。
    第042章 调动
    天祐元年六月二十,飞熊、银枪、银鞍三军自黎阳津渡河,抵达了北岸。
    与此同时,返回驻地休整的各部也接到了调令。
    突将军自太阳浮桥渡河,随后一路东行,出轵关,目前已至修武。
    武威军自酸枣津渡河,过汲县,已至卫县。
    天雄军右厢则已屯于共城。
    与此同时,河阳、宣武、东都三镇夏收完毕,数十万百姓被征发上役,转运物资。
    打制好的器械、新收的粟麦或走水运,或经陆路,纷纷输往前线。
    一时间,大河两岸人头攒动,军旗猎猎。几乎一切生产活动都停滞了下来,所有人都围绕着战争服务。
    对河南百姓而言,上一次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还是夏、梁拉锯期间呢。
    “很久没有调动十几万大军了,这种感觉还真是让人迷恋。”邵树德站在黎阳县城头,看着无边原野之上不断东行的部队,感慨万分。
    很显然,他看不到所有的部队。十余万人马也不可能沿着一条驿道进军,但各部的动向都已印在他的脑海之中,清晰无比。
    经略军目前主要还是屯于相州,应付着来自北、东两个方向的压力。
    自得到援军抵达的消息后,余部也尽数北上,策划着强渡滏水,攻打磁州。
    效节军右厢分驻卫州各城守御。
    邵树德当初让效节军左右厢对调是正确的。河中武夫守城,与魏兵没什么交情,很难被策反,这保证了卫州的安全。
    “殿下,司空颋、杨利来了。”李逸仙禀报道。
    “让他们过来。”邵树德坐回了虎皮交椅,说道。
    “等等,先让杨利过来。”邵树德想了想后,吩咐道。
    “遵命。”李逸仙匆匆而去。
    罗绍威继位后,上一代魏博的老人陆续淡去,司空颋、杨利之类的新人开始上位,掌握大权——当然,仅限文吏,军头们还动不了,他没这个能力。
    司空颋与夏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他并未完全屈服,首鼠两端,两头讨好,邵树德很清楚这一点。
    杨利是典型的站在魏博立场上的官员。家族与武夫联姻,扎根数代,或许会在你面前小意讨好,谄媚巴结几句,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利益。
    “参见夏王。”杨利匆匆登上了黎阳城头,躬身行礼。
    邵树德稳稳坐在交椅上。
    银鞍直的武夫左右环列,目光全落在杨利身上,让他倍感压力。
    “杨掌记倒是一表人才。”邵树德笑道:“所来何事?”
    “殿下可否退兵?”杨利目光灼灼地看着邵树德,问道。
    “贵军不是气势正盛么?怎么?见杨行密败了,心里害怕?”邵树德问道。
    “罗帅也是迫不得已。”杨利叫苦道:“魏博十万精兵,群情汹汹,个个声言欲报仇雪恨。大势如此,罗帅也无法违逆。”
    邵树德听了大笑。
    魏、博、澶、贝四州还有二百多万人口,按照邵树德养兵的标准,确实可以养十万衙兵。而且魏博更加富庶一些,养十五万都可以,但邵树德觉得以罗绍威的财务状况,多半困难,撑死八万兵。
    “既如此,我退兵也是无用。罗绍威说句话,狗都不听,该打还是得打。”他收住了笑容,面无表情地说道。
    杨利听了气结。邵贼说话盛气凌人,果是粗鄙武夫。不过他还是收拾好了心情,道:“听闻天子已至洛阳,魏州上下,知殿下心意矣。若就此罢兵,愿奉上大笔财货,定叫殿下满意。另者,殿下举大事之时,光有朝臣上表恐不太够,罗帅愿以外藩身份上表劝进,永为新朝之臣。”
    “这些话上次已讲过了,怎么还不死心?”邵树德说道:“我开国之后,罗绍威可愿入朝?魏兵可愿远行碛北、西域,征伐契丹?回鹘?”
    杨利不语了。根本性的矛盾,没法调和,最后的和平努力失效,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罗绍威也不是好东西。”邵树德冷笑一声,又道:“成德、沧景、河东都出兵相援,他自己却想退了,这干的是人事吗?你走吧,让司空颋过来。”
    杨利深吸一口气,行礼后退下。不一会儿,司空颋被军士引领了过来。
    “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你这般懈怠我交办的事情,让我很失望啊,司空司马。”邵树德似笑非笑地看着司空颋,说道。
    司空颋连连告罪。
    “方才杨利讲了一堆废话,我听着嫌烦。都是武人,战就战了,婆婆妈妈,东拉西扯。”邵树德说道:“我估摸你要说的和他差不多,没甚意思。”
    司空颋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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