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树德现在对皇帝的看法不太好,觉得他太能折腾了。想起他历史上种种匪夷所思的行为,比如编练十万新军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李克用麻烦,想要收回河东。李茂贞、王行瑜欺负圣人,李克用将其击溃后,居然不准其将李茂贞的凤翔军彻底消灭,克用退兵后,缓过气来的李茂贞差点把朝廷玩散架了。
    他脑子不清楚,不知道哪个是自己人,哪个是敌人,不知道轻重缓急,急躁易怒,又没担当,害死了好几个为他背锅的宰相。
    坑人!
    “殿下,大朝会之时,文武百官都得参加。常朝之时,在京武官,五品以上每月要参加四次朝会,三品以上每月参加七次朝会。”李逸仙说道:“嘉会节大朝,按制是要参加的。”
    “唔……”邵树德沉吟了下,道:“那就参加吧。”
    说完,他看着跟在自己身边的都水监赵克裕,说道:“长安百官,并没有全部跟过来。有些空缺,就让咱们的人补上。纵然后边有人从长安过来,也没他位置了。都水监之职,君可任之。”
    这其实就是鹊巢鸠占,先正式任命一些自己人担任重要职位,名正言顺地替换掉原有的官员。待时机成熟之时,直接无缝切换,方便快捷。
    “谢殿下恩授。”赵克裕也有意思,当了大唐的都水监,却拜谢邵树德。
    “好好做,此番你提出的设想,我很满意。”邵树德说道。
    赵克裕刚从唐邓回来,兴冲冲地提出了一个过方城口的方案:修船闸。
    说穿了也不复杂,唐白河那边该挖的挖,挖到水上去的地方就停下,这段大概百余里,利用的是古白河河道,也就是北宋初年两次开挖的极限位置。然后在此修建船闸,通过蓄水的方式让船只慢慢升高,大概需要二十多米的样子,然后直接驶入宛叶走廊内的石塘河,连通豫西平原上的水系。
    核心要点就是通过蓄水的方式,让船只升高,而不是开挖河道。
    这个思路其实很早就有了。船闸,也叫陡门,咸通年间修灵渠时,便建了18座陡门,用来抬高水位,以利船只翻山越岭,上下通航。
    国外也有类似的工程。
    1662年,红衣主教马扎然的继承者科尔贝尔为法王路易十四修建朗格多克运河。这条河的目的是为了将法国内陆地区的水道联接起来,进入地中海,方便对外贸易。工程难点在于运河需要过峰顶,这并不容易。
    从当年11月开始,运河委员会开始不断论证,然后在别的山顶挖一条小规模的运河做实验,前后搞了很久,历时十五年,每年都有上万名工人辛勤工作,最终建起了一百座船闸,让图卢兹直通地中海。
    工程最难的部分就是图卢兹到加龙河段,运河上升206英尺到山顶,然后在山顶航行3英里,再下降620英尺到达地中海——就难度而言,比方城口大多了,事实上后世南水北调,根本懒得修船闸,直接开挖方城口,让运河穿过去。
    越岭运河的船闸只是一部分难点,另外一大难点是如何蓄水。即船只进到闸门里后,闸门关闭,你需要从上面放水,不断抬升水位,让船只顺利开进山顶的河段。毫无疑问,这是需要大量水的。
    法国人的办法是在山顶修建人工湖,并从其他地方引水至湖内蓄水,同时减少通航的次数,即让船只集中在一起过闸、抬升,过完后再放水,尽量减少水的流失。
    赵克裕提出的办法也是这个思路,修建船闸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蓄水,这需要实地考察,看看具不具备这个条件。
    反正这是一个长期工程,前面多花时间论证,别像赵二一拍脑袋,挖到方城口时,发现前方地势渐高,过不去。法国人为了过那个山顶,修了足足26座船闸逐级抬升水位,再逐级下降,花费是非常大的。
    方城口或许不用建这么多道船闸,但花费一定也小不了。邵树德决定尝试一下,但不是现在,眼下先搞论证。
    赵克裕心满意足地离开后,李延龄又来了。
    “殿下,大朝会之事……”李延龄说起来一脸气愤,道:“宰相朱朴听闻我在管司农寺这一摊子事,便令我准备朝会所需料食,听闻要赐宴,还要遍赏百官。”
    司农寺下辖诸仓以及诸多园池,有奴仆种地,本身有相当产出,因此有负责朝会、祭祀供给的任务:“凡朝会、祭祀、供御所须,及百官常料,则率署、监所贮之物以供其事。”
    朱朴找事实上的司农卿李延龄,倒也没错。只是——他们为何这么理直气壮?
    “殿下,这狗——这皇帝也太不晓事了。”李延龄越说越生气,道:“仓皇东奔,要啥没啥,换个人都害怕小命不保,他倒好,居然主动折腾起来了。我现在才明白,当初殿下不愿掺和长安之事,是多么地正确,唉!”
    邵树德听了也有些头疼。是不是自己太客气了?
    赐宴倒罢了,国朝列圣都很喜欢赐宴,大家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山呼万岁,然后领些赏赐回家。
    这个制度起源于太宗时期。当时国家草创,收入不丰,百官俸禄也少,因此太宗经常举行宴会,邀请文武百官赴宴。宴会上赏下诸多财物,变相给人发奖金,皆大欢喜。
    今上哪来的钱?发赏赐,说得轻巧!
    “上林令可找着继任人选了?”邵树德问道。
    “找着了。蔡州成使君次子成乂,原在陕州当仓督,我将其要了过来,担任上林令。”李延龄回道。
    司农寺有点类似后世中储粮、国资委、办公厅、招待所之类的集合体。本身有几个大仓库要管理,同时在东、西二都的禁苑内有田地牧场果园,在宫城大内也有园池,每逢朝会、祭祀,他们要提供自产的粮肉、果蔬,官员的一部分粮禄,也是由他们发放。
    上林署是其下属机构,主要就是管理两京禁苑的农业产出,以备祭祀、朝会需要,尚食局进献给皇帝的日常食物,也由其提供材料。另外,冬天在地窖里储冰,仲春后慢慢取用。
    “着成乂从神都苑园池内取些窖藏冬菜,孳生鹅、鸭、鸡、彘之属,也酌情供给。圣人第一次开大朝会,就随他吧。”邵树德说道。
    话虽如此,但心中不爽是肯定的。
    邵树德不是很确定,历史上傀儡皇帝与权臣之间的冲突,是不是由这些小事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一开始权臣都是忍让的吧?到最后小皇帝蹬鼻子上脸,矛盾激化,实在忍不了了?
    “遵命。”李延龄应道,随即又说起了另一件事:“广成汤来报,欲建暖屋,在隆冬种植瓜果。”
    暖屋其实就是后世的大棚种植。王建有诗云:“内园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
    其实质是利用温泉水提高暖屋的温度,种植反季节蔬菜瓜果,因此皇宫在农历二月中旬就有新鲜瓜果吃。
    皇帝的享受真奢侈!邵树德暗叹一声,道:“准了。”
    李延龄应了一声,正准备走,又被邵树德喊住。
    “各牧场现在也是司农寺在管。我且问一句,种马有几匹?”邵树德问道。
    “二百三十六匹。”李延龄如数家珍地说道。
    银川牧场一直在培育新马种。基本上每出一批,发现结果不理想,立刻淘汰掉,只保留少许种马,继续培育。
    “敦煌来报,有胡商携带汗血马东行,又被高昌回鹘抢了。你与人合计合计,看看有没有别的路线。”邵树德说道:“现有马群之中,好马的血统太稀薄了,培育困难,抓紧办理。”
    “遵命。”李延龄应道。
    老李走后,邵树德也不打算耽搁,开始返回洛阳。
    按制,藩镇节度使不可以擅离辖境。因此,他可以在灵州,可以在河中府,可以在汴州,都没有问题,但不能在洛阳。
    不过邵树德也懒得管了,我就是去洛阳,能咋地?
    行至积润驿之时,太常卿郭黁、太仆卿陈宜燊联袂而来。
    “又是朝会之事?”邵树德无奈地问道。
    “正是。”郭黁回道:“圣人遣赵国夫人宠颜传旨,令齐备钟编罄吕,悬于含元殿。太祝、奉礼郎、协律郎、乐正等齐备,另召文、武舞郎百人……”
    “圣人又遣晋国夫人杨可证传旨,令备齐五辂车舆,马如辂色,率驾士预调习。”陈宜燊也上来告状:“萧相以为百废待兴,诸般物事置办不易,劝圣人一切从简。圣人不允,直道此为幸东都后第一次朝会,欲宣布改元,大赦天下,故想办得隆重一些。”
    “五辂之属车舆,太仆寺都有吧?”邵树德问道。
    “置办了一年才齐备的。”陈宜燊叫苦道:“花费了好大心血。殿下,这可是为你登基所备啊。”
    “圣人要办大朝会,这些车辇,便先紧着圣人用吧。”邵树德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
    李逸仙神色一动,敏锐地感觉到了邵树德的情绪波动。
    “罢了。”邵树德深吸一口气,道:“我也准备准备,参加明日的朝会。萧蘧、二裴无能,这点局面都驾驭不了。朝会,嘿嘿,也好。有些事总要有第一次的,不吃点教训,便不知道边界在哪里。”
    已经三月下旬了,他随时可能出征。无论是南下打杨行密,还是北上伐河北,都是称帝前必须取得的胜利,他不想分心。
    皇帝是接过来了,但如果总在后方折腾,也是个麻烦事。邵树德都有些后悔当初让吉王死掉了,他会不会更听话呢?
    第021章 落实
    乾宁七年三月二十二,天气不错。
    一大早,仪卫便布满含元殿四周。因为卫尉寺尚未募齐仪卫人手,故临时调遣了不少宫廷卫士充任。
    四品以下文武百官列于殿前庭院内,三品以上于偏殿暂歇。
    邵树德身着亲王紫袍,安坐于案后,宰相萧蘧站在他面前,好像下属一样低声汇报着甚么。
    不一会儿,丘思廉也赶了过来,神色有些不安。
    他年岁不大不小,三十五六的样子,第一次当上从四品上的内侍,是内侍省的主事人之一。但圣人东幸洛阳之后,带来了一批宫人,一下子削弱了他对紫薇宫的控制力。老实说,他有些惶恐,不断请罪。
    宰相朱朴偷偷瞄了这边一眼,又转过头去。
    从来不离夏王左右的亲兵这次也不见了。诚然,皇宫内外都是夏兵,但在一些特殊场合,夏兵也不能进入,比如朝会、入觐等,另外如果圣人单独赐宴,也不可能前呼后拥,甚至连武器都不能带。
    宇文护怎么死的?拜见太后之时直接被人用玉笏猛砸后脑,倒在了地上,再被事先藏在屋内的宇文直拿刀杀死。
    曹操见汉献帝,汗流浃背的故事更是广为人知。
    权臣,也有落单的时候。
    朱朴并不认为杀了夏王是什么好事,那样只会给朝廷招来灾祸。而且眼下还没到这地步,夏王还是很给面子的,办朝会所需诸般物事,一天之内尽力筹措完毕,可谓恭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个一天之内可太有说道了。
    比如这钟罄之事。今上即位,将亲谒郊庙,却乏宮悬器乐。宰相张濬奉命重制,时长安丧乱,乐人、工匠离散,太常寺内懂得制造此类乐器的人差点断代,最后在太常博士殷盈孙、精通音乐的处士萧承训、太乐令李从周、梨园乐工陈敬言的帮助下,终于制造完毕,共二百四十口。
    朱朴当时还在翰林院,听闻后与同侪感慨,若长安再遭乱兵洗劫,钟罄遗失,下次多半连一个人才也找不到了,太常寺必然断了传承。
    只是,东都这边如何做出来的?莫不是从长安搜罗人才,提前准备了?
    这个提前准备,才最是吓人。
    萧蘧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闭目养神,丘思廉也灰头土脸地走了。不一会儿,宰相裴枢又过去了。
    朱朴不由地多看了一眼。
    裴枢这个人,他还是了解的。为人正直,喜欢刨根问底,有济天下的胸怀。但他又不是那种忠义之辈,非常复杂的一个人。
    朱朴觉得可以与裴枢合作,但不能深交。这个人喜欢就事论事,有原则,不会因为你是不同派系就全面否定你,也不会因为你是自己一派的,就睁着眼睛说瞎话,该骂还是会骂。他忠的,未必是天子,这是朱朴隐隐约约的想法。
    “难得十四郎夸我。”旁边响起了爽朗的笑声,朱朴转眼望去,却见夏王与裴枢言谈甚欢。
    “在我的计划中,东西、南北将各有一条一等国道。”邵树德起了兴致,谈道:“怀州太行陉口一路向南至梁县,全长二百多里,已经全线贯通。今年定可修至郏城县,如果动作快,或可再往前多修一段。这条路,我称之为晋襄道,即沟通河东与襄阳,北端应该在柔州集宁县,南端为襄州襄阳县。”
    “殿下,一等国道自然极好,宽广、平坦,但太过耗费民力。若想不耗费民力,修建的过程就旷日持久……”裴枢好奇地看着邵树德,想听听他怎么说。
    他的话里有潜藏的意思:人生短短数十年,可能到你死前都没有修完,值得吗?他相信邵树德听懂了。
    “我有耐心,我一辈子就干几件事。”邵树德真诚地说道:“很多人喜欢干容易的事,不喜欢干艰难的事,有的人喜欢干对自己有利的事,不喜欢干短期内见不到成效的事。我只干正确的事,不管它难不难。”
    “何为正确的事?”裴枢问道。
    “削藩,致天下太平,让百姓安定;推广商票,繁荣商业;改进农业,培育良种,让人温饱;改善交通,让更多的人用得起远方的商品。”邵树德捡了几件大的说了一下。
    朱朴也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静静听了起来。
    老实说,他半信半疑。在以前是全然不信,能做到这些,岂不是千古一帝?超越所有古来帝王?呃,夏王并非天子,朱朴检讨了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
    但他也听闻了夏王的一些改革,尤以农业上三圃制和商业上的博览会集中清账制度闹得最为沸沸扬扬。
    抛弃成见,夏王的农业改革是大大增加了产量的。同样一亩地,就是比以前出产多。而那个博览会,也大大减缓了钱荒,在关西安定之后,往来商旅多过河中鲫鱼,甚至超过了天宝年间。
    朱朴判三司,下意识觉得,如果让他来征税,一定能收得盆满钵满。可惜夏王只在坊市里征税,所得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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