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东边打起来了?”他问道。
    消息其实不是很清晰,模模糊糊,隐隐约约,还是从幽州传来的。
    李存璋来报,有斥候从山后侦悉,夏兵与契丹大干了一仗。
    狗咬狗嘛,听起来是好消息。但悲哀的是,他们是在李克用原本的地盘上打了一架。
    “听闻是夏人数路出兵,有五万众,突袭契丹。不过浅尝辄止,奔袭过后,又飞速撤军了。”李嗣源回道。
    “打了就跑?”李克用眼神一凝,问道。
    “是。”
    不知道为什么,李克用突然有些羡慕起邵树德了,这般给契丹人教训,杀得痛快。
    “契丹人没报复么?”他又问道。
    “不知。”李嗣源也派了人手北上,但离战场太远,打探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契丹有多少人?这次应该损失不轻吧?”李克用转头看向北方,那里群山连绵,但他仿佛看到了草原上万马奔腾的场景。
    “契丹应该不满百万之众。”李嗣源说道:“这次怎么着也得被掠个几万人,或许更多。”
    契丹的人口数字,怕是痕德堇可汗自己都不太清楚。
    契丹之制,从遥辇氏传下来的祖宗法度,平时为民,战时为兵,一户出两丁,自备武器、干粮,由氏族头领带着,隶于部落夷离堇帐下,跟随八部夷离堇出征。
    因为契丹并未实行人口统计,因此只能从他们的出兵规模上判断一二。
    历史上三年后,也就是902年,阿保机征讨“西南诸夷”,出兵四十万。
    916年,阿保机围幽州,“五十万骑”,“或云百万”。
    这些数字,姑且认为没有水分。902年之时,契丹还没打渤海国,连幽州山后之地也未侵占,四十万兵,意味着有二十万户。契丹八部一户8-10口人,其余奴部或掠来的农业人口,一户5-6口人,这二十万户如果契丹与其他部族对半分,那么便是一百四五十万人口。
    事实上“四十万兵”多半是有水分的,此时的契丹治下各族总人口,应该不足百万,与辽国建立后没法比。
    辽国建立后,光上京道一地,即潢水、吐护真水流域,就有一百多万人口,游牧人口、农业人口各占一半的样子——契丹并不是纯游牧政权,在攻下渤海国之前,就有大量农业人口存在。
    “纵有百万之众,又有何用!”李克用不知道怎地就发起了脾气,只听他说道:“部落丁壮,不堪一击,能给邵贼造成什么麻烦?”
    以前老李不希望契丹强大,不希望他们能打,但现在却希望他们能打一些,给邵贼制造更多的麻烦。
    “阿父,不如遣人联络一下契丹?”李嗣源提议道:“总是一方奥援,若能牵制夏兵,也是好的。”
    李克用不语,他拉不下脸。
    之前还打过两次仗,最近又侵占了幽州山后之地,你让老李这么骄傲的人如何肯与契丹合作?
    李嗣源悄悄瞥了一眼义父的脸色,顿时明了了。
    这事可以干,义父也会当做不知道。
    “云、蔚之地,可还撑得住?”李克用不想再谈契丹了,问道:“这次被掠了数万人丁,诸州残破,后面日子可不好过。”
    “云州坚城,夏人拿不下来。城头还飘着石将军的帅旗,安然无恙。”李嗣源说道:“云州无事,蔚、新、毅、妫诸州便无事。再过半个月,夏人就该撤了,或许此时已经在准备撤退了。阿父,或可遣兵追击。”
    李克用欲言又止。
    他当然知道趁敌人撤退纵兵追击的好处,但实在是没人啊。
    岚石、云代、泽潞、邢洺磁,处处要分兵把守,处处面临着夏人的压力。即便是空晋阳而出,他也最多只能抽出三万兵马。
    但这三万人,真不能全部带走啊。万一什么地方出点变故,都没有援军用了。也就是说,他最多带两万人出击,这么点人,在十万规模的大战中,太少了。
    撑死了抽调部分精锐骑兵,跟在夏人断后部队的屁股后面,捡点小便宜,仅此而已。
    李嗣源也是个聪明人,见义父不说话,他也不提此事了,转而笑道:“阿父,邢州那边又送来一万多新兵,五营兵已全了。”
    全的是建制,而不是编制。
    事实上,李克用为了弥补慈隰大战的损失,下令新建五营兵,以邢洺磁及云、蔚内迁部落丁壮为主,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左营、右营编制是全的,各有一万人。
    刚刚组建不过一两个月的前营、中营、后营,只有各三五千不等的人马罢了。
    五营新军,总共三万来自邢洺磁的步兵、三千内迁部落骑兵,短期内当不得大用,只能一边操练,一边把守关隘。
    “五营新军好生操练。”李克用勉强笑了笑,没多说。
    今年夏军大举攻云州,对他而言是十分震撼的。
    以前只知道邵树德兵多,但还没感性认识。现在突然之间,慈隰、大同、泽潞三个战场同时燃起战火,把他死死地压在河东,勉强靠着地利优势守御。
    打了半年时间,他猛然发现自己连机动兵力都抽不出来多少。若非河北诸镇大力支持,多半已经露出破绽了。
    再打几年,河东还有希望吗?
    他突然之间想起一件事。就在临行前,女儿(王珂之妻)又在那说小叔人很好,如果开新朝,不会亏待晋阳李家,说不定还可封王。
    李克用当时便把女儿骂得眼泪汪汪,斥责她乱河东军心。
    此时仔细一想,他意志坚定不要紧,就怕底下人也这么认为,对上夏兵不愿意死战。
    想到此节,他看了一眼李嗣源。
    以邵——义弟待人的风格,侄子投奔过去,多半有官做,有富贵享,他会不会不愿意死战?顿兵代州这么久,是不是有异心?
    不过他压住了自己的无端猜疑。河东能以一镇之地,在如今这个乱世纵横捭阖,内部团结一心,整体处于上升期,气氛不错是最主要的原因。
    这个时候,不能自乱阵脚。要团结自己人,更要团结河北诸镇,如此才有可能相持下去。
    ※※※※※※
    离开州衙后,李克用又去了城外的军营。
    五营新军正在积极操练,军士们的情绪倒没什么,因为如果愿意的话,他们的家人都搬来了忻代二州。
    河东说是有一府七州,但真要论起人口,其实大多数集中在太原府,其余六州,地广人稀,人不多的——算上从幽州迁来的军士家属,如今太原府十三县超过四十五万人。
    嗯,其实也不多,天宝年间可是有将近八十万。
    人口第二多的便是汾州了,约二十万人。
    其余六州,各只有数万口,人口最少的沁州三县甚至只有约两万人,少得可怜。
    忻代二州,如果不算内迁部落,加起来还不到十万。这主要还是当年李克用自己做的孽,造反的时候,屯兵忻代,与朝廷讨价还价,而他带过来的五万大军却在不断抄掠地方。要知道,当时李克用可是忻代观察使,这是正儿八经的自家地盘。
    邢洺磁百姓大概迁来了两万余户,十一二万人,算是恢复了这里的人气。后面如果继续迁移军士家属过来的话,会安排在辽、沁二州,充实当地户口。
    李克用虽然嘴上不愿承认,但内心之中还是感到害怕的,身体上做出的动作也十分诚实。
    昭义东三州有五六十万百姓,全境多平原,与夏军控制的相卫只隔着一条河。一旦被人强渡大河北上攻击,即便城池守住了,以夏军的手段,只怕很多百姓要被掠走,这是毫无疑问的。
    李袭吉屡次提出迁移山东百姓至河东,李克用左思右想之后,终于开始实施了,但动作还是太慢。若非夏军有蠢蠢欲动的魏博武夫牵制的话,山东三州怕是已经陷于战火了。
    “卢彦威、王镕遣人送来了一些农具、耕牛,尽快发下去吧。”李克用看着亲自主持忻代复耕事务的李袭吉,说道。
    “遵命。”李袭吉应道。
    他有些惊异。晋王终于知道民生的重要性了,耕战耕战,没有耕,哪来战?可惜现在才知道,是不是有些晚了?希望亡羊补牢,不至于太差了吧。
    其实他也有些彷徨。河东被困住了,表里山河的地利是保护他们的堡垒,但也是困住他们的枷锁。对外扩张,多半没希望了,而不能扩张,就只能坐看敌人一步步强大。
    邵树德一年半之内,连续攻灭郓、兖、齐三镇,得十余州之地、两三百万人口,可不比他们折腾的这些强多了?
    如今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尽尽人事罢了,以报晋王多年来的器重。退一万步讲,便是让这些百姓扎下根来,在忻代安居乐业,也是一件造福万民的事情。将来天时有变,河东败亡,他也问心无愧,对得起这些百姓了。
    李克用又沿着罅沱水转了转。
    时已入秋,落叶纷纷,河畔景色美不胜收。
    他怔怔地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十七卷 百战百胜价,河南河北闻
    第001章 国祚
    乾宁六年十月初一,洛阳,秋高气爽。
    杜洪牵着马儿,沿着定鼎门大街东第一街慢慢走着。
    明教坊外,车马川流不息。拉的都是各色居家用度物事,案几、胡床、绳椅、桌子、金银器、毯子之类。
    稍一打听,便可知都是从汝州采买回来的。
    汝州有木材烘干窑,有深山老林,最近又聚集了很多木匠,一人带好几个徒弟,日夜赶工,忙都忙不过来。
    杜洪从鄂州来,途径梁县、临汝二地时,见到了太多这种场面。他们往往住在山脚下,搭一个棚子,从官府陆续兴建起来的木材烘干窑内采买木料,制作家具、工具。确实很累,也很辛苦,但不少赚钱。
    听闻夏王对这种现象十分满意,并给了一个新鲜的词语来定义:森林工业。
    明教坊的坊墙也建起来了,入口、出口都有河南县征调来的土团乡夫把守——夏王有令,洛阳城一分为二,河南县治城东,洛阳县治城西。
    明教坊现在是高官显贵的居住之所。其中官最大的,应该是河阳节度使宋乐了。据坊间传闻,未来他将是新朝的宰相之一。
    宋宅位于明教坊西北部,在武后、玄宗朝名相宋璟宅的旧址上修建,亭台楼阁,竹涛阵阵,假山流水,曲径通幽,端地是一处好所在,也非常符合宋乐的身份。
    夏王,对待他的元从老人,那是真的不错。
    明教坊还入住了两位比宋乐稍低一些的官员,即赵珝、王班。
    赵珝是忠武军节度使、许州刺史,住于原银青光禄大夫、礼部尚书崔翘宅。
    崔翘字明徽,曾祖君实,父崔融,为崔融第二子。翘大兄禹锡为礼部郎中,从父兄尚未右史,翘迁中书舍人,时人谓为“三张兄弟”,荣耀当时。翘历水部、虞部、考功、吏部四郎中,擢礼部尚书,天宝九年薨。
    崔翘宅是一个郡公的宅邸,虽然只剩半拉了,但地基犹存,重新修建之后,赐给了赵珝。
    这说明什么?杜洪若有所思,赵珝多半能得个新朝郡公爵位。推人及己,自己能得个郡公爵位吗?怕是难。
    鄂州人少、兵少、钱少,还三番两次被杨行密攻击,残破不堪,能得个县伯就不错了。
    不过听前来传令的使者私下里透露,折宗本这事做得不地道,夏王也责备了他,为了表达歉意,将来会给他一个县侯的爵位作为安抚,即共城县侯,食封1500户。
    县侯,目前也有好几个传出来了:肤施县侯赵麓、阳信县侯张筠、卫县侯郭绍宾以及他自己的共城县侯。
    看得出来,县侯这个阶层就是安置手里有军队或地盘的降人的。杜洪不觉得自己当个县侯有什么不妥当,他名为武昌军节度使,实则鄂州刺史,混个县侯名实相副。
    这样也好。如果拿了不该拿的好处,免不了被关西老人嫉妒,日子会很难过,弄不好还会给家族招来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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