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春殿以西的是甘汤院么?只有少许屋舍,园林亦未整饬。”
    再远点就看不太清了,只能隐约看出林木非常杂乱,缺乏美感,建筑也很少,刚起了个头的样子,似乎没有大动工的迹象。
    “夏王有鲸吞天下之气势,以他的财力,也只能负担到现下这种程度么?”司空颋摇了摇头,随即又失笑:“上阳宫几大建筑群,能恢复部分就不错了。紫薇宫的修建进度应该也差不多,甚至更难。武后时期的明堂,应该再也不会出现了。”
    简单来说,上阳宫的建筑群以封闭院落为主,互相组合在一起,构成了整个上阳宫城。大致可以分为:观风殿、本枝院、化成院、麟趾院、芬芳殿、小上阳宫六大建筑组团。
    整个上阳宫在贞元年间还有部分建筑留存,到宪宗时已经接近废弃状态。李罕之、张全义、孙儒在洛阳打巷战之时,不断拆毁建筑,以做街垒,更是将其最后一口气也弄没了。
    后来张全义为昭宗修复上阳宫,也算是还债了,真的很神奇。
    邵树德下令修建洛阳宫城后,河南府、陕州、虢州调动大量人力,轮番上阵,至今已一年多。
    就目前来看,上阳宫的进度比较快。邵树德新添的第七大建筑组团合欢殿已接近完工。
    包含浴日楼、七宝阁、丽春台在内的观风殿组团也已经进入后期。
    以丽春殿、甘汤院、本枝院、芙蓉亭等为主的本枝院组团才进入中段。
    以麟趾殿、甘露殿、仙居殿为主的麟趾院组团才起了个头。
    化成院、芬芳院组团刚清理完断壁残垣,平整好地基,建筑材料只运了一部分到现场,还没动工。
    小上阳宫或西宫组团更是没影呢,还没来得及清理。
    洛阳宫城的修建,就进度来说,确实是克制的。此时的百姓,早已习惯了一年到头不间断的征发,可以动用的人力是超过太平年景的,但邵树德还是没有过于滥用,以至于连参与修建的各州百姓的兵役都暂时免除掉了,就让他们安心重建洛阳。
    至于上阵打仗好,还是在洛阳当建筑工好,傻子都判断得出来。
    “司空司马,请随我来。”一名侍卫军官走了过来,说道。
    司空颋连忙整了整袍服,跟在后面。
    穿过长长的连廊之后,合欢殿正门已近在眼前,司空颋不紧不慢地跟着,已经开始酝酿措辞。
    “数月之前还是司空巡官,今已是行军司马,司空大郎当得上平步青云了。坐吧。”邵树德伸了伸手,道。
    殿内的装饰还比较简单,这其实是花钱的大头,邵树德对这些无感,只让人搬来了一些常见的胡床、案几、桌椅,凑合着用用。
    司空颋坐了下来,道:“殿下兴甲兵、破敌镇、治宫室,一桩桩事情,游刃有余。我一路行来,见洛阳景象大有改观,上阳仙境已露几分峥嵘,甚是佩服。正所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上阳宫这个样子,想必殿下心心念念之事,已近在眼前。”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邵树德笑道。
    “殿下。”司空颋面容一肃,道:“观风殿乃高宗、武后理政、朝会之所,一俟修毕,殿下或可在此举大事。”
    “这是罗绍威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的意思?”邵树德问道。
    “殿下,此既是罗帅之意,亦是……”
    “司空司马,立场要站稳啊。”邵树德说道:“首鼠两端可没什么好下场。”
    司空颋下意识一紧,连忙说道:“殿下,罗帅遣我来,还是为了相卫之事。”
    “相卫已划入河阳镇,还能有什么事?”
    “殿下。”司空颋脸一苦,道:“魏博武夫不认啊。好多人嚷嚷着要收回相卫,镇内暗流涌动,罗帅也顶不住压力。”
    “哦?”邵树德有些感兴趣地问道:“依你之意,罗绍威对相卫二州倒是不怎么上心了?”
    司空颋一窒,旋又想起方才邵树德告诫他的话,立刻说道:“是。我观罗帅之意,他对打败夏兵信心不足,对收复相卫二州不是很热衷。”
    “这次立场就很稳。”邵树德笑道:“罗绍威犹豫不决,可以理解。这事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相卫已是河阳属州,无朝廷诏令,焉能重归魏博?我说了,圣人定然不允,让他别折腾了。”
    司空颋的脸色不是很好,又劝道:“殿下。罗帅还有言,若归还相卫二州,罗氏愿永为邵氏藩臣,忠心不二。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终日说些昏话。”邵树德笑了,道:“司空司马,你方才的立场又不太稳了,克制下。我和罗帅之间,也不用讲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藩臣?我这只有内臣、朝臣、外臣,断无藩臣。藩镇之祸,近在眼前,宁不戒耶?况我许罗绍威为藩臣,让内外将官如何想?李延龄,你说说,若我给罗绍威节度使,而不给你,你会怎么想?”
    “殿下,老李没甚本事,当不了那节度使,给殿下忙忙农事就行了。”李延龄一听,立刻回道。
    邵树德瞪了他一眼。
    老李会意,又道:“不过,咱们老兄弟出生入死,刀头舔血,从关北杀到河陇,又杀到关中,复至河南,拼尽全力,到头来还不如罗绍威这个后生郎,确实不太服。长此下去,便是殿下威望隆著,大伙只敢心中怨恨,不敢宣之于口,总也不是个事。将为兵之胆,大将心中怨恨,懈怠战事,军士也提不起劲,怕是要连吃败仗。”
    司空颋听了也无语,因为这是大实话。
    大将懈怠了,不好好治军,军士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作战时如果没有积极性,那打成什么样就天知道了,有时候胜负就在一线间。你总不能拿外人空降下来指挥十万老部队吧?那样能打胜仗?
    就比如,此时屯兵海州的王茂章投降了,你因为老部下都离心离德,不愿出力了,于是让王茂章当元帅,指挥十万大军与李克用打,他能指挥得好?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即便给他改名为“王景仁”也不行,没有威望,压不住,指挥不顺。说不定还因为急于表现,证明自己,犯下一些不该犯的错误,让人家获得大胜。
    “罗绍威不是打算谨遵父命,依附李克用么?今又派你来,是何道理?”邵树德突然问道。
    “回殿下。罗帅也是想自保而已。”司空颋回道:“衙兵们喜欢晋王,但罗帅觉得晋王不能成事,左右为难,故遣我来。”
    还是左右横跳的墙头草!
    “罗绍威倒是有见识的。”邵树德笑道。
    按照司空颋的话来看,罗绍威像是被衙兵裹挟,身不由己一般。但这事半真半假,罗绍威就真的一点不贪恋节度使的富贵?他自己就是一个墙头草,魏博从上到下也都是墙头草。
    “殿下,其实何必呢?”司空颋忍不住劝道:“殿下要举大事,罗帅也愿意遵奉殿下。据我所知,王镕、卢彦威也是一般看法。只需……”
    “你不懂。”邵树德挥手道:“回去吧。告诉罗绍威,衙兵是万恶之源,若继续姑息,只怕身家性命不保。我是念在他还算识趣,这两个月没找我麻烦的面子上告诫。回去吧,李克用若来,战便战了,又如何?”
    司空颋讷讷无言。
    “若魏州实在待不下去,便来洛阳吧,积善坊之宅,有你一座。”邵树德又道。
    司空颋行礼告退。
    第051章 潼关驿
    王师范在洛阳逗留了几日。
    在这里他看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有蕃僧带着学生在讨论桥梁怎么建造。那是横跨洛水的石桥,堪称天津桥第二。因为需要考虑漕运的因素,这座桥会被建造为拱桥。
    蕃僧煞有介事地在纸上写写画画,作了一个又一个圆,与学生们认真讨论哪种更合理。
    王师范亲耳听到蕃僧问学生,如果漕船更高一些,石拱需要造得更大,怎么设计?这样会不会坍塌?为什么?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造一座桥罢了,按故老相传的口诀便是,左边几块,右边几块,就这么叠放不就行了?不要问为什么,照做就是了。
    但这些人偏偏仔细在那分析,说的话也都挺唬人的,王师范反正没听懂,但他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王师范还遇到了记录洛水、谷水、瀍水宽度、深度的一帮人。他们同样煞有介事,仔细记录每年多雨季节河水有多深,下多少天雨,下多少雨。上阳宫毕竟是水景宫殿,以前有过发大水的记录,为此玄宗时还修建了两道堤坝,以御洪水。
    这样做似乎也可以理解。
    总之,新鲜的东西还是不少的。王师范看了后,顿觉以前窝在青州那个小地方眼界有些浅了,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之多的有趣的东西。
    十二月十八,离冬至没有几天了,王师范一行人离开了洛阳,往长安而去。
    临走之前,他在坊市内卖掉了财货,换成了厚厚一叠可以在长安坊市使用的银元票,轻车简从前往长安。
    为了保险起见,河南府州军指挥使韩洙奉命调了五百骑兵护送。
    从洛阳往西去长安,当然要过崤函谷道了。
    历经多年战火的谷道已经恢复了宁静。
    邵树德最早一批关西移民就安置在这一片。开始是崤县,后来慢慢扩展到其他地方。
    这些党项山民几乎已经完全变成了唐人的模样,发饰、服装变了,也没人戴耳环了,只有从口音及食物之中,方能窥得一丝他们真正的来历。
    党项山民张口闭门“邵圣”,以邵圣元从自居,对后来的嗢末、回鹘、吐蕃人呼来喝去,盛气凌人。
    王师范看得津津有味,同时也对他们的军事传统非常羡慕。
    青州承平多年,又商贸发达,却是不如这些人吃苦耐劳了。寒冷的冬日,里正一声令下,乡勇迅速集结,在旷野之中操练。
    看他们认真的模样,王师范不住叹气。
    曾几何时,平卢军的后裔也是这般勇武,这般吃苦耐劳。然而,精气神这种东西,最抵不过时光的消磨。不过区区数十年之后,一个个就只想着与外界做买卖,而不是辛苦练习刀矛之术了。
    邵树德治下的这些百姓,第一代人固然勇悍绝伦,第二代或也能保持刻苦训练的精神,第三代、第四代呢?或许也会堕落吧。
    王师范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多愁善感。
    崤函古道,自秦时起,无数人在此厮杀,书写了许许多多的传奇或悲歌。但这又如何?崤山依旧在,英雄人物却已雨打风吹去。
    管那么多作甚?王师范收拾心情,继续西行。
    二十五日,一行人抵达了潼关,住进了馆驿之内。
    从关城之上可以远远看到对岸的风陵渡。此时黄河冰封,冻得结结实实。渡口旁居然还有人进进出出,通过黄河冰面抵达岸这边的华阴。
    来的主要是商徒,带来的许多河中的货物,以及最新的消息。
    “河中最近不太平,最好不要过去了。”有商徒说道:“我贩完这趟布,就去华州姐夫家里住一阵子,避避风头。”
    “柳二,你听到什么消息了?”有人问道。
    “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在城外的庄子乱兵洗劫了,死了几十个人。”柳二说道:“据闻封藏之打算要去庄子的,临时有事没去,侥幸逃过一劫。”
    这话一出,众皆惊叹。如果乱兵人多势众,封藏之猝不及防之下,估计就像当年的王重荣,直接让人宰了。
    “此事可真?”有人不相信。
    河中虽然谈不上多安宁,但也有些年头没动乱了,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我骗你作甚?河东县百姓都知道,领头作乱的军校名叫陶坚,慈州人,聚拢了三百余乱兵,王帅都差点吓得跑了。”柳二说道。
    “你莫不是王瑶胯下的马,怎知他要跑?”有人讥讽道。
    柳二闻言大怒,一拍桌子,道:“坊间都这么说的,这还有假?”
    “柳二说得不对。”另外一位操蒲州口音的商徒说道:“这是两件事。陶坚作乱之后,封藏之大怒,率军围杀乱兵,三百余人尽斩之,皆悬首城门。随后又迁怒其家人,连杀百余。前去镇压乱兵的军士起了兔死狐悲之感,隐隐鼓噪,王瑶大惧,连夜奔往夏兵大营。”
    这位说得更邪乎,好像他就在现场,就是鼓噪军士中的一员。
    “说得都不对。”呃,今天在场的蒲州商人还真不少,只听又一稍稍年长之人说道:“其实是夏王令王帅拣选精兵两千,发往洛阳。虞候李殿成煽动军士,言‘我等世居河中,自不乐徙,况蒲兵数次出师,死伤颇众。今又驱我辈上阵送死,与其暴骨沙场,不若据城自守,事成富贵,不成则为群盗耳’。”
    好吧,一个说得比一个夸张,这位更是绘声绘色,连乱兵密议的话都有了。
    王师范在一旁听得差点笑出声。
    这话呢,确实像模像样,也是桀骜武夫的口吻。他们可不一定会权衡利弊,脾气一发,脑子一热,什么事干不出来?事后再后悔也没用了,况且也不一定会后悔。
    但你是李殿成什么人?居然能听到这么机密的事?莫不是乱兵之一?
    柳二今天被人两次打脸,有些恼火,反问道:“据城而守?我临走之时,河东确实人心惶惶,但也没见谁据城而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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