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生之子回乡定居后,如此三代。数十年间,崔家三世不异居,家人怡怡如也。宗亲族人,无论远近、贫富,皆自远会食。贫孤者,抚养教励,权贵者,提携后进。”邵树德继续说道。
    司空颋默默听着。这是艰难以前地方大族的生活常态,并不是胡编乱造出来的,他听着听着便有些入神。
    “贞元中,崔生后人器涵江湖,才备文武,童稚之岁,曾不儿戏,习经史,蕴韬略。未弱冠,已有河朔之誉,因授县尉。虽色棒扬威,而壮心未骋,遂远游蓟门,一抒胸中烦闷。燕帅爱其才,以上宾待之,署幽州卢龙节度押衙。未几,随军出征,走马发矢,连毙数敌,冲杀之时,阵斩贼将,转授妫州刺史、左军马步都虞候、陈国公。会昌初,薨于山后大营之中,年五十二。”
    司空颋听着更认真了。他已经不再试图弄清楚邵树德讲的到底是谁,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了。河北诸镇,投笔从戎之辈数不胜数,甚少有只修文字而不习武艺的人。崔某这种经历,几乎就是河北几代士人的缩影。
    “崔公归葬之时,几无族人到场。文宗朝一场兵乱,崔氏全族三百余口被杀。乱兵虽平,族人却已亡散。”
    “又不知历几世,因幽州军乱,崔公后人徙家景州。这一代崔氏有四子,长子摄景州南皮县丞,次子补幕府驱使官,三子为州经学博士,四子充节度衙前散虞候,文武齐备,号书剑双美。河北战乱已久,民亡泰半,时逢契丹入侵,崔公长子、四子战死,次子不知所终,三子举家被掳,于平地松林为奴,裘服、髡发、戴耳环,开口便是胡语,小儿已不知祖宗之事矣。又十年,契丹贵人叛乱,平地松林遭戮,伏尸数万具,崔公至此绝嗣矣。”
    邵树德说完,双眼看着司空颋,仿佛在问:还要反我么?
    司空颋知道这个故事是虚构的,但听着听着,汗如雨下。因为邵树德讲得太逼真了,从安史之乱前世家大族的辉煌气象,到藩镇割据时由文转武,所谓“书剑双绝”的生活状态,以及桀骜武夫煽动兵乱,导致大族损失惨重的情形,几乎可以说是河北士族的真实写照。
    世家没有消失,只不过在战乱中不断迁徙、分散,不再像国初那会“贫愚郊墅,皆自远会食”,地方州县中,哪个大族敢占有太多土地,兵乱时绝对是最好的劫掠对象。
    士族由此衰矣,逐渐分散成了一个个势单力孤的小地主,朝不保夕。
    只是,最后契丹入侵是什么意思?
    司空颋抬起头来,问道:“殿下,崔公后人亡于契丹,当真?”
    邵树德也不掩饰了,道:“方今天下,若我都不能统一,河北上下就等死吧。”
    司空颋听着有些不舒服,道:“契丹才几多实力,如何能南下?便是南下了,一战破之,寻常事也。”
    “如今的河北,当然可以破契丹。可若河北只剩下不到百万户,精兵强将损失殆尽之时,尔等怕不是砧板上的鱼肉。”邵树德冷笑道:“而今我大力削藩,便是无法混一宇内,当个西魏之主也没有任何问题。你等怎么办?你怕是连契丹人的面都没见过,如何知道人家的实力?我在草原征战多年,杀人无数,诸部酋豪战战兢兢,在我马靴面前不敢大声喘气。但契丹,至今未臣服,还有很多杂胡投靠契丹人,若等他们攻灭海东胜国,届时几十万兵马都拉得出来,便是北方第一强藩,河北若还是一盘散沙,挨个等死吧。”
    “我是为罗帅来做说客的……”司空颋苦笑道。
    “河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邵树德根本不理司空颋的话,自顾自说道:“待我击破王师范、朱瑾、张廷范,便兵发魏博,全力攻打。魏博、镇冀为河东之肩背,攻下这两镇,河东便被死死限制在太行山之内,可随意炮制。你现在,还要做说客吗?”
    “殿下,想要平定魏博,可没那么简单。”司空颋似乎也忘了最初的目的,说道。
    “这就要司空巡官教我了,如何平定魏博六州。”邵树德换了一副笑脸,道。
    “没有别的办法,唯有杀。”司空颋沉默良久,道。
    “怎么说?”邵树德不动声色,问道。
    “殿下应能看得到李克用在幽州所行之事。”司空颋说道:“打败魏兵容易,会有人投降。但投降之后,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再度反叛。”
    “战阵之上,殿下敢信任魏兵吗?与河东对峙之时,敢不派兵监视魏博吗?收附庸毫无意义,他们会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因为从心底里讲,他们是倾向河东的。”
    “司空巡官这样讲,可是大悖魏博利益啊。”邵树德笑道。
    司空颋有些惭愧,叹气不语。
    “若魏博武人都像司空巡官这样识时务就好了。”邵树德亦叹气。
    征讨河北,维持了半辈子宽厚仁德的名声怕是保不住了。
    ※※※※※※
    博州聊城县西境,一队骑卒在村口停了下来。
    很快,一人奔至村中,下马敲锣。
    “李将军招募勇士,有愿入军者,速来此处。”骑卒大声道。
    仿佛一声惊雷,消息很快传开了。
    正在田间忙活的钱二郎听闻消息后,提着锄头就回了家。
    妻子李氏诧异得看着他。
    钱二郎将锄头一扔,直奔柴房,取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横刀。
    周大郎正在屋后宅园里削木头。
    听到消息之时,立刻拦住了正往村口而去的钱二郎,问道:“钱二你这就去了?李公佺可有把握?”
    钱二之父曾经是武夫,不过死得早,钱二没能父子相继,一直非常遗憾。
    他是军属,当然知道武夫家庭的日子有多好,可比老老实实种地舒服多了,只可惜一直没机会。
    “李公佺许诺,跟他去魏州的人皆有赏。”钱二甩开了周大的手,又要离开。
    “赏多少?”周大问道。
    “若李公佺当上节度使,人赐钱五缗、绢五匹。我等皆可编入部伍,从此吃上武夫饭。”钱二说完之后,又急匆匆地走了。
    “还有这好事!”周大也不犹豫了,冲进堂屋,摘下挂在墙上的横刀,想了想,又带上了一把弓梢。弓梢是他自己削的,打算拿出去卖钱,这会有机会当兵,自然不会卖了。
    消息在村中不断发酵,只两炷香工夫,便有十余人带着刀枪、步弓至村口集结。甚至还有一人穿上了铠甲,骚包得很。
    私藏铠甲,屁大点事!
    魏博六州四十三县,田承嗣那会,壮者上兵籍征战,老弱在乡耕稼。一百四十年下来,谁家没当过兵?谁不会几手武艺?谁不会射箭?
    无独有偶,在另外一个村子内,招兵工作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出身此村的魏州衙兵金二郎还在大声散布谣言:“罗弘信本为步军小校,因缘际会当上了节度使。但这人太过吃里扒外,每年都给朱全忠奉上大笔财货,这次又勾结夏人,保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上位。邵贼苛暴,需索无度,六州再富,怕也满足不了邵贼胃口。今李将军屯于博州,兵众数万,三军咸以为能,推之为帅。我等杀进魏州,与衙兵里应外合,斩了罗氏父子,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尔等跟着前去,也能名列军籍,从此喝酒吃肉,断无忧也。”
    你别说,这番煽动还是有效果的。前来投军者络绎不绝,很多人自带器械,大声鼓噪,群情激奋。
    从七月二十到二十五日,短短五天时间内募兵万余,纷纷开往州城集结。
    而此时的李公佺,也在对军将、官员们做着最后的动员。
    “魏博六州,历代藩府,军门父子,姻族相连,未尝远出河门,离亲去族。一旦迁于外郡,生不如死。”李公佺大声说道:“军府有消息传来,罗弘信乞求邵树德表其子绍威为节度使,这般低声下气,邵贼岂是好相与的?私下里不知道许了什么条件呢。”
    “何全泰,你父为贵乡令,叔父为豹子军队正,令郎为衙兵,你为聊城尉。你扪心自问,愿不愿意官位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州学学生所夺,儿孙在外征战多年,死在哪里都不知道?”
    “赵供,你家三代人都在幕府供职,虽说是个驱使小吏,可到底养出了你。你好好想想,若无幕府发下的钱粮,你可有本事练就这一身武艺,纵马杀敌?邵贼可是要削藩的,你一家生计都断了。”
    “张燧,令兄殁于战阵后,是幕府发抚恤养活了他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邵贼觊觎魏博钱粮,若为其所并,钱粮尽数收走,你侄儿可还活得下去?”
    李公佺对着围拢在身边的将佐,不厌其烦地做着思想工作。
    “魏博之事,轮不到外人来插手。艰难以来,藩府自辟僚属,自募军士,好处都落在六州四十三县。尔等不是为我而战,也是为你等子孙后代而战,速速随我至魏州,不得迟疑。”李公佺说道。
    “遵命。”众人士气高涨,大声应道。
    第019章 邀请
    司空颋匆匆离开,快马返回魏州。
    来的时候是一个说客,走的时候已经成了心思叵测、立场模糊的彷徨文士。
    严格说来,司空颋家往上几代人都沾了藩镇割据的光。
    家道中落的士族,因为出身魏博本地,数代人出仕幕府,维持住了摇摇欲坠的家业,最终定格在了贝州望族的地位上。
    但司空颋心思太多,居然不愿与魏博幕府绑在一起,不愿和全镇武夫同进同退。罗弘信知道了,怕是直接一蹬腿,去了。
    七月二十九日,邵树德率军抵达了修武县。天雄军副使李仁军、都虞候牛礼、右厢兵马使解宾率一万五千步骑赶来汇合。
    期间邵树德收到消息,青州王师范遣使求和。
    他直接拒绝了。不是钱的事,灭掉你之后,财货任我自取,岂不美哉?
    刘鄩固守淄州,确实拿不下,但围点打援颇有成果。
    就在七月下旬,王师鲁率部救援淄州,又被击败,损兵数千。
    朱瑾率部走莱芜谷救援淄州。出城之时,胡真、葛从周率部与其野战,大败。收拾溃兵之后,双方战于曲阜,飞龙军及义从军一部来援,反败朱瑾。
    无奈之下,朱瑾又退了回去。
    杨行密派往沂州的数千兵马已经离开,返回海州获取补给,等待下一步命令。
    东线局势,愈发乐观。各路军阀已经全面转入守势,使用龟缩大法。但他们或许忘了,战场是在兖、齐二镇,当年时溥是怎么灭亡的?焉能不鉴?
    南线杨行密一直以来高歌猛进的态势也遭到了遏制。
    安州之战,屡为唐兵所败,奔黄州。黄陂武湖之战,再败。退往黄州之时,士气低落,遭威胜军围攻,守十余日,见佑国军丁会部先锋赶至,大为沮丧,弃城而逃,奔蕲州。
    战斗中有一个小插曲:淮将刘威被执,下面报上来都说是世子纵轻骑突击,战阵中获贼。
    “到底谁抓的?”邵树德不会被这些事糊弄,严肃地问道。
    赵光逢也是个中老手,他仔细翻阅了多份军报,推敲了一下后,便回道:“大王,世子率骑军追击溃敌,应是从马直军将邵知言、邵知行合力擒获刘威。”
    “这还差不多。”邵树德点头道。
    从马直就是新近分派给邵二郎的两千士卒,以奚、室韦、拓跋党项及敦煌选送的大族子弟为主。从名字中带“直”就可以看出,这是世子的亲军卫士。
    二郎喜欢上阵冲杀,这一点邵树德早就知道了。虽然嘴上不支持,但实际上还是默认的。这不是秦汉或明清时代,身份尊贵的人只需要指挥别人拼命就行了。从北朝以来,胡风炽烈,上位者还是需要展现点武勇的。
    藩镇割据以来,有点像早年春秋时代,又或者西方中世纪,国王、贵族是需要亲自领兵打仗的,不仅仅会治理国家就行。
    大一统之后,这种行为会慢慢减少,直至消失,但此时仍不失为快速获得军心的重要手段。说到底,你是一个军事贵族。
    “折宗本连破安、黄二州,将淮军杀得胆寒,如何升赏?”邵树德问道。
    “大王,可加食邑三百户。”赵光逢回道。
    邵树德沉吟了下,问道:“会不会赏赐过少了?”
    “大王。国朝太宗即位,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食封1300户,张公谨、侯君集食封1000户,秦琼食封700户。折令公食封5300户,古来少之。”赵光逢回道。
    这里说的是“实封”、“真食”,不是理论数字。比如秦琼是国公,理论上该有三千户食封,但他实际上只有七百户“真食”。到他儿子秦怀道袭爵时,只是个历城县公。
    程咬金是国公,儿子袭爵国公,第三代则是郡公。
    倒不是国朝吝啬,北朝以来差不多都这样,一代代减爵位和食封——其实爵位是面子,食邑的多寡才是里子。
    此时的文臣武将已经习惯了这种无法躺平的封爵体系。出征立战功了,就加食封,如果没有立功,那么代代递减,只能说有利有弊。
    坏处是赏赐不够丰厚,家人后代无法躺平,好处是维持了一定的活力,给后来人立功受赏腾出了食邑空间。
    邵树德许诺元从老人三代不减食封,且给出的都是“真食”,不玩数字游戏,已经是数百年来有数的丰厚奖赏了。
    “让李唐宾加把劲,若攻灭齐、兖,鲁国公便是他的。”邵树德说道:“齐人心中已有惧意,不要停,不要给他们喘息之机。”
    “遵命。”赵光逢立刻安排。
    午后时分,邵树德在修武县接见了卫州来使:新乡令谢延徽。
    “谢使君真是聪明人。”甫一见面,邵树德便称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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