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树德甚至都想出了办法。
    在烘干窑墙体的内侧四周设立很多矩形的砖砌烟道,烟道上方布满孔洞。生产的时候在烟道内放入燃料燃烧,然后靠燃烧的烟气熏干木材。这样一来,材堆与明火完全脱离了接触,通过加热窑内充当介质的湿空气对木材进行加热烘干,使发生火灾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对了,烧制砖瓦时产生那么多废热烟气,可以利用起来啊。”邵树德又提出了一个建议:“砖窑、烘干窑可以建在一起,我称之为‘联合生产’。砖瓦轮窑产生的废气很烫、很热,完全可以拿来烘干木材,至少可以减少用煤。你们再琢磨琢磨,重新设计一下。”
    一个砖瓦轮窑,正常来说每小时产生6000-8000立方米的废烟气,温度大约在80-100度。而木材的燃点为250-300c,正好可以用来烘干。
    这样的废热气流量用来烘干两座五六十立方米容量(指木材容量)的窑是绰绰有余了。按照烘干一批木材平均需要六天时间计算,每年烘干5000-6000立方米以上的木材没有任何问题。
    当然,以上都是幻想,此时不可能做到,只能尽力而为了。
    “殿下果有奇思妙想。”工头在一旁听了半天,很是佩服。
    砖窑出来的烟气很热,谁都知道。但之前直接排放掉了,如果像瓷窑那样用抽风的方式将烟气引入木材烘干窑,确实可以利用起来。
    “缺乏大鼓风机、抽风机。”邵树德叹了口气。
    如果有这两样玩意,砖瓦轮窑可以建得很大,产量会很高,成本会很低。
    另外一大制约是缺乏一种神器:自动制砖机。
    目前的砖坯只能靠人力来制作,效率太低了。河南府的所有小轮窑加起来,邵树德怀疑一年能不能产一百万匹砖,目前还没有数字,多半达不到,几十万顶天了。
    但军士修一套砖房就要两万余匹砖,这也就够五十户军士家庭的需求。
    哪怕后世农村建的不起眼的小土窑,也不止这点产量啊。那些小土窑看着破烂无比,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古代就能建起来,但你深究一下,就会发现人家有制砖机(不一定每家窑都有),窑体设计合理,烟囱建得更深科学,还有运输工具,一匹砖的成本能压到惊人的几分钱,完全不是此时能比的。
    邵树德回忆了一下农村小土窑的烟囱,好像挺高的,外层有铁架子可供人攀爬上去清灰,这玩意就不是此时能建起的——好吧,或许可以建成,但要花不小的成本。
    所以,千万不要鄙视农村小土窑。那是二十世纪的小土窑,放到九世纪,你都不一定搞得起来。
    “谁能做出一个制砖机,脚踏式的、畜力的,都无妨,我不吝厚赏。钱财、官位,应有尽有,说话算话,君等当勉之。”邵树德对工匠们宣布道。
    给普通百姓多一些赚钱的渠道,将农村的资源利用起来,邵树德暂时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最最基础的砖瓦、木材的生产效率提高,成本降低,其实意味着全社会生产力的提升和建设成本的降低。
    这个好处,很多人不以为然,但当你需要开拓的时候,就知道它有多妙了。
    第008章 国子监
    “东都,怎么能没有国子监呢?废弃这么久了,今可重建之。”回到洛阳的邵树德,又考虑起了另一件事情。
    讲真,最近的日子真是舒服。
    打仗是非常苦的,还很伤身。邵树德还记得雪夜出兵时,十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
    他还是大帅,是夏王,换成普通士兵,条件更差、更苦,会被冻成什么样?
    手上、脸上、耳朵上全是冻疮,还有被寒风吹裂的伤口,有的溃烂流脓。
    在雪地里吃着干硬刺喉的醋饼,喝着冷冰冰的水,没日没夜地在风雪中赶路,临战时万箭齐发,拿着刀枪拼命。
    武夫不是那么好当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什么?大雪天不打仗?不,围剿黄巢时,几尺深的雪还在打,打了一整个冬天。
    正月里,王镕、李匡威还联兵十几万攻李克用。
    三伏天不打仗?没有这个规矩。朱全忠就在大夏天出兵攻时溥。还是在夏日炎炎的时候,孙儒、杨行密还在激战。
    一年十二个月,就没有不能打仗的时候。国朝职业武夫,全天候作战,大雪、暴雨、风沙,都能打,只要你不怜惜百姓,任夫子们荒废了自家农田,什么时候都可以打。
    离开前线后,在后方处理政务,设计国家的未来,闲暇时再与野女人鬼混几下,这可比打仗舒服多了。
    “大王,国子监下辖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四门馆、律学、书学、算学,各有博士、助教、直讲。若重建,可需要添什么?”赵光逢果然懂事,一开口就直接命中靶心。
    “算学先立起来,教材要改一改。”邵树德说道。
    国子监算学的必修教材有十本,即《九章》、《海岛》、《张丘建》、《夏侯阳》等,辅修两本,分别是:《记遗》、《三等数》。
    教材他看过,就一个感觉,不够系统,没有前后串联起来。他现在需要一本集大成者的著作,能把数学、几何原理讲透彻、讲系统的著作。
    在郓州的时候,城西济水上有一座清水石桥,建于前隋仁寿元年。这是一座石拱桥,建成后五年,才在河北赵州建了那座名传后世的“赵州桥”,而且规模也比不上郓州的清水石桥。
    郓州仍然有造桥工匠,邵树德问过他们,石拱桥为什么建成这个样子?有没有什么说法?如果改一下外形,还有没有别的设计方案?
    没人能回答。
    要更改设计方案,就必须对受力进行分析,你至少得懂力学和几何学。造桥工匠有一些师徒口口相传的“诀窍”、“口诀”,但那个口诀也只侧重于实际应用,比如用什么角度、用几块石头、怎么堆叠等等。很可惜,那些工匠的地位很低、文化水平很低,字都不认识,靠他们是不可能总结、提炼出经典力学之类的东西的。
    国朝有《营造法式》之类的书,但只是教你怎么造,没有讲为什么这么造。邵树德翻过书,发现按照那个方法,建筑外观结构会非常精巧,但用料有远超实际所需的嫌疑。实际上就是因为缺乏科学的计算,在承载能力上吃不准,只能用最保守的设计,归根结底还是基于经验,而不是科学。
    其实你都有经验了,知道几块石头、几根木料可以承载到什么程度,为什么不更进一步,将其归纳总结,上升到理论力学呢?可能还是地位太低、文化水平太低吧,毕竟总结归纳、完善理论是需要有钱有闲有知识的。
    工匠们不一定都识字,地位低下,整天还九九六,确实不能指望他们搞科研。
    “国子监加一个工学。”邵树德说道:“现在每州都有工学,但教学质量一言难尽。”
    邵树德站起身,背着手踱步,又在思考了。
    工学现在主要还是以教建筑、冶铁为主,多为熟练工匠来讲授知识。他们畏畏缩缩,极少有识字的,很多人话都说不连贯,教学时画面太美,效率感人,邵树德一直觉得这是在浪费钱来着。
    他现在想着从哪里找一帮有文化、有点小钱、还有大把时间的人来投入算学、工学、医学之类的领域。
    勋贵子弟或许是一个很好的来源。
    建国之后,定然会封大批有食封的贵族。这些贵族死后,一般只有嫡长子能袭爵,那么次子、庶子呢?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即便是庶子也能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这其实是很好的学生来源,关键是怎么让他们来学这个?
    其实国朝很多勋贵子弟过得并不如意。老子死后,兄长袭爵,如果和兄长一母同胞还罢了,可能处境没那么差,但很多庶子的日子是真难过,有时候为了混口饭吃,削尖脑袋挤进国子监,毕竟包吃住,还能学知识考学做官。
    但国子监名额有限,不是人人都能进的。那么适当扩大工学、医学、算学的招生名额,应该可以吸纳大量生活困难的大小勋贵子弟。
    生源有了,还得给他们找出路。
    学了没有用,不能当官,不能赚钱,谁还会学?
    得让人们认识到用专业人士来建设更省钱、质量更好、更有逼格。但说真的,民间的项目,这些人出场费或工资太高,估计竞争不过那些字都不认识几个、只会背经验口诀的工匠。
    难道搞个行业协会或资格证之类,人为设置门槛?还是不现实,老百姓不会管你这些。
    那么只能从政府大型工程上想办法了。
    以后各州各县的驿道、陂池或大型建筑,必须要由朝廷工部派人设计、督造,以达到质量的同时,尽可能更科学、成本更低。而工部,就用这些学生塞满了,是他们的自留地。
    邵树德长吁一口气。想法是很好,实际执行中肯定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唉。
    设立新学科,还要给他们找工作。还不是一时的工作,得是长久之计。这工作还得有地位,收入足够丰厚,吸引更多的优质生源前赴后继,才有可能将这门学科发扬光大。
    太他妈难了!
    别整了几十、一百年后,工部最终还是被读四书五经的人占据了,工学处于半废弃状态。
    那么,还得让工学的人能有机会挤进权力中心,让他们有话语权,如此才可能不被扼杀,工匠低贱的地位才能得到持久的改变。
    当初谁那么蛋疼独尊儒术的?以至于几百年下来,其他学说凋零,儒家一统天下。
    邵树德懊恼地坐了回去。
    其实自私点,搞一个独尊儒术的封建王朝没什么,可能还更稳定一些。对统治者来说,再好不过了,多省心啊。
    但——罢了,我已经爽够了,再让子孙也爽个几代,哪怕最后因为各种学术并起,思想活跃,导致王朝灭亡,也没什么。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要相信后人的智慧嘛。
    ※※※※※※
    乾宁五年五月初二,突将军抵达了洛阳。
    邵树德将都教练使衙门陕州院送来的新兵补充进来,完善编制,全军三万人齐装满员。
    随后,之前一直耽搁的事情也做起来了。
    各部打散建制,重新编组。夏人、梁人、郓人、齐人等不再泾渭分明,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得,突将军几个月内不能上战场了。但这是值得的,也是整编必需的一步。邵树德趁机考察全军,贬斥了一些不合格的军官,提拔了部分有勇力、有能力的新人,恩威并施,让他们严加操练,尽快形成战斗力。
    五月初九,他亲自率领刚刚恢复到千人的亲兵都、五百银鞍直、三万突将军南下,抵达了汝州。
    一别经年,清暑宫已经大变样,算是彻底完工了,规模也比当初大了不少。以后在洛阳办公时,春夏可以在此阅兵、讲武,秋冬可以来此打猎、泡温泉,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王妃折芳霭带着众姬妾亲自出迎,在看到跟着邵树德下马车的张惠、储氏时,不动声色,言笑晏晏。
    张惠、储氏有些拘谨,前者还好,后者甚至有些轻微的颤抖。
    “没藏氏的功劳我不会忘记的。”碧霞殿内,邵树德坐了下来,对没藏妙娥温言说道。
    没藏妙娥跟他时不过十五六岁,如今也年过三十了。
    邵树德叹了口气,当初把人家抢到手时有多猴急,后来忘记时就有多渣。
    金仙观里的野女人,那是他的战利品,是集邮,但这些有名分的王府姬妾,却是不一样的。
    没藏妙娥倒没什么异样的表情,她拉着已经九岁的女儿邵福的手,道:“兄长听闻之后,一定十分欣慰。横山党项,百余年来饱受欺凌,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当新朝勋贵。阿爷没这个福分,等不到那天了。”
    没藏妙娥越是这么说,邵树德越是心有愧疚,慨然道:“横山太穷了。没藏氏若得封爵,怎么也能得到富州大郡,我看青州就很好,有渤海馆、新罗馆,人多,有盐,还有海贸大利,没藏氏怎么着也能得个北海郡公的爵封,食封三千户。”
    没藏妙娥的嘴巴还是比较紧的,邵树德也不担心弄得人尽皆知,反正让义从军使没藏结明知道就行了——嗯,没藏妙娥的嘴巴有时候也能很大、很深。
    邵树德突然发现,若要秘密散播消息,他好像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操,身边怎么这么多大将、重臣的姐姐妹妹女儿?
    王妃折芳霭带着侍女走了过来,端着几碟果子、点心,身边还跟着一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夫君,从远昨日刚从光州过来。”折芳霭招了招手,让小男孩过来。
    折嗣伦之子折从远,来过王府几次,邵树德当然认识。
    只是,折家这是何意?
    “阿爷已经知道了。”折芳霭隐晦地说了一句:“他已在族中召集骁锐数百人,号先登营,亲自督战,五月誓破安州。”
    邵树德放下了心,这是很积极的信号,一次无声的对话。
    如此看来,和平收回唐、光二镇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至少唐邓随三州应该问题不大。
    现在,他的目光已经投注到了忠武军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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