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我明日启程去孟州。”邵树德说道。
    老实说,他对这个木材烘干窑的真实水平不抱太高期望。但这个窑是他要求建的,如今好了,去看看也无妨。
    古来造船、修宫殿使用的木材,一般是阴干。
    刚砍下来加工好的木头是不能用的,因为里面富含水分,以后会有变形,因此令其脱水阴干就成了必需。阴干的同时,还要往上面浇水,因为木材各个部位脱水的速率不一样,这同样会产生变形。
    木材阴干的时间非常漫长。像造船用的木材,一般要五六年,修宫殿的上好木材甚至更长。后世17世纪英国海军就有庞大的橡木阴干库存,按年份堆放,有专人管理。但在战争及社会需求大增的时候,这点木材是不够用的,很快就会被消耗一空,怎么办?
    木材烘干窑就应运而生了,这就是邵树德要求建的东西。没办法,洛阳宫殿的需求量实在太大了。
    第005章 乡村
    出洛阳往北,有通往孟州的驿道。
    破破烂烂,颠簸无比。邵树德带着野女人北巡,颠簸之中倒也有一番别样的乐趣。
    “小土窑倒是不少……”邵树德掀开车帘,仔细观看着驿道旁的村庄。
    李逸仙很懂事,甚至特意招呼亲兵都、银鞍直的骑士让出视野。
    河南府在持续移民进来,多为军士家属。他们兜里是有钱的,可能是觉得洛阳以后肯定是都城了,安定下来后,开始花血本造新房。
    邵树德突然觉得很郁闷。他以后若定都其他地方,这些军士不得一个个反对?除非你再给出大把好处,大大超过他们付出的成本。
    “停下来!”邵树德心情不佳,吩咐道。
    下了马车之后,邵树德走向村子。
    “不过二三十户人家,竟然有七八户砖房。”邵树德收拾心情,赞道。
    砖这种东西,只能就近烧制,就近销售,运输成本太高了。
    自从砖瓦轮窑这种新事物出现在关北后,慢慢扩散到了河阳、东都二镇。除一开始的几座是萧氏等大家族投资的外,现在新起的基本都是各地方土族的产业。在这方面,幕府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们选调熟练工匠,至各地推广技术。
    效果有好有坏,整体速度也不尽如人意。但总体而言,这种能够极大提高砖瓦生产效率的新技术是在渐渐普及中了。尤其是河南府、汝州这种迁入军士家属的地方,再加上洛阳的建设,需求量不小,产业渐渐发展了起来。
    “大王,若非洛阳急着用砖,咱们村的砖房还要更多,很多人还在等砖呢。今日买五百匹,明日买八百匹,慢慢攒着,攒够了就起屋。”有人说道。
    邵树德看了看此人,花白胡须,精神很好,目光又移到他的手上,笑问道:“以前是哪个军的?”
    “义从军的。”老兵回道:“这次义从、丰安、天柱三军大整编,我四十多了,给踢出来了。唉,以前还是个队正呢,那些后生可不一定打得过我。”
    邵树德大笑道:“这次来洛阳,为何想要建砖房?”
    老兵一愣,问道:“大王你不会还要走吧?弟兄们都说,等洛阳的宫殿修好了,你就要在这称帝开国了。”
    邵树德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他回避了这个问题,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兵见他不答,觉得是默认了,喜道:“传闻果然没错,不然修这么多宫殿做甚。殿下在洛阳称帝后,以前带过我的高将军就可以封出去当河东节度使。李唐宾看着差一些,不过也可以当淮南节度使。大伙还说,现在的东都节度使太假……”
    老兵被人踹了一脚,他转头望去,找不到是谁踢的,急得差点骂人。
    邵树德笑得合不拢嘴,让人拿了两匹绢赏给老兵,然后好似什么也没听到,继续在村中闲逛。
    说是砖房,其实是砖木混合结构。木头以榆木为主,柱子、横梁都是。
    挺好,比他以前在河阳见过的树枝、黄泥糊的墙壁好多了。当然后来这种房屋也少了,变成了土坯房或木房,如果全国的房屋都能渐渐过渡到砖房就好了,但这多半不可能。
    给乡间土豪找点赚钱的路子还真不容易啊,他们最看重的估计还是土地。
    家家户户都有宅园,种了些瓜菜,这与汴州乡间所见大不一样。
    开封、浚仪二县,农户宅园内普遍种桑树,几乎可以说所有空地都种上了。有种得多的,甚至农田里都种上了,令人称奇。
    河南府这边可能多西北、草原移民,不太会种桑,也没那么技术,以后要多改进。
    王卞在乾州就搞得不错。十五亩宅园,多种桑果,农田里执行三茬轮作制,产粟麦、牧草、羊毛,竟是绢、呢都有。
    不过村中也有经历过张全义时代的河南府老人,他们是会种桑养蚕,缫丝织绸的。
    “杖翁家中有几亩地?”邵树德坐到了一家院子里,看着宅院内的桑树和菜畦,问道。
    “托大王的福。吾儿上过几次阵,得河南县宅园十五亩、旱田三十亩。”老人回道。
    “年收几何?”
    “回大王,年收四十斛粮。”
    这其实是平均数了。
    传统的两年三熟制耕作模式下,粟麦、杂粮轮作,可收不到八十斛的粮豆,平均一年接近四十斛。
    “十五亩宅园,八亩种桑,可种五十株,得绢四五匹。余地种瓜菜、枣榆。三年之桑,斫断,可为浑心扶老杖,一根值三文钱。十年之桑,中四破为杖,一根值二十文,可制马鞭、胡床。十五年,任为弓材,值三百钱,亦堪做履。裁截碎木,做刀把,一个值三十文。二十年桑木,可做犊车材,一乘值万钱。”邵树德还没问,杖翁继续说了下去。
    邵树德连连点头,耐心听着。
    种桑的利润还是高。一年得四五匹绢,以中原绢帛的质量,2500-3000钱是有的。如果都是十年的桑木,那也值四千钱,平均一年四百。碎木拿去做刀把、锥子,估计也有几百钱的收入。
    桑木年代越久越值钱,种到十五年,可以拿去制弓,更值钱了,平均一年可得千文。
    国朝初年均田制,国人认为“种桑百余树,种黍三十亩”,即可“衣食即有余,时时会亲友”。可惜均田制后来败坏了,那就没办法了。
    中原地区制造财富的能力,确实让人惊叹!
    在邵树德完成农业改革之前,居然还有人认为差不多的人口,朱全忠怎么比你还有钱。
    攻灭梁镇后,裴迪曾经和邵树德说过,新迁来河南府、汝州的西北人爱种果树,这习惯该改一改,宅园就该拿来种桑。邵树德许之,如今更坚定了他的看法。
    中原的自然禀赋,不是西北可比的。
    哪怕是发展牧业,中原也是远超西北、草原的顶级牧场,平均一个中原农民创造财富的能力比西北强出太多了。完成农业改革之后,西北将被完全比下去,以后可以以中原为根基了——当然邵树德暂时是不会这么做的,关西还是老底子,但关西生产财富的能力弱于关东也是事实。
    中原农田进行三茬轮作制改革后,粮豆产量会略有减少,但多了不少肉、奶、皮、毛,整体收入大大增加。宅园继续以前的经济模式,种桑树、榆枣、瓜菜,桑可养蚕,榆树三年即可卖荚、叶,五年可做椽,十年可做碗、瓶等器皿,十五年可制车毂——当然,也可拿来制作武器,比如弓、矛杆等。
    十五亩宅园,大概总共可种五十株桑树、十棵枣树、十棵榆树以及大量瓜菜,中原诸州,比西北更值得好生经营啊。
    给杖翁也赏了两匹绢后,邵树德离开了村子。
    乡村经济,粮食、果蔬、蚕桑、家禽、木材是以前的循环,今后可慢慢推广砖瓦、皮革、奶制品、羊毛等,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大王……”王府西阁祭酒裴通一直等在村外。
    “你来作甚?送军报派手下人不就行了吗?”邵树德问道。
    裴通不敢说我想多凑过来拍拍马屁,只能道:“军情紧急,故亲自送来。”
    “说吧,我听着。”邵树德说道。
    “易定、成德二镇俘虏已经放回去了,晋兵放了五百。”裴通说道。
    “陈副使做事还是老道的。”邵树德赞道:“还有么?”
    “李克用退兵后,卢彦威也走了,棣州转危为安。”
    “意料之中的事情。”邵树德点评道:“继续说。”
    “兖兵北上,至汶水,为衙内军副使韩洙所败,又退了回去。阎宝闻讯,弃任城而走。胡真遣人追击,斩首两千级。”
    “濮州行营李都头攻长山,贼军出战,大败,遂闭门不出。此战亦斩首两千。”
    “寿州行营折令公来报,已破安州外城。”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各条战线情况还不错。李克用此番退兵,应该会有一段难得的平静期。至于这段平静期有多长,很难讲,只能尽可能抓紧了。
    “给李唐宾传令,若贼人坚守不出,就把百姓迁走,不要客气。”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裴通应道。当然,这个命令还要走流程,不该由他直接传。
    “对了。”邵树德想了想,问道:“忠武军选派的五百精兵到洛阳了吧?”
    “已至洛阳,赵岩亲领。”裴通回道。
    因为赵岩在齐州打得不太理想,许州赵氏火线换人,将赵麓派了过去,赵岩则回了许州。
    说完后,裴通犹豫了一下,又禀道:“昨日赵岩在洛阳,东都幕府设宴招待。席间节度使高仁厚嘲笑赵岩打仗手艺不行,彼时赵岩醉酒,胡言乱语了一番。”
    “他说了什么?”邵树德问道。
    “赵岩讥讽高仁厚是假节度使,有名无实。还笑高仁厚、李唐宾打了二十年仗,要什么没什么,连他们这些半路来投的降人都不如。降人还能当个真节度使,心腹大将反而什么都没有,算什么心腹,直如猪狗一般。”裴通硬着头皮说道。
    “高仁厚说什么了吗?”邵树德不动声色地问道。
    “高仁厚怏怏不乐,没说什么。”裴通说道。
    “赵岩这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邵树德终于变色,怒道。
    赵岩喝多了以后的胡言乱语,其实戳中了邵树德内心之中的一大隐忧。
    “把赵岩扣在洛阳,待我回来处置。”邵树德下令道:“再把赵光逢、谢瞳叫来。”
    第006章 办法
    赵光逢、谢瞳二人抵达时,邵树德已经站在邙山脚下的木材烘干窑外了。
    “昔年朱全忠若攻下郓、兖、徐三镇,他打算怎么做?”邵树德问道。
    他问的是谢瞳。
    彼时谢瞳虽然已慢慢被边缘,排挤出了核心圈子,但作为朱全忠最早的谋士,资历摆在那里,有些事情还是知道的。
    谢瞳回忆了一会,道:“徐州给了张廷范,他为伶人,徐、宿大权实操控在宣武幕府手中。徐镇纳户口、兵籍、财赋至汴州,名为藩镇,其实不然。”
    “郓、兖二镇,按照当时的口风,至少封一个出去,谁立功大就给谁。或许两个都要给出去也未可知。”谢瞳答道。
    邵树德稍稍有些惊讶,朱全忠妥协得这么早?
    这种所谓的“封”节度使,是给实权的。或许因为离汴州近,朱全忠威望也高,控制得较严,但性质完全不一样,理论上节度使是能够造反的。
    朱全忠还没死呢,昭义节度使丁会、同州节度使刘知俊就反了。
    看得出来,朱全忠分封诸侯还是很克制的,给得很吝啬,但仍然给出去不少。到了他儿子那会,河中节度使朱友谦在晋、梁间反复横跳,魏博节度使杨师厚桀骜不驯,拥兵自重。
    你给了人家机会,造不造反的主动权就不在自己这边了。
    “朱全忠糊弄了十几年,终于糊弄不下去了么?”邵树德苦笑道。
    朱全忠对他手下的心腹大将,一定也谈感情、谈未来,时常赏赐财货、珍宝、美人,但这样维持了十几年,终于顶不住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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