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树德转过身来,看着四十多位风尘仆仆的年轻学子,笑道:“还是朔方人看着亲切。”
    众人拘谨地笑了笑。
    他们一共四十八人,来自灵、绥二州,为州县二级官学学生。
    州一级官学,有经学、农学、算学、医学和工学,县一级没有工学,其余都有。
    齐州六县,每县从县令、县丞开始,到司户、典狱、市令、博士等,官吏数量加起来二十有余,全州大概一百四十多个空缺。
    邵树德安插四十八人,留将近一百个空缺给李柏及齐州地方势力,吃相也不算太难看了。
    “这些年我办官学,每州耗费的钱粮,几可养百余衙兵,数十州下来,便是数千精兵的耗费,代价不可谓不大。今日看到诸位英才,顿觉这钱花得值。”邵树德笑道:“一人领两缗钱、两匹绢的安家费吧,以后齐州就是你们的家了。昔有蔡人提头卖命,四海为家,远去黔中当兵者,今有灵夏英掾远赴东疆,教化百姓,令其各安生业者。壮哉!”
    邵树德挨个学子面前走过,随口说两句夸赞的话,末了,躬身一礼,道:“齐州诸县,就拜托诸位了。”
    “殿下使不得。”学生们纷纷避开。
    “无妨。我行这礼,是为了齐州百姓。”邵树德肃容道:“齐州刚罹兵灾,眼下亦未完全安宁。百姓苦啊,战时馈运、厮杀,闲时操练、耕作,尔等赴任之后,当多多用心。勿要严刑峻法,但令百姓安乐即可。”
    学生们还年轻,就吃这套。一听夏王这般说辞,也不避了,生生受了一礼。而受了这礼,后面就要田间地头,多跑多看了。
    况且夏王很慷慨,一来就给见面礼,还这么客气,正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尊重是相互的,你礼数周全,钱给足了,那么我也有义务好好干活,谁都不是谁的奴仆。
    邵树德看了也很欣慰。他要重建一种价值观,重塑秩序,只能从这些学生身上开始了。
    这也不是什么纡尊降贵,国朝风气如此。宰相行礼,皇帝还要回礼呢。宰相是在帮皇帝你治理国家,是你需要礼聘的大才,尊重是必需的。你把他当奴仆,什么雷霆雨露皆君恩,宰相的人格极度矮化,那能招募到什么贤才?
    李柏也走了过来,与他的属下们一一见礼。
    这厮出身巢贼家庭,又是武夫,对文士不是很尊重。昨日宴会,他酒喝多了,还与人开玩笑,说江陵府号衣冠薮泽,人言琵琶多于饭甑,措大多于鲫鱼,取笑不已。
    毛锥子、措大,都是国朝对读书人的蔑称。
    邵树德知道后,把李柏喊了过来,狠狠骂了一通。李柏满脸苦色,知道被夏王盯上了,以后没法再拿措大取乐了。
    其实,北方文人和南方文人还是有不小差别的。
    就像朔方官学出来的学生,他们本来都是准备当武夫卖命的,后来当了文人,也不是一点武艺基础都没有。看看他们的行李就知道了,几乎人人带了刀剑、步弓,武艺纵然不算出色,也马马虎虎了。
    这是风气使然。朔方那个环境,就只能养得出舞枪弄棒的文人,搞不出江陵府那种玩琵琶的文人。邵树德若不是在礼部帮忙作弊,朔方学生肯定考不过江陵府的学生,这是毫无疑问的。以后如果不固定各道的录取名额,南方学子必然长期霸榜。
    安排完官学学生后,邵树德又见了见齐州地方大族。
    利益均沾,一直是他的理念。
    不能什么好处都自己拿了,要尽可能团结更多的人。就像他收汴梁军校子弟入银鞍直一样,要给人好处,用利益将人家捆绑过来,这样人家背叛的时候成本就会增高,就会更加三思而行。
    你什么好处都不给,光一个军事征服,统治是不可能牢固的,恩威并施才是王道。
    四月十一,邵树德离开了齐州,而此时的李克用,也正陷入尴尬的两难境地之中。
    想和人打,人家不和你打,隔着黄河狠揍淄青王师范。
    拿棣州泄愤吧,抢也抢了,得到的钱粮确实不少,但下面就是攻城了,要啃硬骨头,攻不攻呢?
    李克用发现自己一身力气无处使,差点憋出内伤。
    “大王,不如与邵贼言和罢兵,将人都接回来。”盖寓仔细观察了下主公的脸色,说道:“此非交战良所。今可退兵回晋阳,多加联络各镇,下次直接出兵攻晋绛或河阳,邵贼定然无法回避,不战也得战。”
    打那两个地方,河东占据主动权。
    他们可以选择何时打,打哪里,而夏人却没法打他们,只能被动防守。
    河阳、晋绛牵制了如此之多的夏兵说明了一切,除非他们愿意沿着弯弯曲曲的太行陉道仰攻上去,那是得不偿失的。
    李克用抬头看着滔滔东流的黄河,良久无语。
    “遣使过河吧。”他翻身上马,怏怏不乐地离去。
    第十六卷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第001章 寺与路
    宋乐气喘吁吁地登上了宝塔顶层,俯瞰着苍茫的大地。
    宽阔雄伟的道路延伸到了南方很远的地方。
    道路两边是稀稀落落的村庄,时已傍晚,家家户户都升起了袅袅炊烟。农人们围坐在院子里,端着饭碗,一边吃着不甚丰盛的晚餐,一边大声谈笑着。
    乡间的生活就是这样朴实无华。乱世之中,战乱频发,能吃上饭就不错了,没人会想太多。
    道路是连接孟州与怀州的所谓一等国道。
    在过去的一年间,河阳整体太平无事。也就前阵子稍稍有些紧张,万善镇一带有数场规模不大的厮杀,泽人被斩首千余之后,仓皇而退,不敢南下。
    一年时间修建了五十里的新路,好像有点慢,但考虑到这条驿道的高规格,又不算太慢了。
    寺庙内的僧众已经做起了晚课。宋乐静静欣赏着,只觉心旷神怡。
    寺名曰“雨花”。传闻佛祖成佛时坐在一株菩提树下,沉思默想,观照本心。天空中涌现出花云,下起了曼陀罗花雨,此为瑞相,故得名。
    雨花寺是官寺,即河阳幕府出钱修建的。
    国朝比较喜欢建官寺。
    高宗乾封元年(666),下诏全国各州建景兴寺。
    武周天授元年(690),各地广建大云寺。
    中宗神龙元年(705),诏令两京诸州建中兴寺,三年统一改名为龙兴寺。
    玄宗开元二十六年(738),诏令天下诸州建开元寺。
    法师们的春天就此来到。
    到了如今这会,藩镇割据,天下残破,自然搞不起这种事情了。
    怀州本有雨花寺,毁于战火。宋乐下令拨钱修的这座位于城外的寺庙,算是重建了。
    官寺或者说敕立寺庙,承担着多种特殊职能。比如接待外国来访僧众,承担国忌行香等。掌握一州僧政的僧官一般也住在官寺内,这是他的办公场所,有时候官寺还承担部分官员的往来住宿职能。
    在重要节日的时候,官寺也会举办活动,与民同乐。有灾厄的时候,官寺为民祈福,同时施粥赈灾。
    宋乐对神鬼之说不太感冒。但他也知道,寺庙是必不可少的,是正常、安宁生活的象征。
    河阳曾经是一片白地,人烟稀少。经过多年努力之后,宛如那干旱皴裂的大地得到了雨水的灌溉,人烟渐渐多了起来,百姓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因此他很爽快地批准了雨花寺的重建,并且委任了怀州僧正,管理本州僧政。
    下了佛塔之后,宋乐婉拒了僧正的招待,策马徜徉在了国道两侧的草地上。
    国道旁边就是沁水,宋乐在河畔旁的一处园硙停了下来。
    所谓园硙,就是带有碾硙的官庄,一般是水力驱动的磨坊。
    在国朝,给百姓磨面的磨坊,除民间小型石碾外,绝大部分是官庄或寺院经营的。
    生产队——不是,官庄的驴不得歇,太阳行将落山了,仍在不停地拉着磨。隔壁的水磨房内,水声隆隆,碾硙不停地将小麦磨成面粉,装入袋中。
    水力机械,无法大规模使用,因为极其影响农业生产。朝廷曾三番五次拆除关中河流上的碾硙,以便放水让百姓灌溉农田。
    “这个园硙修了好几年了吧?”宋乐问道。
    园硙有园坊使一员,闻言说道:“回宋帅,大顺五年年底建成,当时刚克复怀州数月。”
    “三年半了。老夫一晃也在河阳好几年了。”宋乐感慨道:“官庄田地可乏人耕种?”
    “确实缺人。五百顷地只种了百余顷,两年收了不到三万斛粮豆。”园坊使回道:“不过幕府张判官言马上有两千魏人过来,秋播时或可多开垦一些农田。”
    两千魏人,其实就是在平阴俘虏的两千魏博夫子。这些人都不被算作晋兵,自然不可能释放了。邵树德下令送到怀州官庄之中,种地养羊。
    “魏人也苦。在官庄中干个三年,就给他们落籍吧。你记下他们来的日子,三年期满之后,呈递名册给我。”宋乐吩咐道。
    “遵命。”园坊使应道。
    “一切走上正轨,看着就欣慰。”宋乐老怀大慰,道:“今夜便宿园硙中了,明日好好看看官庄。”
    园坊使立刻遣人下去收拾房屋。
    距离园硙一里的高头驿外,一支商队停了下来。
    国道修通到怀州之后,驿站的生意愈发兴盛了。驿将迎来送往,忙的不亦乐乎。他曾经挥舞重剑杀人,如今主要工作是杀羊,似乎效率也挺高。
    驿站内有酒供应,驿将家里自酿的。酒窖外还挂着两句诗:“莫愁客到无供给,家酝香浓野菜春。”
    酒的名字就叫“野菜春”,味道一般,但很快售罄了,以至于进门的商人大失所望。
    “没酒就算了,待明日到了怀州,可以敞开来喝。”康宾高吩咐道:“那十几只羊看紧了,今晚轮班看着,不许出错。”
    随从们大声应下,很快安排了人员排班了。
    康宾高看起来年岁不小,三十多的样子,长着一副典型的粟特人面孔,虬髯、高鼻、深目、绿眼珠。
    他是康佛金的侄子,据说亲妹妹康氏在夏王府当侍女,不过他却不愿多谈此事。
    驿将看了那十几只羊,啧啧称奇。
    他正在处理一只羯羊。羊早就死透了,尖利的铁钩深入羯羊脖子,挂在一根木杠上。驿将用尖刀小心翼翼地刮着羊皮与羊身之间的肉膜,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边刮,一边回头看着新来的羊,看样子十分好奇。
    “大食羊,从灵州送来的。”康宾高简短地解释了下:“河阳牧场要培育细毛羊,就爱用这种大食羊来配种。”
    大食大尾胡羊的种群,如今已经在灵州扩大到千余只了。邵树德下令,拨出五百只送往各个牧场,与本地羊配种,繁殖培育新的羊种。
    比如灵州就拿大食公羊做父本,当地数量庞大的河西母羊做母本,繁殖培育。
    同州拿大食羊与沙苑羊配种,河阳这边拿大食羊与河东羊配种。
    “原来如此。”驿将恍然大悟,道:“正月里有袍泽来找我喝酒,穿着羊毛衫,确实暖和。那羊毛我看着就挺细软了,这大食胡羊看样子更甚一筹。”
    “那个羊毛衫所用之毛,应是取自东章羊,王屋那边培育出来的新羊,我有所耳闻。”康宾高说道:“东章羊现在有数万头了,但夏王不太满意,想要更好的羊毛。这些大食羊过来,分别与东章羊、河东羊配种,看看能不能弄出更好的细毛羊。”
    “若此事能成,殿下功莫大焉。”驿将感叹道:“自古以来,没听闻过有人要给羊配种,夏王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君此言差矣。沙苑羊怎么来的?这可是国朝才出现的新羊,只不过拿来吃肉罢了。”驿站外来了一位文吏,高声说道。
    驿将脸色尴尬,低声骂道:“措大似鸦,饥寒则吟,一会不给你上饭。”
    康宾高大笑,摇了摇头走了。
    看得出来,夏王在武夫心中的威望很高。每年都有武夫年纪到点,四十来岁退下来。有人拿了最后一笔遣散赏赐回家了,有人经营驿站,有人到地方上当乡里小吏——后两者在孟、怀、洛、汝、郑五州尤其多,毕竟原本就人烟稀少,容易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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