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狠手辣的职业武人用重剑、陌刀劈砍出了一条路,残肢断臂、心肝肠肺流了一地,他们快步前冲,追上了逃跑的车队。
    蕃人轻骑四散在周围,远远警戒着,配合完美又默契。
    已经没有人抵抗了。
    阿布思家族最后的血脉后裔被团团围住。马车车帘被掀开,乘客看到甲叶上还挂着肠子的武人手提滴血的重剑时,直接吓昏了过去。
    战斗结束了。
    事实证明,他们还没中原那些藩镇杀才难打,唯一的优势就是机动灵活,战术不对头的话,会被他们耗死。但只要你逼得他们不得不正面作战,完全就是小菜一碟,破之易也。
    “军使,昨日方大胜,今日又胜,将士们连续作战,一点疲累之色都没有,金刀军有几分强军的模样了。”张归霸走到杨亮身前,笑着恭维道。
    “比之长剑军如何?”杨亮问道。
    张归霸没有丝毫犹豫,道:“犹要强上几分。”
    “哈哈!”杨亮大笑。
    张归霸没说实话。杨亮自家人知自家事,比起长剑军鼎盛状态,应该还是要差一些的。毕竟当初成军的时候补了很多新兵进来,他们的成长需要时间。
    好在队伍里有不少长直军老卒。不愧是朱全忠的亲军,杀起人来贼利索,似乎被人包围时也不觉得怕的,依然谈笑风生,奋勇杀敌。
    有时候杨亮都觉得他们毫无人性,是完全的杀人机器。不过新兵在他们的带领下成长很快,这是最大的好处。
    一支军队,不怕被重创,就怕被全歼。一旦富有战阵经验、会阅读战场形势、有主观能动性的基层军官和老兵死掉了,所有的传承也就烟消云散了。新人需要从头开始积累一切,这个过程会经历挫折,会付出血的代价,更大的可能是根本没有机会成长起来。
    “贼人退了?”杨亮瞄了一眼正在抓捕鞑靼老弱,打扫战场的军士,转头问道。
    “来人不多,寥寥千余骑罢了。被我带人摸了斥候,主力傻乎乎往前冲,杜宴球占着高地,弓弩齐发,贼人死伤惨重,亡命四散。”张归霸寥寥数语,将他带领偏师吓退贼人的大概过程讲了一遍。
    其实一路奔袭过来,金刀军的行踪应该已经泄露了。昨日他们摸了一个回鹘部落,斩首两千余级,俘生口万余,牛羊十余万。今日马不停蹄,结果正好见到阴山鞑靼在逃窜,很显然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
    但人一多,跑路就慢。况且还要带着帐篷、家什、牛羊一起赶路,这速度就太慢了,被追上是难免的事情。
    “待会生口、财货、杂畜清点完毕后,就遣人送往集宁。你来安排,无需多,派千余轻骑押送即可。”杨亮吩咐道。
    “遵命。”张归霸大声应道。
    他心态转变得很好,对于在夏军中担任的角色也很满意。有时候人是需要一点运气的,当初夏王俘虏的梁兵梁将还不算多,又因为草原战事紧急组建黑矟、金刀二军,给他这种降将捞到了机会。不然的话,猴年马月才能重新当上大将?葛从周、康延孝、张慎思有这机会吗?没有。
    正常来说,他们就得和刘捍那样,要蹉跎好几年,然后才会慢慢得到夏王的信任,得以掌兵。
    俺老张是有大气运的人,小时候那个算命的瞎子没说错。
    “今日这仗打完,不能停。咱们继续南进,攻御夷镇城。”杨亮的胃口很大,风格也很激进。邵树德将金刀军交给他果然没错,虽然对整体战略有些疑问,但执行命令很坚决,也非常到位,确有名将之风了。
    他们这会所在的地方其实也是御夷镇,不过是“故御夷镇”,在后世张家口沽源县东、承德市丰宁县大滩镇西,位于濡水东西两源之间——濡水,就是滦河。
    御夷故城南一百四十余里、赤城县北六十余里,有后魏孝文帝太和中所置御夷镇新城,这是一个塞外的交通节点,位置十分关键。
    “军使,杨都头有令。”远处驰来一骑,及近,翻身下马,将命令书拿了过来。
    杨亮接过仔细一看,道:“御夷镇不得不打了。都头有令,我部进占御夷镇之后修缮城池,遣兵留守。”
    张归霸有些惊讶。
    他以为此番出兵仅仅是犁庭扫穴,打击不从,收获牛羊丁口呢,这是要占地的意思?
    数百里的路程,难不成要恢复后魏诸军镇?那派谁守呢?
    以御夷镇为例,当年后魏皇帝是将俘获的高车人安置于此,令其守边,夏王会怎么安排?柔州是契苾部在守边,怀荒、御夷是谁?藏才氏?浑氏?还是夏王自己的奴部?从中原抽调衙军是最不可能的,因为花费实在太大,各种物资都得内地转运。
    草原,就得按草原的生活方式来,除非安置百姓过来屯垦,但规模注定大不了,很难养活万人以上的兵丁。
    “比起李克用,大王可能更担心契丹。”杨亮仿佛看出了张归霸所思所想,道:“不管了。咱们把这些杂七杂八的部落收拾了,便是将来退兵,也不亏。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些部族太散,很难拧成一股绳,若契丹攻来,一个个都要被吞下。”
    张归霸不是很清楚契丹的实力,有些难以理解。
    事实上,历史上五年后(902),耶律亿率“四十万人”伐河东,在代北转了一圈,俘获九万五千人,牛羊马驼无数。先不管这四十万人水分有多大,但这么大规模的出征,不顺路扫一遍这些部落是难以想象的。
    耶律亿这么一搞,对李克用的草原朋友们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从此以后,代北部落不太可能再听命于河东了,李克用也很难再得到大量战马和蕃人炮灰。他临死前河东只有七千骑兵,除了与朱全忠的战争消耗极大,本族沙陀骑兵大量战死外,草原部族慢慢离他远去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邵树德这次抢先一步扫荡这些部落,虽然不可能完全搞干净,但收获定然也不会小。就是不知道消息传到契丹后,他们会怎么看了。
    六月二十日,金刀军使杨亮率蕃汉兵马万余人南下,突袭百余里外的御夷镇。
    贼人毫无斗志,已经跑路大半。他们拷讯俘虏后快速追击,俘斩数千,缴获牛车三百余辆、牛羊马驼八万余。
    而这个时候,无上可汗大举东进扫荡的消息也渐渐传开了,燕北诸部闻讯大震,一时间陷入了两难选择之中。
    第012章 去诸
    平地松林是一个地名,大致位于今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西部。
    《辽史三·太宗纪上》记载:“天显八年,(耶律德光)西狩,驻跸平地松林。”
    “十二年,幸平地松林,观潢水源。”
    时辽都上京临潢府,平地松林在其西。
    地如其名,“平地松林广数千里”,十分惊人。
    甚至在开发了数百年后,明人罗洪先《朔漠图》中记载:“自庆州西南至开平,地皆松,号曰千里松林。”
    辽时有数千里松林,到明代还有千里,可见其广阔。
    又因潢水(西拉木伦河)上源附近为高原碛漠地形,且多松林,故国朝称之为“松漠”,曾设松漠都督府,安置契丹——半干旱草原、湿润草原、森林,共同构成了松漠都督府的辖境。
    乾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奚王去诸意兴阑珊地自平地松林返回。
    这一片的几个部落,在契丹与奚王府之间摇摆不定,甚至隐隐倾向契丹,让他很失望。
    天气有些阴沉,风儿吹得松林涛声阵阵。
    潢水哗啦啦作响,细碎的水花飞舞而起,就像在哭泣一样。
    去诸停了下来,信步走到河边,掬起一捧清冷的河水,洗了把脸。
    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脸流了下来,挂在睫毛上、胡须上、发梢上。
    “先祖当年犯了很多错,唉!”去诸感叹道。
    “突厥为唐人所败之后,我族便向大唐进贡。征伐高句丽时,我奚人诸部出兵随征,有战功。”
    “贞观二十二年,置饶乐都督府。以其地置五州,奚族五部酋长各领一州,饶乐都督府自领一州,共六州。先祖可度者‘使持节六州诸军事、饶乐都督、楼烦县公,赐李氏。’那时候的契丹,根本欺负不了咱们。”
    长子苏支走了过来,道:“爷爷(父亲的意思)何须如此?唐人残暴不堪,我族乃草原上的雄鹰,岂能被长久役使、虐待?唐人的幽州将帅,视我族和契丹酋豪为奴仆,动辄鞭打、欺辱。每每出兵,都要大肆征发,死伤众多。灾荒年间,非但不赈济,反而还不断课税,征丁征牛羊,这样的朝廷,捧着他作甚?”
    确实,从太宗晚年开始,一直到高宗朝,无论是对突厥用兵,还是征伐高句丽,奚、契丹诸部都要出兵、出马、出牛羊。若不多还罢了,可战争实在过于频繁,部落人丁死伤惨重,不满不断累积。但这时候慑于大唐兵威,还不敢反叛。
    到了武后年间,管理不善的问题大大凸显。别说边地将帅了,就是一个刺史,都把奚、契丹酋长看做奴仆,肆意羞辱,有时候还当着众人面鞭打。契丹遭灾,部落大饥,酋长跑到营州请求赈济,营州都督赵文翙根本不管,把人轰出去了,最终酿成了契丹李尽忠、孙万荣的叛乱。
    “那时候该反。”去诸转过头来,道:“正所谓官逼民反,平时不断征兵打仗,缴纳贡赋,遭灾了却不赈济,这是没把咱们当人。”
    “但大唐武宗会昌年间失策了。”去诸叹道:“回鹘灭亡,咱们庇护其余党,依然沿用回鹘官印,契丹却乞求大唐赐官印,得‘奉国契丹之印’。这是一大失策,恨啊!”
    苏支也了解那段往事,闻言默然。
    回鹘乌介可汗寇边,被振武军大破,损失惨重,一度逃到奚人牧地避风头。唐廷闻之,令奚人交出乌介可汗,奚人拒绝,并且将其残部安置在部落内。
    宣宗大中元年(847),幽州节度使张仲武征讨奚人,“禽酋渠,烧帐落二十万,取其刺史以下面耳三百,羊牛七万,辎贮五百乘,献京师。”
    代价是惨痛的。
    大大小小的酋豪三百人被割了鼻子、耳朵,帐篷被烧,牛羊被抢,五百车财货被人拉走,几乎完全是羞辱,声势于是大衰。契丹趁机发展,实力后来居上,超过了奚族六部。
    大唐实力强大,振武军、天德军联合起来就能击败五万回鹘骑兵,幽州镇能肆意践踏奚族六部,更别说当时实力还不如奚的契丹了。这么强大,他们想恨都恨不起来,没必要自寻烦恼报仇什么的。
    但近在迟尺的契丹趁机崛起,却让奚人陷入了巨大的灾难之中。
    契丹人趁奚族六部被大唐突袭,损失惨重,奚王哲里被废,内部动荡的有利时机,大肆征讨。遥辇巴剌可汗击败奚族六部,俘“部曲之半”。
    这还没完,契丹的攻势从没间断过。到了遥辇痕德堇可汗时期,撒剌(耶律亿之父)、释鲁(耶律亿叔父)连续四年抄掠奚、室韦诸部,“皆役服之”。
    奚族六部实力愈发衰弱,现在基本都是契丹附庸,为其征战提供兵员、粮草、器械、战马——是的,奚人也种地,主要种糜子。
    “爷爷,要不咱们想办法找个靠山吧?”苏支说道:“趁着现在诸部还没完全被契丹控制,咱们西迁,择一强主投靠。虽说唐人要征兵,要征牛羊粮食,但契丹人也征啊。契丹苛暴,诸部苦不堪言,唐人再残暴,也不过就如此了。”
    “投靠谁呢?”去诸问道,带有几分考校的意味。
    很显然,他也早就有这个念头了,并不是一时兴起。
    “不如遣使联络晋王李克用?”苏支说道:“李克用出身沙陀,代北有不少部落听命于他。兵威又十分强大,连幽州镇都被他打下了。据那边的人说,晋王可得劲兵十五万,早晚一统河北。”
    奚族六部遭契丹欺压,早就有人受不了了。他们无力反抗,于是逃到了幽州塞下,求得他们庇护。听闻小日子过得还可以,虽然也要服兵役,但真没有契丹人那么苛暴。
    “李克用确实懂草原,但西边还有一个人,更懂草原。”去诸提醒道。
    “莫不是大唐夏王邵树德?”苏支笑了,说道:“我听说过这个人,他僭称无上可汗,让人笑掉大牙。”
    去诸皱起了眉头,道:“狼群之中,向来只有最强的那头可以当狼王。当狼王老了,便会有新狼挑战。没有什么是天经地义的,无上可汗也一样。可汗,兵强马壮者为之,邵树德实力强大,他便是自称可汗,又有谁人能制?”
    苏支一愣,问道:“邵树德强在何处?”
    去诸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问道:“这些时日你都在忙些什么?连山北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
    苏支有些惶恐,他最近在几个部落间穿梭,确实没空打听外间的事情。
    “濡源那边已经打起来了,鞑靼、回鹘大败,四处逃窜。进攻他们的就是夏王邵树德的勇士,人数众多,听闻不下五十万。”去诸说道。
    “五十万?怎么可能?”苏支惊呆了。
    “鞑靼人为掩饰自己无能,或有夸大,但十万以上的兵马却是有的。”去诸道:“这么多兵马,从西边一路过来,跨过李克用的地盘,他可曾出兵阻止?”
    苏支不知道,只能摇头。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军头,他扩张的脚步绝对不会止于此。”去诸向儿子分析道:“濡源,离平地松林还不到五百里。精骑一人双马,不过五天时间。”
    平地松林离奚人牙帐其实不远。
    牙帐在后世赤峰市巴林左旗境内潢水北岸,附近有一座横跨潢水的石桥。奚族多能工巧匠,善于制作船只、车辆、桥梁,也种地冶铁,那一片的发展还是很不错的。
    沿着潢水河谷而下,可至契丹牙帐。
    其地位于后世通辽市库伦旗一带,潢水南岸。经契丹牙帐往东北走,可通北室韦、渤海。
    总体而言,奚人据潢水上游,契丹据潢水中下游。
    当然,那是老黄历了。这些年奚人六部愈发衰弱,契丹八部日渐强大,东征西讨之下,室韦、奚等部众尽皆臣服,地盘是越来越大。奚人部族也被迁来迁去,很多已经离开了潢水流域,不再听他这个奚王的号令。
    前阵子李克用伐刘仁恭,大破营、平诸部,当地就有不少契丹、奚人,如今纷纷北逃,都投靠了契丹八部,为其吞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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