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王去打中原是对的,在草原吃沙子没前途。以前大伙总还觉得都护府抽丁抽得太狠了,死人也太多了一些,现在看来,人家根本看不上你这点歪瓜裂枣。
    远处涌起了更大的烟尘。
    杨爚原本放松的身体陡然紧了一下,躯干立得笔直,目视东方,含笑而立。
    酋豪们一阵耸动,推推挤挤一番,排好座次,站在杨爚身后。
    数千骑带着烟尘滚滚而至。
    邵树德勒住马匹,扫了眼迎接的众人。
    前后左右全是铁林军左厢军属骑兵,一共三千骑,在草原上漫山遍野,无边无际。
    “恭迎大王!”杨爚领着诸部酋豪一起上前行礼。
    “许久没见到诸位了。”邵树德翻身下马,温和地笑道。
    “大王连战连胜,威震中原,我等便是在阴山,亦神往之。”杨爚笑道。
    “可汗眼见着要一统中原了,草原上的小丑也该料理下了。”
    “鞑靼人煞是可恶,何时出兵征讨?”
    “这一年,西边的商人都来得少了,显然被劫掠得够呛。”
    “这次怕是不打那些贼匪。”
    “肃静。”杨爚又低声吼了句,众人再度闭嘴。
    “征讨鞑靼之事,当然会有,但不是现在。”邵树德笑了笑,道:“拂云堆祠都准备好了吗?”
    这话是问杨爚的。作为镇北副都护,邵树德在草原上的代理人,这里的一切都是他做主。
    “回大王,都准备好了。”杨爚答道。
    “那便不耽搁了,出发!”邵树德一甩马鞭,道。
    拂云堆祠就在北边的山上。
    此神祠的起源已不可考,有人说是昭君冢,有人说是木兰墓,但都不靠谱。反正从突厥时代起,因为诸多可汗在此祭天,这个神祠已经具备了不一般的属性——“突厥将入寇,必先诣祠祭酹求福,因牧马料兵而后渡河。”
    胡人对此很重视,唐人亦很好奇。在突厥崩溃后,草原无主,这里渐渐成了边塞胡汉百姓拜神祈福的场所。
    早些年,王之涣甚至还写过《单于北望拂云堆》,可见其名气。
    邵氏亲兵当先上山,占住了各个位置。
    酋豪们被勒令解下兵器,只许单人上山,背嵬亲随一概留在山下。
    一切准备妥当后,邵树德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了这个不高的土山。
    回首一望,却见山下地势平坦,沃野千里,大河蜿蜒东去,牛马点缀其间。
    好一个拂云堆祠!
    当年突厥无上可汗就站在这里,俯瞰辽阔的河套草原。汹涌的胡骑在山下纵横驰骋,甚嚣尘上。
    可汗一声令下,数十万骑如潮水般南下,涌入富饶的中原大地。
    只可惜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国朝初年如日中天的突厥已经烟消云散。
    玄宗年间的毗伽可汗号“小杀”,却也只能暗戳戳勾引丰州突厥降户,几次小规模南下攻击,也只是为了求娶大唐公主,好让自己的地位更加稳固。
    他一直到被梅录啜下毒毒死,都没敢挥师南下,连吐蕃遣使邀请他一直夹攻大唐,也被拒绝了。
    天宝三载,白眉可汗被杀,传首京师,突厥毗伽可敦帅众降唐,后突厥汗国灭亡。
    神祠寂静无声。
    邵树德却仿佛听见了无数可汗或兴奋、或沮丧、或喜悦、或忧虑的心声。
    突厥、回鹘皆亡矣!契丹如新生的襁褓,寄托着草原龙气的希望。
    邵树德抽出短剑,众人悚然一惊。
    “我来终结它的气运。”他哈哈大笑,举步走向神祠。
    第010章 安排与路线
    突厥祭神,有神祠,但无庙。
    拂云堆祠,那也就是一个石头堆罢了。
    祭司们燃起火堆,牵来马、牛、羊三牲,在祠堆前宰杀。
    邵树德与头人们对着日出的方向拜了一拜,然后面朝东,诸部头人分批上前,念念有词:“我等愿对圣火/天神/地神盟誓,尊奉汗王为主,永不相叛。若有违誓,有如此牲!”
    一共百余位酋豪,来来回回持续了很久,直到日上三竿,方才结束。
    邵树德手持茶山剑,看着众人,道:“尔等部众、草场、牛羊,自当受我庇护。若有贼人觊觎,可共击之。”
    “谨遵无上可汗之命。”诸部酋豪纷纷拜倒。
    “既如此,下山点齐兵马,会猎。”见所有人都拜倒在地,邵树德收起了宝剑,笑道。
    杨爚在山下等了很久,见邵树德领着众人下山,立刻迎上前去,笑道:“大王,阴山风俗,与党项风俗大不一样吧?”
    “这都不重要。”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昔年太宗为天下中原、草原共主,那么多部族,你说用哪家的规矩?与颉利可汗的渭水之盟,又是什么风俗?”
    末了,又低声道:“反正党项那个喝血的风俗,我是不想来了。”
    杨爚失笑。
    时已近正午,抵达神祠下黄河两岸的大军越来越多。
    安北县令看到这么多羌胡聚集也很害怕,虽然心里觉得他们多半不敢闹事,可人太多了啊,好几万人!
    邵树德谢绝了县令请他入城的建议,随意与他聊了聊安北县的粟麦收成、牛羊数量、牧草荣枯等事情。
    未时,王妃折芳霭的车驾行了过来,诸部酋豪又是一阵忙乱,纷纷拜见可敦。
    到底是出身折家,王妃处理这些事情信手拈来,游刃有余,以至于邵树德怀疑她说折家祖上出身宇文氏是真的了。
    太宗娶的是长孙皇后,难道我老邵娶的是宇文皇后?
    杨爚已经去与诸部酋豪商量驻军何处以及行军次序了。
    祭祀会盟,只有头人及少量亲随过来了,大军并不集结于此处。考虑到他们还带了大量牛羊马匹,最远的甚至在天德军城那一片,离此有二百里路。
    邵树德带来的铁林、黑矟、金刀三军四万余人则全数屯于神祠附近的大河北岸。
    折嗣裕领着铁骑军、土团乡夫及横山蕃部在河南。
    他们这些人没携带什么牛羊,全靠河面上船运过来的粮食、肉脯和奶制品补给。
    总计二十万大军,散布在二百里的草原上,一旦动起来,光行军过兵就是一道盛景。
    军威若此,足堪嘉慰!
    到了晚些时分,陈诚也从灵州赶过来了,邵树德亲自出帐迎接。
    “大帅,粮草皆已督办齐备。”陈诚说道:“灵、丰、胜诸仓,筹集一百万斛粮豆,奶、脯若干。麟、银、遂亦需支援一部分,走水运至云中县,然后换小船,直抵金河县码头。”
    “新船一艘运两千五百斛,一次能运五十万。眼前这些船,已是第二批了吧?”邵树德问道。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当然是第二批了。”陈诚笑道:“大王请放宽心,船队定能在封冻前运完,并安然返回灵州。”
    “在关北打仗就是舒坦。”邵树德赞道:“一条黄河,解决了我多少麻烦。”
    “大王,出振武军后,可就没水运这种好事了。”陈诚提醒道。
    “届时便吃牛羊,夫子再转运一批,够了。”邵树德道:“如今得定下行军路线了。”
    “就四个字,故伎重施。”陈诚笑道:“一南一北,两路并进,可否?”
    “可也。”邵树德道:“让折嗣裕带铁骑军及部分土团乡夫至朔州。我自领主力大军,屯于沃阳宫、盐池一线,会一会李克用。”
    其实,这个走法与上次差不多了,区别在于这次兵力更雄厚,以及你想对李克用做什么。
    “此方略不错。”陈诚说道:“大王,还有一事,须得明确下。”
    “何事?”邵树德问道。
    “若有机会擒杀李克用,大王你待如何?”陈诚问道。
    邵树德沉默了一下,道:“或可将其扣下来。不过,克用怕是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未雨绸缪嘛。”陈诚笑道。
    邵树德叹了口气,道:“既如此,就行动吧。卢嗣业,你来拟命令。”
    “遵命。”一贯沉默寡言的节度掌书记卢嗣业起身应道。
    ※※※※※※
    李克用已经来到云州好些时日了。
    也没甚事做,主要是震慑一下生活在云州左近的杂七杂八的部落。
    这里是草原与中原的分界线,十几年来草场易手频繁,沙陀、吐谷浑、回鹘、党项、鞑靼各部皆有,起起落落,你方唱罢我登场,民情十分复杂。
    李克用委任的大同军节度使石善友帐下只有区区数千兵马,长期以来对这些部落一直持怀柔拉拢态度。
    其实,他的手段也不算太差。至少关系网给力,与各部酋豪的关系都不错,于是总能凭借老脸获取利益,帮李克用稳住了这边的局面。
    “昔年赫连铎镇云州,勾结草原甚深,屡次诱其南下。铺天盖地之势,众不下十万骑。”李克用登上云州东城城头,极目远眺。
    北方的山川、河流、树林历历在目。
    方山、羊水、御河、燕昌城……
    上一次与义弟会面,也是在大同,当时可是爆发过一次小规模战斗的啊。
    很多人都说,邵树德选择将会面地点选在云州一带,绝对不怀好意。因为只有在草原上,他的力量才能得到大幅度增加,与其他人拉开差距。
    无数的部落兵,可以从阴山内外的草原之上涌来,充当他的爪牙。但如果把会面地点选在河阳或泽潞,他就支持不起这么兵马的调动与维持。
    李克用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那又如何?
    义弟既然提出来了,做哥哥的难道还能怕了不成?
    嗯,这是李克用的性格。但怎么说呢,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他也不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被现实毒打多了,人总会有长进,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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