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马嗣勋想了想,道:“是否只有一条路了?”
    段凝退后一步,躬身行礼道:“局势若此,但凭马将军做主。”
    马嗣勋只觉一阵气血上涌,差点拔刀劈了这货。不过他总算有点理智,生生咽下了这口气,转头望向城外。
    城外的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
    北城废墟之内,夏、梁双方军士正在街口激烈争夺着。
    蔡松阳利用残破的房屋作为城墙,在街口堆放了很多乱石、木料,修建了一个营门,此时双方正在营门口大战。
    毋庸置疑,这样的地形,根本谈不上什么阵型,撑死了有小组配合罢了,因此杀起来就是一通乱战。
    街口也狭窄,长直军投入不了太多兵马,只出了数百军士,互相配合着前进。
    梁贼果然精锐,双方甫一交手,堵着营门的天德军士卒就有些抵敌不住,死伤惨重,被压得步步后退。
    “弓手呢?给我射!”蔡松阳怒吼一声,手持一杆长槊冲了上去。
    两侧坍塌的废墟顶上,半完好的房屋梁上,甚至是窗户后面,土团乡夫们纷纷挽弓,箭矢如雨点般落下,敌军前进的势头为之一顿。
    蔡松阳刚挺槊刺死一人,却见左前方扑来一名梁兵,此人手持重剑,作势欲斩。亲兵见状,下意识迎了上去,却见此人虚晃一招,让过亲兵捅来的长枪,长剑重重斩下,亲兵头颅高高飞起。
    又一名军士顶了上去,只一下,就被人重重地劈在了胸口。他忍着剧痛,用濒死前爆发出的巨大力量死死抱住对面的梁兵,蔡松阳抽出佩剑,从背后将贼人刺死。
    这帮贼兵,武艺确实不错,但最强的应该还是经验,那种生死关头的直觉,拿捏得非常到位。
    刚才有名梁兵,蔡松阳持剑搏杀,竟然让他连续躲过两次必杀,第三下才弄死。这其实很不可思议的。两名武艺差不多的军士面对面生死搏杀,很多时候一下就分出了胜负,很少要第二下——需要第二击才能杀死敌人的军士,一般而言活不了太久,职业武人之间交手,生死立分,要求就是稳准狠快。
    夏军土团乡夫的箭雨逼退了梁兵的攻势。梁人也从后方调来弓手还击,射得贼准,蔡松阳都他妈中了一箭,恼火万分。
    “街道狭窄,无所展力,一夫当之,贼不能制!随我冲!”蔡松阳捡起一把重剑,大吼道。
    “一夫当之!”
    “一夫当之!”
    两百多军士披甲执槊,跟在他身后。
    梁人一名军校更是夸张,大冬天的剥了衣甲,大声激励士气后,肉袒前冲,丝毫不避对面刺来的锋刃。
    两军迎头战在一起。
    马嗣勋在城头看得面如土色,就双方表现出来的勇武,可比他手头的佑国军要强出不少。
    他看得出来,夏军其实打不过长直军,完全是靠那个疯子蔡松阳拼死搏杀,身先士卒,激励士气,这才堪堪挡住了长直军的攻势。而且即便如此,还数次被击退乃至小范围溃退,完全靠街道两侧的弓手挽弓杀伤冲进来的长直军军士,这才稳住了阵脚。
    “妈的,都不要命,都是疯子!”马嗣勋低声咒骂着,掩饰着心中的不安。
    段凝则看得两眼放光,若他能指挥这些军士,纵横战场,当能一展抱负。
    在更远处临时搭起的一座高台上,寇彦卿则眉头紧锁。
    攻了那么久,虽然占尽上风,伤亡也比对方小,但始终打不散夏贼,这让他很是懊恼。
    夏贼崛起这么多年,打惯了胜仗,胸中总有一股气在支撑着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接受失败,故而死缠烂打,拼死抵抗,这种类型的敌人是他最讨厌的。
    “若是平地野战,早收拾他们了。”寇彦卿冷哼一声。
    胡真沉默不语,右手时而握拳,时而松开。
    在说服寇彦卿率军返回洛阳后,他其实还是抱着一些期望的。结果第一件事就不顺利,马嗣勋、段凝始终不开城,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了。
    城内那些兵他还没放在眼里——呃,虽然是他练出来的兵,长直军派个千把人列阵就能吓退他们,关键是城内还有许多物资,这是他急需的。
    他还有很多计划,朱友宁部来了之后,也需要粮草补给,而长直军的辎重车辆之上,不过区区五千余斛粮豆,对他们而言是够吃了,但加上朱友宁那五千兵,不过半月所需罢了。
    如果徐怀玉那边再跑回来一些人,这粮草就更加不足了。而都畿一带似乎已被夏贼搜刮过了,根本找不到几颗粮食。如此一来,全军只能向南撤退,到伊阙关一带补给。
    “河洛局势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怪马嗣勋、段凝二贼!”胡真恨恨地骂了一声,心中已经开始找替死鬼了。
    寇彦卿仿佛没听到胡真的话,仍然仔细看着战局。
    老实说,他不想打了。蔡松阳确实是一员猛将,夏贼也不是一击就垮的弱旅。巷战,还要打多久?怕是至少三天。
    他觉得没有三天时间可以等了,现在的局势可以说非常危险。
    其余两路夏贼到哪里了?
    ※※※※※※
    莎栅城外,激烈的攻城战刚刚结束。
    定远军及邵州土团乡夫近两万人,轮番攻打,在付出了重大牺牲之后,终于攻拔了这个阻挡了他们数年的钉子。
    胡真与朱友宁想得挺美,抽调了三千佑国军及两千土团乡夫东去,剩下的两千佑国军一千守莎栅,一千守回溪坂,在三千乡勇的配合下,继续守住这两地,不让夏军进入洛水河谷。
    但兵法有云:“将离部伍,可疾击之。”
    朱友宁带人跑了,虽则定然用言语矫饰,但你觉得剩下的守军傻么?他们能抵抗一阵子,杀伤了不少夏军,已经很够意思了。
    王遇裹着邵树德亲赐的羊毛袍服,有些伤感地看着满地的尸首。
    他为定远军士和邵州乡勇的战死伤感,也为梁军的死亡伤感。
    杀来杀去,杀杀杀,何必呢?
    今夏王大势已成,何必再造死伤呢?顺天应命,带甲来降,以夏王仁厚的性子,以及宽广的心胸,还用担心吗?若真有本事,为夏王效力,将来封妻荫子等闲事耳。
    夏王可没太多门户之见!
    “给他们吃口热饭,勿要羞辱。”王遇指着远处千余名俘虏,吩咐道。
    朱友宁悄悄离开的消息,还是段凝告知的,然后以五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到了李唐宾那边。
    王遇的定远军刚刚退下来整补,就驻扎在崤县,闻讯立刻出动,猛攻贼寨。先突袭抵抗意志相对较弱的回溪坂,再包围莎栅城,一举俘斩数千众。
    消灭这股贼军后,永宁、福昌、寿安三县几乎没有抵抗力量了,可行军中接收。然后收集粮草,征集夫子,顺着洛水而下,直趋洛阳。
    全程一百六十余里,正常行军六天就能抵达,不过这时嘛——
    “邵州乡勇留下来,看守俘虏,押运粮草。”王遇下令道:“定远军,稍事休整后随我进兵。辎重不要带了,轻兵疾进,咱们抄到洛阳那边去!”
    第027章 齐聚
    乾宁三年正月初八,定远军一千骑卒率先出发。
    老规矩,这次允许他们骑着马赶路,不用牵马步行。人持五日干粮,携带了几十斤熟豆子,重量并不轻,所以其实也不可能全程骑马赶路。
    出莎栅谷之后,先向东南疾行三十里,至永宁县。
    县城内人心惶惶,令、丞等主要官员已逃散一空,县尉也跑了一个,据说躲乡下去了,剩下的一个县尉投降。
    骑军没有打算在这里停留,征集了所有能弄到的驴马骡之后,一路东行,下午袭占福昌县,入夜后在福昌以东三十余里的柳泉驿休息。
    将士们士气高昂,欲连夜进军,但“马不懂爱国主义”,只能在这个驿站休整一晚。
    初九一大早,又马不停蹄朝永济桥、寿安县的方向挺进,风雪无阻,只求尽早赶到战场。
    而此时朱友宁部五千众,因为大雪纷飞,将士们怨声载道,才刚刚过了甘水驿,离洛阳还有将近二十里路的样子。
    玉门军龙就部,先锋已折去攻打轘辕关,主力三千人离偃师县只有十里了。
    天德军杨晟部,已经与留守洛阳故城的长直军两千人激战一整天,不胜,撤退至石桥店固守。
    而在北方,符存审果断下令,停止进攻河阳南城,将保义军右厢解宾部腾了出来,固守白司马坂一带,作为围城预备队。天雄军万人则押运粮草、器械南下,直趋洛阳。
    夏军各部,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纷纷涌来,围猎寇彦卿所率之长直军右厢。至于朱友宁五千人、徐怀玉部万人,都当他是土鸡瓦狗,瓮中之鳖。
    洛阳城北,蔡松阳身受数创,几乎无力再战了。两千余天德军,死伤过千,土团乡夫的伤亡甚至更大。
    寇彦卿再加把劲,或许能将蔡松阳从废墟里揪出来,搏得斩杀夏军大将的美名。但他不想打了,因为洛阳故城方向传来消息,夏贼天德军一部杀了过来,大概有三千人上下,外加土团乡夫两千,刚刚将其击退。
    寇彦卿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一张大网在向他兜来,立刻下令洛阳故城的兵马往太谷关方向自行撤退。
    至于洛阳这边的烂摊子,他不想管了,虽然胡真不同意。
    “徐怀玉乃大王元从老人,寇将军真欲弃之不顾?”胡真铁青着脸问道。
    寇彦卿看了他一眼,你不也是梁王元从老人么?狠起心来,连你也扔了不顾,又能怎样?
    “大王简拔我于行伍,授我亲军,可不是让我轻掷于此的。”寇彦卿板着脸说道,竟是一点不给胡真面子了。
    “你!”胡真大怒,本能地想喊亲兵,突然醒悟过来他在长直军营中,只能换了一副口吻,道:“大郎,朱友宁部一日间便到,届时或可再攻一次?”
    “不行!”寇彦卿道:“胡帅,贼将杨晟部屯于石桥店,离此不到两天的路程。”
    “杨晟本为大散关镇将,名不见经传,何惧之有?”胡真问道。
    “蔡松阳亦名不见经传,今日之战,其部敢打敢拼,未可小视。”寇彦卿道:“未曾交锋便轻视贼将,不可取。”
    胡真噎住了。寇彦卿,莫非被打落了士气?
    “大郎,务必再等数日。”胡真想了许久后,说道:“我这便遣使知会新安县徐怀玉,令其撤回洛阳。无论如何,要把他们带走。”
    “胡帅尽可遣使通传。”寇彦卿有些不耐烦了,说道:“长直军不会再留了,今日便走。”
    这几日下来,寇彦卿对胡真的观感急剧下降,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那点本钱?
    滑州军团,源于当年的义成军。安师儒被杀后,一部分人被胡真控制,再加上他的老部下,慢慢招募新人,久而久之便构成了梁军体系内的一大山头。
    当然,这个山头后来被梁王削了,胡真出镇洛阳,不得不苦心重构自己的本钱。好不容易攒了一批,今日看样子又要烟消云散了。
    对一个军头来说,部队就是本钱,胡真既害怕梁王责罚,又舍不得自己的本钱耗尽,寇彦卿完全可以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却不会再陪他玩了。
    当下不顾胡真落下的一张臭脸,自顾自吩咐各部收拾行装,拔营启程。
    徐怀玉的死活,关我屁事?
    况且想救也救不了,远在新安县呢,又不是爷娘,凭什么去救?保存实力要紧。
    ※※※※※※
    洛阳城头之上,北风呼啸。
    亲眼目送长直军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后,马嗣勋抖落了身上的雪片,匆匆下了城楼:“开门,迎夏王的兵马入城。”
    军士们面面相觑。
    “诸位有的是跟马将军从濠州来的老人,有的是汴宋军士,有的是洛阳本地人。有些事本不该我多说——”站在一旁的段凝叹了口气,道:“天下局势纷纷扰扰,你杀我来我杀你,有时候就要愿赌服输。今梁王已败,洛阳胜负已分,夏军滚滚南下,几有十万之众。诸君欲举兵相抗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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