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韦肇喜道。
    裴迪站在那里,茫然地听着众多你一言我一语。事实上他也不知从何说起,整体上仍处于懵逼状态。夏贼之患,竟已到这个地步?
    其他人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似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让夏贼先出招,他们再逐招破解,如此而已。
    ※※※※※※
    野马冈外,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坐于蒲团之上,手捧酒樽,悠闲自得。
    不过你若仔细瞧他的眼神,其实还是有隐藏得很深的忧虑的。
    两大之间难为小,诚如是也!
    朱全忠亲自写信而来,言辞非常客气,指出邵树德野心极大,意图吞并魏博六州。其人又与李克用约为兄弟,狼狈为奸,戕害河北士民,汴、魏双方,可共抗之。
    罗弘信初看到信时,感慨良多。朱全忠以往固然也客气,表面文章做足,但骨子里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魏博上下虽然气愤,但打又打不过,只能臣服纳贡,生生受了这口气。
    但这次是真的客气。不但没有指责贡赋不足的事情,连那种隐隐居高临下的感觉也没有了,让罗弘信心里十分舒爽。
    但他也知道,这种客气可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沉吟至今。
    “父亲。”魏博节度副使、幕府左行军司马、衙内亲军都指挥使罗绍威走了过来。
    “李杭走了?”罗弘信问道。
    “走了。”罗绍威答道。
    罗弘信站起了身,信步徜徉在草地上。
    远处是正在围猎的亲军,他们大声谈笑,意气昂扬,仿佛不可一世。
    亲军,呵呵,与节帅真的亲吗?那可未必啊。
    广德元年(763),朝廷以田承嗣为魏博等州都防御使,领魏、博、贝、瀛、沧五州,开启了魏博割据的时代。
    从广德元年到元和十五年(820),历经田承嗣、田悦、田绪、田季安、田弘正三代五人,直到李愬接任节度使为止。当然李愬病死后,弘正子布又短暂接任,但田布压不住骄兵悍将,自杀身亡。
    魏博第二个较长的稳定时代则是何进滔、何弘敬、何全皞祖孙三代,从元和三年(829)到咸通十一年(870)。
    接下来是韩允忠、韩简父子历经十四年的统治。
    再后面就是乐彦祯,然后到他罗弘信。
    呵呵,每一次节度使更替,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士兵们很有想法,不是愚昧无知之徒,会计算自己的利益,知道为什么而战。
    正如田布出任田氏最后一任节度使时军士们所说的,“欲行河朔旧事”,就听你的,若不能,滚一边去。
    割据一方,是魏博军士的核心利益,也是河北诸镇的核心利益。他们很清楚自己在为“土地传付子孙”而战,你若能打败他们,同时许他们自立的话,那他们不会激烈反抗,会选择投靠你,进贡财货。
    可若想直接吞并,那就是逼得他们以命相搏了,事情往往不可收拾,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阿爷可是欲助全忠?”罗绍威问道。
    “吾儿何意?”
    “儿意瞩全忠。”罗绍威回道:“观树德行事,定然要吞并六州四十三县,与全忠可大不一样。”
    “为父也是一样看法。”罗弘信叹道:“然军士们不见棺材不掉泪,如之奈何。”
    对于实行军人选举制,已经历经“第一共和国”(田氏)、第一届过渡政府(李愬、田布、史宪诚)、“第二共和国”(何氏)、“第三共和国”(韩氏)、“第四共和国”(乐彦祯)、“第五共和国”(罗弘信)的魏博镇而言,节度使做出的每一项决策,都要极大考虑镇内军人的利益,甚至很多时候要被军人裹挟。
    罗弘信、罗绍威父子清楚地知道邵树德要吞并魏博,打算助朱全忠,但军士们可未必能理解。在邵贼的屠刀没砍到他们身上之时,他们总是抱有幻想。
    毕竟,打仗是要死人的,李克用才刚刚砍了一万多魏博武夫,若不是实在没办法,谁愿意与凶名赫赫的夏贼厮杀?
    “或可召集军中将校,言一旦为邵贼所并,军中推选节度使的规矩就要被废除,邵贼会自行委任节度使。”罗绍威说道。
    “可尝试一下。”罗弘信点了点头,道:“邵贼已并镇十余,削藩削得丧心病狂,这或许是个机会。军中推举制,乃魏博根本,将士们万不会答应这条的。但短时间内,怕是难以奏效啊。”
    “事在人为。”罗绍威说道:“魏博之事,还轮不到外人做主。”
    “先屯兵相、卫二州,别让夏贼蹿进来。至于其他的,慢慢来吧。”罗弘信叹道:“暂时也只能帮到这里了,梁王当能理解。”
    相、卫二州,过河便至郑、滑,可直趋汴州,守住这里,也算对得起朱全忠了。
    “另者,加强操练。如今这个局势,想必也没多少人会反对。”罗弘信最后道。
    第015章 第一击
    已经有近四千户京兆府百姓抵达河阳了。
    他们只稍事休整了旬日,将养下身体,然后便被动员起来,输送物资到广河、板渚二城。
    徭役劳作,非常辛苦。背井离乡,心中彷徨。
    但徭役时吃食供给充足,奶粉、乳酪、粟米饭、胡饼、酱菜,其实不错了。徭役的一大恐怖之处,就在于让你自备干粮,但很多穷苦之人家无隔夜粮,这就难了。
    背井离乡的痛楚,被许诺给他们的二十亩土地给冲淡了。如果被选上土团乡夫,集中操练,并且随大军出征,不管你打没打仗,只要出征了,回去后都能再分五亩地。若有战功,那就要细算了,总之土地赏赐很慷慨——大伙也不担心夏王兑现不了,因为谁都看到了孟、怀二州那满地长草的撂荒土地。
    发役、征兵不留情面,但给足粮食,还分地,对河阳数万名操练不辍的壮丁来说,似乎还不错。
    板渚、广河二城破损严重,这会也在进行修缮。
    因为修武县的大型砖瓦轮窑已经开始运作,产出了很多条砖,这两座城池修缮完毕之后应该会更加坚固。
    武德、武陟两县也在起窑,但人手是个大问题。
    本来就只有万余梁人、淮人俘虏,最近正在往这边发送长安流人(西门重遂同党),大概万把人的样子。短期来看,似乎够用了,长期而言,还是不太够。
    邵树德一度感慨,为何陇右、河西二镇没有蕃人造反呢?不然他就有很多俘虏可用了,惆怅啊。
    当然,他们不造反,还是会被征丁。邵树德刚刚下令,鄯、廓二州吐蕃诸部及杨、罗、梁党项诸部,联合发五千帐东行,为他征战。
    韦昭度在陇右干得也不错。他从岷、成、阶诸州征发了三千余帐羌种东行,洮州羌种也有几个酋豪来降。韦昭度乐观地表示,待他再施加一些手段,洮州或能为陇右镇控制。
    总之一片欣欣向荣,后方腹地源源不断地支援前线,已经形成了非常良好的正循环。
    打仗,打的就是消耗。朱全忠看到邵树德的大后方,不知道会不会羡慕得口水流出来。
    乾宁二年十一月初九,就在邵树德离开陕州,抵达华州附近的神台宫停留,并打算经石隄谷南下前往商洛时,高仁厚亲自带着玉门军五千步骑抵达板渚城。
    “传令,多张旗帜。”高仁厚登上了刚刚修补了一部分的女墙,看着因为天气转冷,开始渐渐从河面上消失的梁军水师战舰,下令道。
    “再让龙润的兵马夜间出城,白天进城,大旗给我举高点,要让梁人看见。”高仁厚又补充了一句。
    “遵命。”很快有人下去传令了。
    高仁厚手头的兵力并不十分充裕,目前能战的只有飞龙军五千骑马步兵、玉门军副使龙润所将五千步骑、关北蕃部八千步骑、归德军八千步卒、保义军右厢解宾部五千人,计三万余众。
    攻破板渚、河阳关之战,损失了大量河阳土团乡夫,归德军、保义军右厢死伤也不小,灵州朱叔宗训练的续备军已经抽调新兵往这边发送,这会刚刚走到蒲津关,正在兼程赶来。
    按照邵树德给他交的底,兵力集结将在十一月底之前完成。
    前来增援的首批兵力是河中节度使王瑶部一万人。
    已经在河中休整了数月的武威、天德、赤水、武兴、固镇、天雄六军以及侍卫亲军五万多人马亦可以随时增援上来。
    李唐宾辖下兵马,则有天柱、经略、定远、顺义外加保义军左厢,计步骑三万三千余人。
    潼关还有河源军八千步骑,他们与已经快速赶到同州的豹骑都一千余骑暂时作为预备队。
    义从军、振武军、铁骑军、银枪都三万六千步骑镇守关北老巢。
    仔细算算,这会部署在前线的兵力已经约七万四千人,还有六万多人可以随时投入战场。
    这一次在北方两大战场投入的兵力,确实是创夏军的记录了,足足十余万。
    持续抢运了一年的物资,就为了今冬这场大战!
    “传令广河镇解宾,故布疑阵,令梁贼不得窥觑虚实。”
    “传令庄靖、浑固,率阴山蕃部两千步骑进驻中潬城,孟州遣州县兵两千人进驻协防。符存审率归德军返回孟州,整补完新兵后开往武德县。”
    庄靖、浑固二将,皆出身阴山五大巡检使之庄浪部、浑部,他们很显然是为了防备河阳南城的梁军在水师配合下反扑。
    “传令魏穰,引两千步骑至怀州北之万善镇戍守。”
    魏穰,出身河套地斤泽巡检使嵬才部,他这一路是为了防备泽州兵南下,怀州那边还有三千州兵。若李罕之真的不知死活,那高仁厚也不会客气,直接调集大军攻入他老巢,想必李克用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对了,李克用最近在幽州大战三场,两胜一负。
    第一战,克用采纳次子李存勖之计,突袭瀛州单可及,大胜,俘斩数千。
    第二战,成德王镕参与了进来,率赵兵三万北上,汇合卢文进的莫州兵,开至瀛州,与单可及里应外合,共伐晋兵。克用只带了两万人而来,义子李存孝从草原上拉来的杂胡先逃,牵动大军溃败。
    第三战,幽州高思继兄弟闻克用兵败,据城而叛。李克用收拾兵马,尚有五六万人,回师与燕兵战,大破之,斩高思祥。
    三场战斗,总体来说还是赢的。但赢着赢着,幽州局势突然就变差了,让人很是无语。
    现在李克用屯兵幽州郊野,仰天长叹,誓要斩了高家兄弟。但背后还有北上的王镕、单可及、卢文进数万兵马,形势并不是很乐观。
    怎么会搞成这样?
    李克用一度要征调留守河东的五万衙军,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决定靠手头这五万多人与各路贼人大战,端地是豪情万丈,局势却是一地鸡毛。
    ※※※※※※
    李克用在幽州鏖战,但李罕之的日子又过不下去了。
    这不,眼看着腊月将至,弟兄们的冬至赏赐还没着落,李罕之便坐不住了。
    可别忘了,冬至后面紧跟着是正旦,这种重要节日能不发赏?
    正月过了是春社,也是非常重要的节日,后面还要发春衣布料赏赐下去,哪来的钱帛?
    晋阳发赏?或许会有一些,但不够!要知道,幽州遍地烽火,已经无法给河东提供多少财货,今年注定要过苦日子了。
    但泽州的武夫们不愿过苦日子!
    事情至此,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了。十一月十五,李罕之带着一万步骑,离开了泽州城,经潞州过滏口陉,随后直接南下,攻入相州。第一战就击破了无备的邺县,随后分兵大掠临漳,兵逼相州理所安阳,全州大震。
    多说一句,李罕之部只买了“单程票”,即随身携带的粮草不多,完全指着去肥得流油的魏博劫掠呢。
    相、卫二州,已经是第二次被李罕之大掠了,另外还被李克用劫掠过一次。嗯,李克用还算约束着一点军纪,多为求财,杀戮很少,但李罕之部可就生冷不忌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不知道魏博节度使罗弘信闻讯之后,到底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李罕之刚刚离开泽州之时,消息就第一时间传到了河阳,随后快马发往正在出巡的邵树德处。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已经是十九日,此时邵树德已经抵达商州洛南县,打算一日后启程前往理所上洛县,接见当地官员、将佐,顺便看看道路、仓城整修得如何了,京兆府、乾州往这边输送了多少粮帛。
    “万万没想到,发出第一击的竟然是李罕之。”洛南县外的大营之内,邵树德感慨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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