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有力的秩序被重建了起来,百姓生活日趋安定,源源不断产出大量粮帛——尤其是绢帛,给朱全忠提供了大量收入。
    今天朱全忠冒雨来到了宋州,亲自劝课农桑。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慌,面容平静,说话不急不缓,让一众提心吊胆的官员放下了心。
    在这个年头,好消息传得没那么快,但坏消息绝对一日千里。
    夏贼突袭攻破了灵昌县,这是极为震撼人心的事情。这个县虽然远在滑州,但如果夏贼调头南下,直奔宋州而来,似乎也不需要多长时间。
    如今只希望他们赶紧东蹿,跑到朱瑄的地盘上,别再祸害汴宋诸州了。
    “李克用在魏博大肆掳掠,不仅魏州受难,其余诸州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失。”朱全忠行走在密密麻麻的桑林间,叹道:“罗弘信向我诉苦,说李克用拉去了不少草原藩骑,他们为了便于策马狂奔,大肆砍伐、烧毁桑林,今年清河绢怕是没多少了。”
    跟在他身后的裴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即问道:“大王,夏税是否要加赋?”
    朱全忠犹豫了一下,道:“先加一点吧,李克用即将败退,罗弘信应不至于一点不上供。”
    “遵命。”裴迪应道:“战事频繁,用钱的地方多,想必百姓们也理解大王的苦衷。”
    朱全忠笑了笑,不置可否。
    其实,去年已经加了一次赋了,但幅度很小,影响不大。
    今年若魏博大量减少乃至停止上供,对财计的影响就比较大了。尤其是清河绢,质量很好,价格不错,比一般的绢更值钱。
    清河郡就是贝州,所产绢帛曾经号称质量第一,产量也很大。
    这个第一不是指高端品,而是安史之乱前,租庸调财税制度下,每家每户都要缴纳绢帛时的平均质量。
    在那时,朝廷太府寺的检验官曾将全国调绢的质量分为八个等级,河南、河北有42州入级,质量全部在前五等;蜀中有31州入级,没有一州进入前五等;长江中游一带(如襄阳)有7州入级,其中有4州排在第五等,其余全在后三等;江淮一带有6州入级,其中3州排第五等,3州排在最末等。
    这是对产量占据绝对多数的普通调绢的质量评定,反应了各地的平均技术水平。
    巢乱之后,有不少北方人南迁,带去了中原先进的技术,南方的耕作、纺织技术得到了显著的提升,但离河南河北还是有很大的差距。便是到了北宋末年,清河绢(贝州)已经因为三易回河而不再具有盛名,但接棒的是河南的京东路。
    靖康元年,“金需绢一千万匹,朝廷如数应付,皆内藏元丰、大观库,河北岁积贡赋为之扫地。如浙绢悉以轻疏退回。”
    赔款给金人的一千万匹绢,主要是河北出的,浙绢质量不佳,被金人退回。
    魏博作为河北最富庶的地方,它的臣服,是这么多年来最令朱全忠感到得意的事情。
    尤其是最精锐的豹子军为朱珍所灭,更是极大打击了魏博武人的士气,不然如何肯这么老实地上供?
    “大王——”走了一段后,二人出了桑林,裴迪忍不住说道:“还是得尽快将夏贼赶走。今岁蔡州汝阳、真阳、褒信、新息四县惨遭蹂躏,蔡州贡赋多半不足。若再让人祸害了滑、郑、汴、宋、亳诸州,则财计更是雪上加霜。”
    朱全忠但走路,不答。
    不远处是蜿蜒流淌着的汴河,连接宿、泗,直达郑、汴。河上有一些船只,看起来似乎是朝廷的漕船,但数量每一年都在减少,似乎说明了很多事情。
    “杨行密答应出兵了吗?”朱全忠突然问道。
    裴迪哑口无言,这事是敬翔在办,他只隐约知晓一些,可能还没李振等人了解得多。
    朱全忠也很快反应了过来,笑道:“行密贪得无厌,想要楚、濠、寿三州,与泗州连成一片。”
    “大王,不能给啊。”裴迪惊道:“楚州便罢了,寿、濠二州如何能给?”
    他最近一直在梳理南边几个州的财税,觉得很有搞头。楚州给了就给了,寿、濠二州若给出去,委实太心痛。
    更何况,人都是不知足的。杨行密若尽得楚泗濠寿,下一步会不会要徐、宿呢?胃口是远远无法满足的。
    朱全忠的脸也阴了下来。
    虽说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但杨行密这个“要价”,也太不给面子了,让老朱有些恼火。
    事实上,若不是夏贼实在逼得太紧,他在平定二朱、王师范后,就会挥师南下,尽取淮南之地。
    与邵贼的战争进行到第五个年头了,他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有一个不受干扰的后方多么重要,淮南恰恰可以承担这个角色。
    河北看着富庶,人口众多,但地方势力强大,其实并不好打,还面临着李克用的争夺。
    那个地方,在他看来早晚要被各方打烂。若打个几十年,千万户口,搞不好只能剩下一半,损失五百万人以上。
    李克用都能砍桑林了,什么事做不出来?下一步会不会掘黄河?
    呃,朱全忠脑中灵光一现,但随即又深深地埋在心底。
    有些事不能做,做了后果非常严重,不但敌人会与你不死不休,就连自己人估计都会看不下去。
    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既然已经派出两路兵马南下,那就不能犹豫。”朱全忠突然说道。
    似乎是在说给裴迪听,又似乎在说服自己。
    “若此时撤兵,则贼势愈炽,人心更是纷乱。”朱全忠继续说道:“如今是我和邵贼比拼意志的关键时刻。邵贼在淮南弄了一大堆人马,他就好受吗?襄阳诸州、申光二州,哪一个不是穷得底掉?宋州十县,今年能产一百多万匹绢,那几个州哪个能做到?便是做到,质地也不如。邵贼都能坚持,我如何不能坚持?”
    裴迪想了想,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山南那些地方,确实穷困,至今还有很多在烧荒种地,农业技术非常落后。
    绢帛产业也差不多。
    “南人养蚕室中,以炽火逼之,欲其早老而省食”,造成蚕丝“细弱,不逮于北方也”。
    淮南算是南方蚕桑技术较好的,但德宗贞元年间“艺桑鲜而帛疏滥”,简而言之,南绢颜色艳丽,但不够缜密,蚕丝也粗细不均,对一些公侯世家子弟来说,他们喜欢颜色艳丽的,但就普通人而言,更喜欢致密、均匀的。
    甚至就连杨行密,派人到汴州卖盐、茶的时候,也要采购河南的仙文绫、赀布回去做官服、军服。开元末年,宋、亳二州的绢布质量已经上升到第一等,郑、汴、曹、怀四州的绢布也升到第二等,是河南的大财源。
    “夏贼突入滑州之事,口风要紧。”朱全忠又道:“我已经下令,诸州县官员不得公然谈论此事。一切等庞师古、氏叔琮击破邵贼,班师后再说。”
    裴迪默默点头。
    其实他对庞师古、氏叔琮能否打赢持怀疑态度。邵贼这人,虽然很多人嘲笑他打仗和老头一样,但用兵是真的稳,而且非常善于布局,以势压人。
    作为一个统帅来说,战略布局,以势取胜,难道不是最高级的兵法吗?梁兵非不勇,梁将非不知兵,但打成这样,原因多半不在战场上,而在战场之外。
    只要邵贼不来场让人目瞪口呆的惨败,继续这样稳中取胜的话,汴州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唉,这世道!难道河南又要被打烂?
    亲兵牵来了马,朱全忠直接翻身骑上,临走之前,看了裴迪一眼,道:“李克用很快就要撤兵了。再不走,幽州就要出事。届时,我可用之兵就会很多,邵贼嚣张不了几天。如今需要做的便是坚持,我如是,君亦如是。裴君,钱粮之事,还请多费心了。今年夏秋两税,你斟酌着办吧。先苦一苦百姓,待击破邵贼之后,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一切都会好转起来。”
    “某自当尽心竭力,大王可放宽心。”裴迪躬身行了一礼,答道。
    朱全忠一甩马鞭走了,裴迪定定地站了很久。
    中原多事矣!百姓苦,苦苦苦!
    第046章 不断加码
    灵昌县城外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冲突,前去征粮的飞龙军士卒遇到了乡勇民团的抵抗。
    夏军将士们不想与他们纠缠,因为会浪费太多的时间。
    最后,非常离谱但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发生了。乡勇民团献粮百斛、骡子十匹,夏军退走。
    契苾璋对此表示满意,眼下他正督促着大部队清点物资,准备转进他处。
    他们已经在灵昌县休息两日。
    器械修理得差不多了,马蹄修剪的修剪,钉掌的钉掌,骡马驴的数量已经增长到约1.2万匹。
    很多人出发时携带的肉脯、干酪、奶粉还没全部吃完。梁军的速度太慢了,兵也太少了,以至于他们都能在一个地方停留一天以上,用缴获的粮食做饭,舒舒服服睡个好觉。
    说好的围追堵截呢?
    原本大伙可是很紧张的,打下一地之后,慌慌张张清点物资,补充食水,然后火速跑路。可现在看来,大可不必这么慌。
    随军携带的粮草仍维持在十天左右,比之前略有减少。但问题不大,河南人口太密集了,农业恢复得不错,可以很容易地收集到粮草。
    最绝的是,最近陆续有三三两两的汴人过来投靠,还是自带武器那种,有人还骑着马儿。
    都是一帮贼人,或者干脆是犯了事的逃兵,毫无节操,想跟着飞龙军一起发财。
    契苾璋将他们单独变成一个营,目前有两百来人,打起仗来非常凶悍,当然军纪也十分差就是了。
    “据你所说,朱珍已遣骑卒东出,一路追来?”灵昌县衙之内,契苾璋大嚼着羊肉,问道。
    “回将军,朱珍所遣骑卒自郑州出发,分南北两路,一路沿黄河东进,一路走汴州,两路包抄而来。”
    “还有人从曹州方向过来。我离乡之时,听很多人说,德胜军贺德伦在征集百姓马骡,克日北上。”
    “应该也有步卒出动,谨守桥梁、军镇。”
    说话的几人都是自带干粮、武器来投的贼人,其中一位还是开小差的军士。他们掌握了一些契苾璋难以知晓的消息,还是能提供很多参考的。
    契苾璋让人摊开地图,仔细研究了起来。
    朱珍派了多少骑兵不知道,最多两三千骑,还兵分两路,其实威胁不算很大。
    贺德伦的左右德胜军比较麻烦,有足足三千骑,正面厮杀的话,飞龙军并不怕,麻烦在于如果他们一路紧紧盯着,然后配合地方的步军前后堵截,那就非常麻烦了。
    河南这地方,可不是你想往哪跑就往哪跑的。事实上有很多阻碍骑兵行军的障碍,比如河流、树林、低矮丘陵、城池、关隘等等。
    最麻烦的其实是河流。
    河南水系发达,虽然大多是人工修缮、疏通的,但水深足够,必须通过桥梁,或者自己造浮桥。
    前者如果有重兵戍守,只需将你稍稍阻遏一会,让追兵围上来的话,基本就跑不掉了。
    后者同样需要时间,也有被包围的风险。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今梁人最缺的就是兵力。步骑配合围追堵截,在这么大的地方上,没个几万人能行?
    契苾璋不信朱全忠还能拼凑几万大军,黄河防线不用守了?而既然兵力不足,那就别想围住我。
    “我意已决!”契苾璋将割肉刀甩在桌案上。
    锋利的尖刀钉入案板,兀自震颤不休。
    正吃得满嘴流油的将佐、亲兵们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他。没头没脑的,什么“我意已决”?
    “先去滑州!”契苾璋油腻腻的手指在绢帛地图上滑来滑去,留下了大片难看的油渍,就如同这片区域即将被他的大军“污染”一样。
    “滑州应有一些兵,但不会太多。咱们作势攻打,稍稍等一等,让梁人往这边聚集一下,然后——”契苾璋粗大油腻的手指又往东一划,道:“去濮州,到朱瑄家借些箭矢、军资。有受伤的兄弟也顺便安置一下,随后借道郓、兖,突入宋州。”
    众人听了一点都不意外。
    往滑州方向运动,本来就做好了一旦战事不利,就往濮州撤退的打算。
    朱瑄、朱瑾兄弟而今是什么态度,不好说,但他俩还不至于与朱全忠站在一起。大军借道过路,提供点物资补给应该不难,还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恢复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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