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二郎此番前来,又与高将军一起共事了。”邵树德将目光投注在杜晓身上,说道。
    杜晓之前任灵宝令,本人才干固然不错,将灵宝县带上了正轨。但邵树德通过其他渠道得知,杜晓身边有几个幕僚是他父亲杜让能派去的,精于实务,洞悉人情,治理灵宝,他们可能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京兆杜氏的“天团”,治理一个县,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屈才了,屈才了啊,邵树德打算好好压榨一下他们,挑战下荒芜的邵州山区。
    “高公镇垣县,汴人不得进,某十分敬佩,自当拜会。”杜晓中规中矩地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对郑勇吩咐了一声。
    很快,长子嗣武、嫡长子承节也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行礼,两小儿也一一回礼。
    “坐为父身侧,好好听着。”邵树德招了招手,让承节坐在左手边,嗣武坐右手边。
    “崤县去岁编户齐民,仓促间开田千余顷,种了冬麦,今岁收获,亩得粟麦八九斗。开春后又种了春麦、豆子、苜蓿,累计开田两千余顷,秋收应颇为可观。我要求不高,从今岁秋播开始,五千户百姓,至少开田三千顷,一户六十亩,三圃制下,粟麦、豆子、牧草都有考核,我军役畜、战马甚多,没有草料可不行,光喂粮食喂不起呢。”
    杜晓凑趣笑了一声,其他人也跟着笑了。
    “垣县本有七千户青唐吐蕃,与汴军几次战斗,损失不小。华州会招募一批贫苦百姓到垣县入籍,凑足五千户。”
    “渑池县更大,编一万户。”
    “硖石县,一切如故。”
    “王屋县,还待夺取。”
    邵树德大体上说了几个县的安排,主要是说给杜晓这个营田巡官听的。
    这番布置,有点后世北宋、西夏在绥、银等州边境,抢耕、护耕、盗耕的意味了。
    双方在战线犬牙交错的地方招募百姓耕田,听起来不可思议,说到底还是为了就近获得粮食,减轻后勤压力。
    每到春播及收获时节,都必须重兵压阵,尤其是后者,收完自己的再去抢别人的。
    以北宋的国力,即便有黄河水运帮忙,都对长途转运物资非常畏惧。邵树德当然也想在前线收获大批粮草,就地征战了。
    崤县五千户百姓,除少量华州夫子外,大部分都是党项山民,参加过对汴军的作战,农闲时也经常训练,家中都有武器。邵树德不指望他们的子孙有多能打,但他们这些第一代人,还是敢拼命的,服从性也很好,都是潜在兵员。
    汝州的汴军,有胡郭城挡着,大队过不来,小股人马翻山越岭而来,还真不一定玩得过这些土团乡夫。所以,崤县这会基本已经算是后方,可以放心生产。
    垣、渑池二县就有些麻烦了,直面汴军威胁。一路出王屋,一路出硖石堡,还是可以骚扰到的。但既然敢设立邵州,就是欺负汴军主力在东面,西边兵少罢了。
    而且山势连绵,可以选择的路线很少,路也不是很好走,你来就来吧,巴不得你出城呢。
    如果是步兵,来了不一定回得去。如果是骑马步兵或骑兵,那我就和你耗。反正朔方军组建骑兵的成本较低,看谁耗得过谁。把你这些机动力较强的兵种耗完了,也就好办了。
    “大帅放心,某到任后,必查访各处,修缮水利,开垦田地,以济军需。”杜晓保证道。
    “好!所需幕僚、杂任,尔自专之,我一概允准。”邵树德赞许道。
    河南府鼎盛时期二三百万人口,现在十余万,主要集中在洛阳盆地。邵树德丝毫不怀疑,在洛阳以外的地方,狐狼之类的野兽数量远超人类。
    黄巢、秦宗权、孙儒、李罕之四人干的好事!
    呃,这事不能深究!张全义曾经恢复到五万户,接近三十万人口,为何现在只剩十余万?这个事情嘛,哈哈,今天天气不错,肯定是跑崤山、熊耳山、伏牛山里面去了。
    与杜晓谈完后,邵树德又看向一众经学学生,好像是在看自己的得意作品。
    “昔孔子谓伯鱼曰:‘其先祖不足称,其族姓不足道,终而有大名,以显闻四方流声后裔者,岂非学者之效也?’尔等诫之。”邵树德说道。
    “谨遵大帅教诲。”众人纷纷应道。
    “吾儿亦诫之。”邵树德抓着两位爱子的手,道:“吾祖邵正元田舍夫也,勤而好学,披荆斩棘,开辟田宅,家境殷实。吾父清和公效命军中,苦练技艺,远近咸以为勇士。故君子不可以不学。不学则不明,不知其源,诫之,诫之!”
    “儿知道了。”二人一齐答道。
    “河南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无数,是非曲折难以论说,但史家无不注意到,正是这里决定了许多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古来就有问鼎中原之说。”邵树德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前,道:“渑池县大治,是夺取洛阳的第一步。尔等赴任之后,但凡有所作为,我都看在眼里。先祖不足称,不要紧,族姓不足道,亦无妨,尔等家族基业,皆兴于尔等之手,岂非一桩美谈?我从不吝于官位、赏赐,都好好干吧。”
    “遵命。”众人又应道。
    学生们离开之后,邵树德还坐在那里,又接见了刚刚回来复命没几天的拓跋仁福。
    “早前接到军报,银枪都与甘、凉部落联军,大破河西党项,俘斩数千,获杂畜十万。”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草原酋豪,邵树德说道:“我已决定将沙碛纳入镇北都护府管辖,建黑水城。你的部落,是继续留在沙碛,还是搬来河南?”
    拓跋仁福脸上被风沙打磨得十分粗粝,看不出来神色变幻。但邵树德何等样人,自然知道他内心在激烈权衡之中。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而是送命题。一旦答错,很可能就要被邵氏亲兵拿下,悬首军门。
    “回大帅,职愿将部落全数迁来河南。”良久之后,拓跋仁福终于放弃了挣扎,认命道。
    “你既愿来,我便将崤、渑池二县以北,大河以南的广阔山地草场划出来,一半归你,一半归李仁欲。”
    拓跋仁福一愣。
    “李仁美授首,其弟狄银阿咄欲降,我不杀他,着他领部众东迁。”邵树德说道。
    拓跋仁福谦恭地低下了头。
    他的部落比较杂。早年混阴山草原时,以拓跋党项为骨干,统领鞑靼酋豪送给他的两千帐鞑靼、回鹘部众。后来进军沙碛,连年征战,吞并了不少河西党项、鞑靼、吐谷浑以及吐蕃部众,现有大概数万口,可出动七千骑作战。
    李仁美是甘州回鹘可汗,原本实力不用多说,强劲得很。但好汉不提当年勇,甘州丢了,妻女都被别人收入房中,如今身死,其弟李仁欲年幼,手头还剩几千残兵败将,不投降能咋地?难道西奔,投靠高昌回鹘?不,他们太清楚那些人的德行了,去了只有一个下场:人被杀,部众被吞并。
    对了,李仁美的妻妾、孩儿都在甘州,周易言也没杀他们。听闻李仁欲降顺后,此人心中惴惴,将李仁美的几个年幼子女送到了灵州。邵树德遣人要了过来,这是制衡李仁欲的一张王牌,关键时刻可以打出去。
    “部众东迁之事你无须多虑,自有人办理。而今你需率众东行,借道河东、魏博,前往郓州,可愿?”邵树德问道。
    拓跋仁福被他派到晋阳,李克用使唤起来是真的不客气。交到康君立手上后,与成德骑兵连番厮杀。
    王镕手下那几万骑兵,乃安史乱军骑兵人才的正统传承。拓跋仁福这帮草原亡命徒,如何打得过他们?比骑射可能还有点优势,面对面厮杀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了,故损失不小。
    “此番,便给你补一千骑,从吐蕃、党项部众里招募,再配齐甲胄、器械,收拾妥当之后,就东行吧。记住,不可偷奸耍滑,否则定有追究。”
    甲胄、器械配齐之后,战斗力会有所提升,算是奖赏了。再补兵,恢复到三千骑,可以说实力大增。
    邵树德不怕他造反。
    拓跋仁福的部众、妻儿都在沙碛,可以说生死操于人手。
    他爹拓跋思敬、妹妹拓跋蒲、侄子彝昌也在灵夏,整个拓跋氏的生死存亡只在某人一念之间,选择着实不多。
    便是真反了,也无所谓。左不过三千草原骑兵,怕是还打不过天柱军的一千军属骑兵,所擅长的不过骑射罢了。
    “遵命!”拓跋仁福应道。
    “起来吧。”见他服软,邵树德说道:“好好做,奋勇杀敌,日后不失公侯之位。”
    第007章 不得歇
    大顺四年八月十八,邵树德在铁林及新到的赤水军护卫下,抵达了垣县。
    义从军青唐都已经归建河洛,加强李唐宾集团,此地只有刚刚“吞吃”了五千河中降兵的天雄军一万步卒。
    此时的天雄军,甚至不如之前五千人时能打,可以说是最危险的时候。
    不过全忠兵力也紧张。
    张慎思那家伙,居然只是来修关隘的。修缮了轵关,在齐子岭上新建了箕关,然后汴军就悄然把衙军换走了,填上了州县兵和土团乡夫。
    邵树德爬上了王屋山,俯瞰大河。俩儿子站在他身边,被动欣赏着壮丽的景色——此时全忠若发兵十万,便可将邵贼父子三人一网成擒。
    “这便是垣县了。”邵树德两手牵着儿子,登上了一处更高的地方,道:“自古以来,汾涑、渭水、伊洛为华夏核心之地。渭水、伊洛有水道贯通,然汾涑南有中条山脉,自西徂东一百多里,又东接太行,致南北交通困难。古人披荆斩棘,凿石开道,千年来共开五道,两条主道曰虞坂颠軨道、王屋轵关道,三条次道曰风陵道、浢津道、白陉道。此时你等所见的,便是王屋轵关道,通河阳。”
    两小儿纷纷点头。
    “杜师学贯古今,也教过你们地理。轵关条,更是刚学过,可记得?”邵树德起了考较之心,道:“承节,你背给为父听听。”
    “《史记·苏秦列传》,‘夫秦下轵道,则南阳危;劫韩包周,则赵氏自操兵’。”
    “南阳不是你外翁所镇吗?怎么下了轵关就到了?”邵树德故意问道。
    “阿爷,你错了。此南阳为太行之南、大河之北,即汉之河内郡,国朝之河阳镇。”邵承节一本正经地说道。
    “原来如此,为父错矣。吾儿要记住,任何人都会错,不可人云亦云。你不懂的,或许他人就懂,要不耻下问。”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杜弘徽就学识来说,比他当宰相的老哥还强。这年月,教育也是一种极其稀缺、珍贵的资源,更别说让宰相之弟和状元来当教师了。
    只要孩子不是特别傻,总不至于落后同龄人的,更何况邵树德的教育方式非常奢侈:在龙池宫的时候,特意让俩孩子学习中条山、太行山相关地理,然后借着巡视诸军的机会,带他们实地考察。
    在两个儿子身上,邵树德是倾注了极大心血的,也寄托了很大的希望。
    “轵关已明,然关西五十里还有箕关。嗣武,你来讲讲。”邵树德又看向了长子。
    “《后汉书·邓禹传》,建武元年正月,禹自箕关将入河东,河东都尉守关不开,禹攻十日,破之,获辎重千余乘。进围安邑,数月未能下。又,《三国志·魏书·董卓传》,(杨)奉、(韩)暹、(董)承乃以天子还洛阳。出箕关,下轵道,张杨以食迎道路,拜大司马。”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两个儿子当然不可能现在就熟读古籍,只不过特别学了王屋轵关道相关知识,背诵了相关条目罢了。
    孩子学习是真的苦!正妻折芳霭动起手来毫不留情,礼仪、学识、武艺,都有专人教导,完不成学习目标就一个:揍!
    搞到后来,俩孩子喜欢往邵树德身边凑,因为父亲经常带他们出去“玩”。在父亲身边观政也很有意思,形形色色各路人等,让人大开眼界。
    父亲身边那个陈副使更有意思,喜欢嬉皮笑脸讲某个刚来过的人心里在想什么,曾经做过什么事,将来他想要得到什么,经常让俩小儿目瞪口呆。
    邵树德牵着孩子的手,行走在山道上。
    李克用的大儿子李落落这会已经学会了杀人与喝酒,二儿子李存勖才九岁,这会应该在学习——呃,音乐。
    朱全忠的长子朱友裕早年在家乡跟着伯父朱全昱干农活,只当他爹已经死了。因为民间武风极盛,还学会了一些庄稼把式,进山打猎之时,又磨炼了不错的箭术。
    这会应该恶补了文化知识了吧?不过也难说,十几岁就跑到了关中,跟他爹打仗,现在如何,未知。
    “绛州到洛阳四百八十里,其中半是山路。出垣县第一站,便是王屋县了,看山下的大军。”邵树德指着垣县城东正在集结的部队,道:“这便是攻王屋县的大军。”
    王屋县在黄河北岸五十里、王屋山以南十五里,处于山间河谷地带。
    赤水军五千步骑已经开始出动。
    经过了几个月的积累,垣县积存了一批粮草,主要是从绛州运来的,可以支持部队部分大军征战。
    这部分人马由卸任绛州接应使、复任河阳招讨使的高仁厚,以及赤水军使范河率领,跟随其行动的还有临时征召的三千蕃兵。
    五千户蕃人今年来得稍稍有些晚了,分配、清理完土地后,只来得及种了一茬短生长期的豆子,落雪前收获。此时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王屋县又离得不远,自然要再度出动,跟随主力大军征战,竟是一刻不得歇。
    赤水军副使梁汉颙领三千步骑留守垣县。
    邵树德父子三人在山下见到了这位朔方军中的后起之秀。
    “外舅、二位公子。”梁汉颙亲出营门迎接。
    “姐夫。”承节、嗣武二人规规矩矩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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