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恁多聒噪!”邵树德站起身,笑骂道:“离了这些便不能打仗了吗?古来豪杰,我最敬太宗,打仗最干净。赶紧滚回去,制定个进军路线。此番敌军无备,注定要吃个亏。吃完亏以后多半能涨点记性,但那是下次了,与这次无干。实在打不下去,你等便撤回,我不怪罪。”
    “遵命。”二人一齐行礼。
    古来征战,豪杰并起,厮杀不休。
    有人不择手段,有人有所为有所不为。
    在同等班底、同等实力之下,前者比后者更容易成功,可以说是劣币驱逐良币。
    邵树德觉得自己目前还没经受过社会毒打,或许可以不用急着将道德水平调低,大不了,坐拥关中,控制蒲津关、潼关、武关,慢慢找机会好了,覆灭倒不至于。
    折、杨二人离开后,邵树德又看起了折嗣伦送来的信件。
    其实之前已经看过一次了,现在重看一遍,心中已下定了决心。
    他找来了卢嗣业。
    “给凤翔折司徒写信,请他总揽全局,征讨冯行袭。”邵树德说道:“再遣使分至凤翔府、兴元府和金州,说以厉害。三镇联兵,以折宗本为帅。诸葛仲方、李详二人若不愿,某自有处置。”
    这三家,除金商是小镇外,凤翔、兴元实力都不容小觑。
    诸葛仲方现在有两万上下的衙军,折宗本稍多一些,但也不超过两万五千,金商李详则不足万人。
    三家合兵,怎么着也能凑个一万五千以上。
    差不多也够了,那边的地形,兵力太多也是个麻烦事。
    “攻下均州后,不用急着归还,我要和赵德諲说道说道。”
    第016章 风声
    徽安门缓缓打开。
    早就聚集在外头的百姓纷纷起身,扛着包袱,挑着担子,赶着驴车进城。
    城内建筑略有些残破,也有点脏,更有些空,但对居住在附近的百姓们来说,比起几年前,已经好太多了。
    “去年在泽州,李存孝亲率五百骑挑战,旁若无人,四处叫骂,邓将军不忿,亦选五百精骑迎战,结果被李存孝当场生擒。河东这帮贼胚,打起仗来时真不要命。当是时也,可真是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胡二你说得头头是道,好像亲眼见到了一样。”
    “胡二离得还没我近。我离邓将军被擒的地方有五里地,胡二在十余里外‘见到’的。”
    “胡二若是在旁边,估计已经尿了。”
    “哈哈……”
    徽安门外,胡二被同袍们一阵嘲笑,顿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道:“若我在,早就一箭射死李存孝了,哪有后面的事。”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城内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正在嬉笑的众人立刻站好,不再废话。
    稍顷,十余骑从城内驰出,很快消失在了天边。
    “张将军又出巡了。”有人感叹道。
    “今年风调雨顺,地里收成应不错,张将军急着出去看哪。”
    “风调雨顺好啊,这世道,能填饱肚子已是不易。”
    众人说这话时,神色间颇为恭敬。
    张大帅初来洛阳时,此地刚被洗过好几次,韩简、秦宗权、孙儒等人,带着一波又一波人马在洛阳打仗,搞得民不聊生,百姓逃散一空。好好的东都成了一片断壁残垣,“城无居人”,“风吹草长”,“鸡犬不闻”。
    如今的洛阳人,都是张大帅入主后从外地陆陆续续迁回来的。此外还有大量军士家人,有的住在城内,有的住在附郭的河南、洛阳两县。
    生活安定,户口孳养,皆赖张帅之德。
    张全义骑着马来到河南县乡间。
    “张帅真能人也。”临都驿外,一人下马,拱手道。
    “使君可真是大胆,这便来了,也不遮掩一下,某本以为会在深夜见到你。”张全义瞄了一眼四周,蝉噪不已,渺无人迹,这才放下心来,拱手回了一礼。
    “张帅何故如此胆小!”来人笑了,道:“坐拥一府一州之地,官至佑国军节度使,兵强马壮,廪足粮丰,某要是有你这本钱,早干个大的了。”
    “使君勿要戏我。”张全义叹了口气。
    他的脸上全是风霜之色,这是早年干农活留下的痕迹。左手总是抚于刀柄之上,但他的个人武艺早就荒废,也就求个心理安慰罢了。
    真拔出刀来,打得过谁?
    来人笑而不语,踱着步子在驿站前转了一圈,道:“河洛亩收几何?”
    “一斛一二斗还是有的。”张全义有些不耐烦,问道:“使君亲身而来,所图必大,到底何事?”
    “秦宗权、孙儒来来回回,把河南府祸害得够呛。张帅理政多年,十八屯将之故事传唱左近,百姓恨不得给你立生祠,如此应有五万户了吧?汝州多半亦有万户。啧啧,果是能人。哦,对了,差点忘了李罕之,他也个祸害。”
    张全义听到“李罕之”三字时嘴角抽了抽,这是他刻臂为盟、相约互保的兄弟啊!
    “种桑百余树,种黍三十亩,衣食既有馀,时时会亲友。”来人看着远方依稀可见的村落,笑道:“哎呀,河南府这份农人安乐之基业,某也想要。”
    张全义身后的亲信听到后脸现怒容,恨不得直接拔刀将这个轻佻小人斩了。
    河南府这份基业,当真是大帅披荆斩棘,带着大伙一手一脚拾掇出来的。居然还有人觊觎,当真不知死活,便是朱全忠也不敢如此嚣张!
    但张全义很能忍,他伸手拦住了身后的亲信,道:“秋收在即,诸事繁杂,使君若无紧要之事,某就失陪了。”
    来人许是觉得拿捏够了,这才收敛笑容,转过身来看着张全义,道:“张帅,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但——”
    “若派上大用场,某欠你一个人情。”
    来人仔细斟酌了一下,似是在考虑张全义的这个人情有没有价值,毕竟他有过偷袭李罕之的前科,还把李的家眷都俘虏了,但来都来了,这个犹豫也就一闪而过,最终还是开口了。
    “张帅可知你要大祸临头了!”
    张全义闻言一惊,下意识想到了汴帅朱全忠。
    难道伏低做小这么多年,竭尽全力供应粮草、器械,还出兵从征河东,都不能让他满意?这就要动手了?
    但仔细一想,朱全忠似乎不是这样的人,他还是有点章法的。
    “君乃何意?”
    “兹事体大,张帅附耳过来。”
    张全义靠了过去,来人凑到他耳边,仔细说了一通。
    “好贼子!”张全义气得直跺脚!
    “此事千真万确,张帅该做些准备了。言尽于此,某这便告辞了。”
    “使君慢走,今日相告之恩,定不相忘。异日蒲帅之争,力所能及之处,一定相帮,决不食言。”
    来人点了点头,还算满意。
    张全义火急火燎,直接翻身上马,扯着嗓子朝亲将们喊道:“走!”
    回去的大道一片坦途。
    这条路,是他亲自领着百姓,在农闲时修缮的。
    道路两旁栽了很多行道树,都已经郁郁葱葱了。行道树之外,是大片的良田和水渠,金黄色的麦子已经临近收获。
    一年丰收的喜悦啊!
    想到此处,张全义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贼子!好贼子!
    ※※※※※※
    “阿爷,今年收成不错啊。”田埂之上,少年郎放下手里的镰刀,面含憧憬地看着遍地金黄的田野。
    “一亩能上一石二斗。”老人嘴角含笑,显然心情不错:“待收完秋粮,便去给你姐做身新衣裳。”
    家里太苦了。
    连年征战,兵荒马乱,汴师过来征粮,晋兵杀来劫掠。打来打去,没打出什么名堂,老百姓却越打越穷,已经揭不开锅了。
    老妻和女儿两人就一身衣裳,谁出门谁穿,这像什么样子?
    今岁太太平平,老天爷也开恩,风调雨顺,总算可以松泛一点了。
    “再买几只小鸡回来吧,养大生了蛋,还可以到集市上换钱。”少年遐想道。
    “都会有的。”老人笑道。
    在父子二人数里外的小河畔,大群身穿黑衣的骑兵刚刚渡河完毕。
    将领看着广阔的原野,伸手指指点点,很快,骑军分成数股,飞奔出去。
    在他们身后,步卒们轻装疾行,健步如飞。
    弓已上弦,刀已出鞘,脸上杀气腾腾。
    骑兵顺着田间小路冲了过来,正在割麦子的父子二人面如土色。
    “噗!”长枪一捅,老人捂着肚子倒在了田埂上,鲜血染红了捆扎好的麦束,那是全家人下一年的希望。
    少年双眼赤红,挥舞着镰刀冲了出来,但半途即被箭矢射倒在地,嘴角溢血,死不瞑目。
    鸦儿军如潮水般涌入怀州。
    村庄已经被包围。
    如狼似虎的军士冲入民家,大肆劫掠。
    河东连年征战,并不富裕,全军趁着秋收南下,若说没有因粮于敌的想法,可能吗?
    老妪跪在门前,涕泪横流,哀求着军士们不要进去。
    一将挥刀砍下,头颅飞出去老远。
    数人闯入房内,却见一妇人裹着脏兮兮的被子缩在床角,竟然连衣服都没有。
    房间内很快响起了女人的哭叫和男人的狂笑。
    村庄外,铺天盖地的晋兵正在集结南下,直朝怀州理所河内县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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