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树德住进的是一座几乎占了兴道坊一半面积的豪宅大院。
    在本朝,此宅第一个主人是隋炀帝皇后萧氏,贞观四年赐宅。
    萧后死后,此宅空置了一段时间,后被赐予太平公主。开元元年,太平公主被赐死,此宅赐予宋国公李令问。李令问被贬官后,宅子又被收回,有时空置,有时临时分配给某位宰相居住,此时恰好空着。
    邵树德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住进了宅子,此时已经有一位客人在等着了。
    不是河东郡夫人裴氏。亲将陆铭将其安置在霸上某处庄子内,邵树德也不知道在哪,懒得问,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
    “师长终于来了。”邵树德躬身行礼,笑道。
    理论上来说,邵大帅也是宰相,但毕竟只是挂名的,杜让能是实相,该有的礼数不能缺。
    “灵武郡王手握重兵,没派甲士来请,已是客气。老夫若不至,岂非不识趣得很?”杜让能不冷不热地说道。
    邵树德哈哈一笑,坐了下来,道:“某也不打哑谜。敢问杜相,朱全忠欲夺盐铁之利,三司就不着急么?”
    国朝实行群相制,一般同时有2-4位宰相。之前张、孔、杜三人同时在任,张濬先贬连州刺史,再贬绣州录事参军,只剩下了两位,于是又拔徐彦若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现在孔纬遭贬,徐彦若出镇广州,崔昭纬新拜相,估计后面还会再提一位。三位宰相,没人跑得掉,全部要判三司,搞钱!
    朱全忠想要兼任的盐铁转运使,设于安史之乱期间,首任盐铁使为第五琦,主要目的是为了解决中央财政困难,即把杭州等十四个产盐区的盐利,以钱粮的形式输往长安。为此,在淮北等转运沿线设置了十三个巡院。
    在大历年间的时候,光盐利一项,就有六百余万缗,是中央财政的重要支柱。
    在这条转运线路上,扬州是转运节点,润州、苏州、杭州、升州等两浙属地是财赋来源。扬州如今被孙儒占着,江南也在孙儒、钱镠、杨行密之间反复易手,钱粮转运大受影响,但并未断绝。
    钱镠、杨行密二人,邵树德在天子面前说他们不是忠臣,这不假,但人家至少是上供的,似乎也有那么点忠,或者暂时忠,以后就不一定了。
    江南财赋改道后,需经时溥和朱全忠的地盘。
    朱全忠上表请兼盐铁使,朝廷非常警惕,虽然已没几个钱了,一年几十万缗的样子,但仍然是朝廷财政的重要补充,焉能轻放?
    再者,朱全忠前阵子上表,请朝廷将时溥移镇他处,宰相们又按下不管。
    现在朝廷对朱全忠也慢慢有些警惕了。再加上邵树德在圣人面前说的那番话,估计对朱全忠攻灭时溥,全有饷道比较担心,害怕他就此断了江南上供之路,让朝廷损失大笔收入。
    但他们缺乏对朱全忠的制约手段,这是个问题。
    “灵武郡王这话倒是问到了痛处。”杜让能长叹一声,道:“如今这情况,朝廷焉能制全忠?”
    “全忠狼子野心,朝廷何不召诸道兵讨之?”邵树德知道现在让朝廷下诏讨全忠是不可能的,毕竟钱粮还在持续运输之中,他也只是先“预热”一下,让朝廷知道可以这么做。
    杜让能闻言苦笑,道:“汴军号三十万,虽多虚言浮夸,但十五万应还是有的,皆百战之精兵,如何讨之?”
    “朝廷若有诏,某愿出兵讨之,只需渭北、华州、陕虢等镇借道即可。”邵树德情真意切地说道。
    杜让能面色平静,道:“以灵武郡王的本事,让渭北、华州借道应无问题,然河中、陕虢的王氏父子肯借道吗?”
    若不肯借道,是不是要出兵征讨?杜让能对武夫们的德行再清楚不过了。
    邵树德又一笑,不再多说,反正他只是打个预防针。
    朱全忠恨不得天天打仗,又养了那么多兵,财政肯定是困难的。之前攻时溥,肆意掠夺,这个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不可为长久之计。
    而且武宁镇即便被他攻下,短时间内也无法提供多少财货,盖因朱全忠采取的是高强度、破坏性的进攻方法,数州百姓没法种地。加之时溥运气也差,每年都发水灾,百姓大量饿死、逃亡。要收拾这么一副烂摊子,估计要好多年的时间,虽然朱全忠多半不会待其全部恢复元气就要征兵征税。
    财政紧张,是如今天下每一个藩帅乃至朝廷都面临的棘手难题。
    朱全忠染指朝廷钱粮,是必然的事情,或早或晚罢了。
    再想装忠臣,现实的钱粮问题无法解决,就很难装下去。
    “灵武郡王找老夫来,当不是为了说这些吧。”亲兵端来了茶,杜让能伸手接过,陶醉地嗅了两口后,叹道:“蜀中蒙顶茶,年余未见了。”
    “一会给杜相送五十斤。”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
    “杜相亦知朔方、河西十三州之地,半为羌胡,急需教化,这人……”
    “河渭萧公,不是在为你招揽人手么?”
    “不够!陇右镇到现在才粗粗有点模样,犹嫌不够,遑论河西、朔方?”
    “京中学子是不少,灵武郡王何不自行招募?”
    “须得借重时宰的威望。礼部那边,杜相稔熟,某一介武夫,如何认识那些清贵廷臣?”
    礼部主持科考,其主官的号召力可太大了。京中学子,你总不能用强迫的手段掳人走吧?还是得心甘情愿才行。
    “另者,三司衙门,多有熟稔财计之积年老吏,某亦想招揽一番。”邵树德又说道。
    杜让能不动声色,状似在思考。
    老实说,邵树德请求的这两件事让他起了些许好感。
    尤其是第一件,教化蕃人,训以华风,化夷为夏,很是挠到了他这种传统士大夫的痒处。
    前往醴泉阻拦泾原乱师时,杜让能对刘崇鲁说“宰相之职,内安百姓,外抚四夷”。
    其他朝代不论,在大唐,宰相确实是需要这么做的。太宗时定下的规矩,蕃人亦是大唐子民,宰相有责任教化他们。
    而要教化蕃人,必然要大开州县学堂。他隐约听闻,灵武郡王在州县经学上投了不少钱,这钱若是拿去养军,得数千精兵不成问题。
    对于一个武夫来说,宁可少养三千兵,也要教化世人,这确实不一般了。
    别的藩帅,也不是没有往教育上投钱,但往往是兴之所至,过后就没有了,这与朔方镇各州、县经学持之以恒的长期投入不是一回事。
    乱世之中,竟有这种武夫!
    第二件事,他有些不解。
    “灵武郡王莫不是要做买卖?”杜让能笑道:“衙门里的老吏,算账确实是一把好手,然也只能算账。”
    “某要的便是算账之人!”邵树德大喜道:“如今三司衙门,哪需要那么多人手?渭桥仓、河运院,一年有几粒关东粮米过来?养那么多人作甚!”
    杜让能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不就是在说朝廷穷得叮当响么?
    但他不打算与手握刀把子的武夫计较。
    “灵武郡王要这么多人做何事?”杜让能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明年,某要在朔方、河西、渭北、邠宁四镇广开博览会。还要建一衙门,曰‘清算行’。罢了,说这些无用,某只问一句,杜相可能帮我?”
    杜让能心下快速盘算了下,问道:“朝廷有何好处?”
    “朝中要什么好处?”邵树德反问:“若要讨朱全忠,某愿意出兵。”
    杜让能没被邵树德带沟里去,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其实,灵武郡王帮北司作甚?他们能给你的,也就这些宅子罢了,死物一间,如何比得上中兴大唐之丰功伟业?”
    “北司诸官,除了会争权夺利,还会什么?”杜让能好不容易抓住了邵树德的软肋,于是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只听他说道:“灵武郡王所求,唯有南衙能给。何不襄助圣人,尽杀宦官,一扫妖氛呢?”
    这帮人可真他么执着啊!邵树德叹服,老子怕你们朝官心里没数,把朝廷玩崩了,除非我现在就行操莽之事。
    “如何?成与不成,君一言决之。”杜让能继续游说道。
    第051章 真正的力量
    “杜相……”邵树德突然道。
    杜让能正说得起劲,闻言一怔。
    “孔相会死在蓝田五松驿。”
    杜让能不说话了。
    “为何不是蓝田驿?”邵树德笑道:“远官贬流,多于蓝田驿赐死。但我去过五松驿,昔年追击巢贼时路过,那边山明水秀,很适合做孔相的埋骨之所……”
    杜让能正准备说些什么,邵树德伸手止住了,道:“我知道杜相不畏死,然竟不念及家人乎?”
    杜让能这个人确实不怕死,但他有家人,有门生,有太多的牵挂。
    “三位宰相,孔相赐死,徐相出镇,杜相仍能坐在这里,其间原因,不消我多说了吧?”邵树德道:“只要我稍稍松一松手,作壁上观,北司宦官今日便能将杜相出贬,家小流放青唐。杜相之女,颇有才名,更不知流落何方。佳人蒙尘,岂不悲哉?”
    当然,如果他愿意,杜氏今晚就会被送到他床上,任由他享用。只是,何必把事情做得那么难看呢?
    “灵武郡王为何一定要保宦官?”杜让能死死盯着他,不解道。
    风评,掌握在士人手里。宦官的名声那么臭,他想不通邵树德为何与他们搅和在一起。
    “杜相此言从何说起?”邵树德惊讶道:“光启元年,某尽诛田令孜及其党羽。文德元年,杨复恭及其党羽在洋州就擒,全部槛送京师斩首。我杀了这两大权宦,杜相竟以为我和宦官交好?”
    此番进京,邵树德是以救世主的形象出现的,还没有杀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杀人。
    藩镇武夫这个职业,真的有一种诅咒在里面。精神压力非常大,邵树德经常要压抑住内心暴虐的冲动。
    这还是在朔方军比较听话的情况下。如果是比较桀骜的军队,主帅整日疑神疑鬼,担心有人造反,时间长了,情绪不极端化才怪。
    乐彦祯都跑到寺庙里当和尚了,还被军士抓出来砍头。上上下下一条猜疑链,没人能跳出这个大染缸,社会风气如此,想打造纯洁的军队是不可能的,只能相对纯洁罢了。
    甚至就连后世风评很好的钱镠,动起手来又是挖心,又是剖肝的,上司周宝也在他的地盘上“暴毙”。
    谁能独善其身?
    而为了排解这些负面情绪,武夫们发展了各种“爱好”。
    有人把仆人绑起来,一片片割肉玩;有人纵情声色,将民间稍稍有点姿色的女子都聚集起来享用,人数甚至达到五千;有人修仙炼丹,一意求长生,不理饿殍遍野。
    贪财、好色、嗜酒、滥杀、追求长生、喜欢伶人等等,总有一款适合你。
    若有人觉得邵树德是个风度翩翩的好说话的武夫,那是没见过他的另一面。
    杜让能沉默了很久,最后终于道:“灵武郡王所求之事,只能尽力为之。”
    “尽心即可。”邵树德笑了,道:“也不能让杜相白忙。明年某会遣人送一千车盐至长安,皮子、药材之类的上供亦会倍给之。此外,同州沙苑监仍由朝廷管着,关北每年送马千匹、牛三千、羊十万至沙苑,任由朝廷取用。”
    杜让能有些意外。
    做事有分寸,不一味靠武力强压,愿意和你商量,也愿意做妥协,给补偿。灵武郡王,有点文官的影子。
    送走了宰相后,邵树德又看起了送来的军报。
    大同赫连铎整军万余,幽州出兵两万,一起南下攻河东,连战连胜。
    不料李克用亲率河东主力北上,大破三万联军,俘斩万余,赫连铎之婿、李匡威之子皆被擒。
    三万人,还分属两部,也敢南下攻河东,赫连铎、李匡威到底有没有真心在打李克用?邵树德是真的佩服这两个家伙,要么不动手,要动手就全军压上好不好?
    泽潞战场也出了点意外。
    宣武军团团围困泽州,李存孝率五千骑南下救援,不断挑战。汴军主将邓季筠率军出战,结果被李存孝生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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