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唯有一句,让他暗暗警惕。
    “俟臣先除外忧,然后为陛下除内患。”这是张濬的原话。
    西门重遂仔细琢磨了一下,外忧应是指外藩,内忧肯定是指北司中官。
    神策军平时掌握在中官手里,但出征的时候,就是从南衙朝官中选将了,直到他们回来交卸兵权为止。
    万一张濬胜利班师回来,然后与天子搞什么密谋,猝不及防之下,北司还真有可能要吃大亏。
    毕竟还没交卸兵权,张濬还是那些神策军的主帅,再加上天子的支持,确实比较危险。
    你不仁我不义,既然你想要我死,可别怪我拿出手段整治你!
    张濬在随从们的搀扶下起身,拱手道:“不劳十军容使西门宫监相送,某自去也。”
    担任行营判官的刘崇望在外面等着,对西门重遂行了一礼,然后也跟着张濬走了。
    “刘三郎可惜了,跟着此人出征,定然落不了好。”西门重遂摇头失笑:“事未成而先放大言,还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这等人也能当宰相,圣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合该吃点教训。”
    秋风尽扫,都亭驿外败叶飘飞。
    斜阳照在西门重遂的身上,落下大片阴影。
    神策军,出征了!
    第034章 李杨
    雄鸡报晓,邻里群动。
    沾满露水的田埂上,农人们拿着镰刀,准备割麦子。
    妇人一大早就起来了,忙前忙后,准备好了饭食,挑着送到地头。
    老妪出门捡拾柴禾,还不忘嘱咐孩童将羊赶出去吃草。
    过阵子就是秋社节了,家里的两头羊可以拿出去卖,再换点布料盐巴、针头线脑之类的物事。
    农家生活不宽裕,一切都得算计得清清楚楚。
    路过的读书人都说延州李大帅不着调,无甚本事,日子过得随波逐流,毫无进取之心。
    可别了!
    李大帅这两年催课也催得有气无力,仿佛收多收少都无所谓的样子。养的军士也少了,好几个寨堡都裁撤了,但党项人也没趁机作乱,这不就是最好的结果么?
    农人就想生活安稳。日子过得清苦些没啥,园中葵菜亦可饱腹。可一旦乱起,征人远戍,辗转沟壑,乡间破败,匪兵肆虐,那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这几年,十里八乡到处是新出生的孩童,遍地都是,大伙可感激李大帅了。
    李大帅这会已经搬到了延州城外的庄子里。
    这里他也不会住很久,三两个月之内,就会搬去灵州。
    灵武郡王给他赐了一座宅院,据说是幕府督造的,非常气派。
    宅院是不错,就是邻居有些——奇怪。
    事实上怀远县北那一片有不少此类宅院,都是幕府所建,有的空着,有的已经住了人。
    李孝昌打听了一下,东方逵的宅院离他家不远,就隔着一条渠。
    左边是他多年的老友拓跋思敬。右边隔着一片小树林,是诸葛仲保的府邸。
    最北边靠山的地方,还有一座寺庙。从青唐请来的高僧结赞法师开坛讲法,给在附近放牧的党项各部传道。
    这都是什么人啊!
    灵武郡王是想把他的手下败将都集中在一块,日日看着,以壮神气么?
    不,我不是手下败将,我很早就投效了灵武郡王。
    延丹二州,实在待不下去了。
    勾结外人,戕害本镇健儿的事情传遍二州十四县,在本地军汉、士人里的名声坏到了极点,夫复何言?
    仆人端来了菰米饭、时蔬和菊花酒。
    李孝昌随意吃完后,坐到门前的榆树下,看着一水之隔的驿道。
    驿道上尘土飞扬,一队又一队军士接踵南下。
    有游骑渡河到这边来,很快便消失在了山野之中。
    大军一过就是一整天。
    延州十县、丹州四县、鄜州五县、坊州四县,总计二十三县,二十多万编户之民,外加诸多蕃部,应该要全数落入灵武郡王之手了。
    没人能抗拒!
    李孝昌也是老行伍了,知道路上南下的都是能打仗的好兵,比延州兵、鄜州兵强。
    但说句实话,鄜延兵也是积年训练的老兵了,射术、枪术、列阵都不差的,但为何不如夏兵能打?
    士气才是关键。
    而今关中、河北、河南诸镇的大头兵,就步军而言,除了临时拉出来的州兵、县镇兵、团结兵,正经衙军的个人技能之间的差距,都没有大到离谱的程度,但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却千差万别。
    还是士气问题!
    主帅得不得军心,军士们愿不愿意为你死战,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弓马再娴熟,可战意不足,这部队就不能打。
    “再无保塞、保大两镇矣。”李孝昌又回到了榆树下,就着漫天星光,饮酒用膳。
    田间的农人已经三三两两地回返了。
    他们疲累的脸上带着些许满足。再忙活几日,今年的收成就能入仓为安,明年的日子也就有了保障。
    李孝昌抬头看了看天,月朗星稀,近日无雨,民得其便,收成无忧,善哉善哉。
    农人们回家后,轻轻将柴扉掩上。妇人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桌,孩童们跑来跑去,玩闹个不停,小小的身体里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一般。
    村外的树林里,鸟儿飞入筑好的新巢。
    林间小径上,野老拄着拐杖,呼唤着外出觅食的小鸡回窝。
    牧童跨坐在黄牛背上,从一旁慢悠悠地路过。
    林边的田垄间,还有一些农人在吃饭。他们还想熬夜加把劲,再多收一点。
    草丛里、柳梢上,秋蝉蟪蛄高声吟唱。
    延州的秋日夜晚,竟然也能这般宁静和谐。
    ※※※※※※
    “噗!”一刀斩下,苍老的头颅滚落在地。
    头颅上的双眼未曾闭合,仍死死盯着倒卧在一旁的小儿。那是他的孙子,今年只有四岁,却还死在他前面。
    浑身赤裸的妇人双眼无神地看着屋顶,任凭身上的兽兵肆虐。
    她的丈夫被反绑着双手带走了,成为丁壮的一员,从此辗转沟壑。如果运气够好,或许将来也能成为这些兽兵的一员。
    汴军已至泽州,李罕之收缩各地兵马,向州城靠拢。
    为免野人遗粮为汴人所获,李罕之下令各部就地征粮,所获全部运入州城。
    精壮则补入军中,老弱妇孺充作菜人,绝不能留下任何一点东西给远道而来的汴军。
    汴军主帅是邓季筠,副帅为朱崇节,将兵万余。另有李谠、李重胤二将,各领兵数千。三路齐发,气势汹汹地扑来。
    骁将葛从周则率精骑千余,昼夜兼程赶往潞州,增援已入州城的冯霸三千余众。
    在他们身后,河南府张全义也动了,亲率大军五千,与先期赶到的朱友裕部一起,往泽州方向前进。
    听闻朱全忠自领大军出汴州,一路汇集人马,已快至河阳。
    大军云集,旗幡猎猎,一场血战似乎在所难免。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随后便是一声惨叫。
    须臾,大群甲士破门而入,正在屋内快活的几名李罕之部军士拔刀相抗。
    不过他们的反抗是徒劳的,很快便被斩成了数段。床上的妇人也遭了池鱼之殃,不过刀斧临身时她吭都没吭一声,仿佛早就死了。
    杨师厚大步走了进来。
    “收拾收拾,今晚我住这里。”荒郊野外,就只有这么一个村落。李罕之也是够狠,民宅烧了个七七八八,这是不打算过日子了么?
    听闻其镇泽州,日夜侵攻河中之晋、绛二州,收其财货犒军,掠其民人为食。杨师厚对这个前将主也是深为叹服,兽兵固然勇猛,然不能持久,终究要败。
    他突然想起了符存审和王建及,他俩在朔方还好么?
    “副将,收拾干净了。”有亲兵过来禀报。
    杨师厚扫了眼血迹斑斑、腥味浓重的屋舍,也不嫌弃,直接坐到了床上。
    自投奔朱全忠后,因为作战勇猛,他已连升两级,调到忠武军节度使赵昶军府内为将,管兵千人。
    此番北伐,军令传至陈许后,赵昶不敢怠慢,立刻派杨师厚为先锋,将兵千人,星夜兼程,赶往泽州。而他则自领大军七千余,押运着粮草、器械,赶往郑州汇合朱全忠部主力。
    蔡州的奉国军亦出兵四千,目前还在路上。
    这又是一次堪比攻打武宁时溥的大规模征战,声势浩大。
    宣武镇,以及宣义镇、忠武军、奉国军、佑国军(河南府)、河阳镇这五个附庸藩镇,全部出动,不知道李鸦儿能不能顶得住。
    幽州、大同两镇,可是已经出兵了啊!
    征战途中,杨师厚并未卸甲,而是和衣而眠。
    但不知怎地,他又想起了符存审和王建及。
    他对王建及没什么恶感,但对符存审忌惮很深。
    当初在河中,差一点就被他杀了!
    那人看似做事公正,爱讲道理,但绝不迂腐,该下杀手时不会留情。
    呵呵,李罕之手下出来的人,迂腐之辈怕是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如果没被吃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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