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本来就是河西镇的属州,多年来龙家却一直在向沙州纳贡,这怎么可以?凉、甘、肃三州,最低目标是实控凉州,其次再看看有没有机会拿下甘州、肃州。
    这便是邵树德的胃口。
    三月十六,邵树德带着已扩充到六百人的亲兵,以及铁骑、豹骑两军,在大群骆驼后勤部队的陪同下,朝凉州方向而去。
    当年打地斤泽蕃部时,得了许多骆驼,一度觉得非常麻烦,不好处理。现在要去凉州了,顿时觉得非常好用,简直是干旱、半干旱地带的最佳交通工具。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速度太慢了。
    出发之前,亦收到了多份情报。
    秦宗权死了,被朱全忠送往京师,京兆尹孙揆监斩。
    秦宗权这个混世魔王,临死前从囚车中伸出脑袋,恬不知耻地向孙揆求饶:“尚书(孙揆)你看我像是造反的人吗?只是献纳忠心没有作用罢了。”
    围观的人都笑了,还不如田令孜死得硬气!
    朝廷以此功加朱全忠中书令,进爵东平郡王。
    加朱全忠的亲家赵犨为同平章事,署忠武军节度使,理所变更为陈州。
    加忠义军(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德諲中书令。此举意味深长,秦宗权一灭,朝廷开始提防朱全忠了。
    钱镠派兵攻占苏州,发展貌似比杨行密还好。
    大家都在忙啊!邵树德将情报收起,翻身上马,带着大部队离开了怀远。
    第011章 联络
    高高的军旗飘扬在营寨上空。
    这是杨悦出征前在会州赶制的军旗,上书:“凉州七城斩斫使杨”。
    至于凉州的守城兼军法官,怎么跑到南边的浩门谷,这就是杨军使的作战风格了。
    嗯,他的风格就是:当机会出现时立刻扑上去狠狠撕咬,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哪怕为此行险,只要有五成把握,也值得赌一把。
    他打仗,经常能以微小代价取得很大的战果。而如果行险失败的话,那么就可能遭受重大损失,总之就是这么个情况。
    幸好,这次回鹘兵数量不明,散布很广,而六谷部吐蕃也像屁股着火一样快速赶了回来,大兵压境,杨大军使这才没敢继续赌。
    但他仍然玩了一招中心开花,即吸引敌军主力围拢过来,给凉州诸部甚至是大帅可能派来的援军创造机会。
    至于敌人是不是也在玩围点打援,那就看各自的本事了。谁强,谁玩得好,谁的意图就能得到实现。
    折逋念骑着马儿在外面转来转去,神情烦躁无比。
    唐军突袭六谷部,中途被赶来的盟友阻止,减少了损失,这本是好事。但好死不死的,恰好就阳妃谷、浩门谷两地遭了劫掠,损失惨重。
    看着唐军在宰杀他们的牛羊制作肉脯,折逋念就感到心在滴血。
    拼尽全力争夺草场,不就是为了扩大牛羊,繁衍部落丁口么?但辛苦攒出的东西,一朝成了唐军的战利品,如何不叫人心痛?为此,从嗢末人那里俘获的丁口和牛羊,似乎也不那么香了。
    我抢了嗢末,唐军抢了我,这算什么事?
    乌姆主的大帐就扎在浩门谷外的杂木河畔,不过此时却不在大营内,而是攀上了一处高坡,俯瞰整个河谷地。
    唐人的寨子扎得十分严谨,让他颇为头疼。
    这帮人似乎天生擅长刨地,立了寨栅,修了壕沟。鹿角枪、陷马坑挖得到处都是,法度谨严,配合默契。
    吐蕃人只尝试攻了一次,立刻就领教了这个刺猬营寨的厉害。丢下了四五百具尸体之后,彻底死了心。
    如果不想填人命的话,最好的办法还是围困。
    不过,唐人似乎不甘于仅仅守御寨子啊——
    平坦的河谷草场上,两群骑兵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一部是六谷吐蕃,约六七百人,一部是跟随唐军出征的,但不知道是哪个部落,约五百人,双方竟然杀了个旗鼓相当。
    乌姆主突然很讨厌邵贼的兵马。
    你一个中原诸侯,搞那么多骑兵做什么?草原人的优势就在于骑兵,飘忽不定,想打就打,想走就走,让你笨拙迟缓的步兵赶不上趟。但邵贼的步兵精锐,骑兵也很多,根本不惧草原那种打法。
    乌姆主也听过汉人历史上的一些故事,知道中原人喜欢用车阵破骑兵,他也想好了应对之策。但遇到邵贼,办法根本无从施展。
    邵贼就不造偏厢车!就他妈驱使着大队骑兵硬上,以骑破骑,活脱脱一个草原大汗的硬派风格。
    乌姆主打算撤围了。
    一万多骑兵,全聚集在附近几十里的区域内,怕是受不了。六谷吐蕃也种地,能接济一些粮食,但不够,而且也没必要。
    骑兵围城寨,是最傻的战法!
    草原骑兵出动,向来是避开硬骨头,拣肥肉吃。
    凉州的肥肉,在嗢末,在各个已经丧胆的小部落,甚至就连六谷部也是可以下嘴的肥肉。牛羊、财货、女人,抢谁不是抢?谁弱抢谁!
    乌姆主下了高坡,找部将商议去了。
    营寨内的杨悦也在密切注意着敌军的动向。
    说实话,仗打到现在,双方都是两眼一抹黑。
    吐蕃、回鹘并不知道唐军有多少人,看营寨规制,再看看每日樵采的人数,大约摸估算是万把人,步、骑各半的样子。
    杨悦对敌军的了解就更少了。
    吐蕃的兵力可以估算出来,不会超过万人,但甘州回鹘的人马就不好说了。他们的骑兵从来没有同时出现在战场上过,最多时只冒出了三千余骑。
    杨悦仔细观察,发现了回鹘人的好几个驻地,估算总兵力当不下六千骑。
    但他对自己的判断没有信心,也不认为回鹘就这么点人。整不好,还有更多的人在外头劫掠呢,这是非常可能发生的事。
    “火力试探”,这是双方这几天一直在做的事情。
    相互派出骑兵,看似漫无目的的厮杀,其实都是在印证自己的想法,修正自己的判断。至于厮杀而死的人,在双方主将眼里,远没有印证判断更重要。
    小心翼翼,枯燥之极的战争!在兵少的时候,杨老头也挺能“龟”的嘛。
    ※※※※※※
    “邵树德致书邀我攻甘州回鹘,诸位怎么看?”敦煌军府内,张淮深高坐于上,向诸将佐问计道。
    其实,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攻甘州回鹘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事先通气。但私下里讨论许久,意见不一,张淮深也失去了耐心,准备公开商议。
    “大帅,兹事体大,须得从长计议。”第一个说话的仍然是索勋。
    张淮深看了他一眼。人都是有立场的,说的话也代表了自己的立场。索勋之前就隐晦地反对出兵,其中的原因,他也能咂摸出几分,不就是支持所谓的正统嘛。
    想到这里,他转眼看向了张淮鼎,他的从弟、叔父张议潮之子。
    张淮深知道,叔父其实一直想把这份基业留给亲子。
    当年初起事时,朝廷大军一路西进,收复数州之地。最远的高骈,甚至已经驻兵凤林关,声势很盛。叔父为求得朝廷支持,决定遣质入京,以安朝廷之心。
    但人质嘛,必须得子弟或至亲,不然没有分量。于是,在商议之后,大中七年(853),时任沙州刺史的父亲张议潭、母亲索氏及弟弟张淮澄入朝。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可以说,自己能以22岁的年纪当上沙州刺史,这完全就是父母兄弟以身为质挣回来的,不欠叔父他们家什么。
    咸通八年(867)的时候,叔父不得已入朝。因为得子甚晚,长子淮鼎尚未及弱冠之龄,为张氏家族利益计,只能将镇内事务暂时委托给自己,但也留了许多后手,三个女婿:阴文通任归义军左马步都押衙,这还是叔父亲自从朝廷求来的,“超擢升迁”,镇内军权第二号人物,死后由其子承袭职位,同时还嫁阴氏女给张淮鼎为妻;索勋,任瓜州刺史长达十四年,最近才撸掉;李明振,在外镇为行军司马。
    自己花了多久才慢慢清除掉叔父一系的影响力?
    朝廷不给旌节,固然有自己犯错,妄称河西节度使,同时也不上供的因素,但张氏内部的混乱、争斗也是一大因素。
    甚至就连前往长安请节的使团里,都一堆内奸,有人公开嘲讽“仆射(张淮深)有甚功劳,觅他旌节”、“待你得节,我四人以头倒行”。
    这样一个暗流涌动的归义军,如何不让人战战兢兢?
    但如今有个破局之策。
    只要击破东面的甘州回鹘,取得与朔方军的联系,同时与之交好,引以为援,或许便可以压制镇内的诸多野心家,比如叔父一家的势力。
    “西有高昌回鹘,不断抄掠瓜州,东有甘州回鹘,侵掠肃州龙家蕃部,此等局面,尔等就不忧心吗?”张淮深说道:“老夫每每思之,都夜不能寐。”
    张淮深提出这件事情,便堵住了不少人的嘴。
    今时不同往日了,回鹘势力日渐崛起,两面夹击,归义军的局势空前恶化。
    之前试图并吞凉州,其实也是为了打破这个被东西两面同时受敌的窘境,获得更多的地盘和人口,先解决一侧的威胁再说。
    但甘州回鹘败而不死,反倒越打越强,李明振在凉州三十年不得升迁。乾符年间帮朝廷收复凉州后,亦迫于内外交困的形势退兵,这条路算是彻底被堵死了。
    张淮深本已绝望,认为归义军可能要就此沉沦下去了。但没想到,邵树德在灵夏快速崛起,东征西讨,打下了好大一片地盘,麾下良将数十,精兵数万,实力是归义军的数倍。
    此等强援,或可结之。
    “大帅,甘州回鹘十余万众,其人轻捷善战,彪悍难制,我等如何破之?镇内最多出蕃汉兵马一万,非回鹘之敌也。”索勋继续提着现实的困难,试图打消张淮深的这个念头。
    “索将军此言差矣。”节度判官、权掌书记张球立刻出言道:“邵树德所领乃朔方劲兵,其致书大帅,言亲统大军五万,征讨河西。或是虚言,但两三万应还是有的。甘州回鹘四处树敌,嗢末、龙家、吐谷浑、粟特、鞑靼、羌人,哪个与他们无仇?若我归义军出兵一万,肃州龙家为报大仇,亦可出兵一万,有此两万大军,再有朔方军配合,破之必矣!”
    “邵树德搜刮全镇,或有五万大军,但怎么可能全带过来?”索勋不敢对张淮深发火,但对张球可不客气,只听他说道:“朔方军自称击败嗢末,殊为可疑!其若胜,缘何还要亲自统军来援?必是战事不利,心中忧虑,故大言诓我为其火中取栗。此等手段,某见得多矣,张判官怕是高看他了。”
    “索将军若不信,大可遣曹氏、龙氏多方打探。这两族在凉州可不少亲朋故旧,得到准信应不是很难。”张球说道:“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嗢末大军已于凉州城下被击破,此无疑也。接下来,邵树德怕是要招抚诸部,南攻吐蕃六谷了。甘州回鹘与其亲善,素称盟友,定会引兵救援,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也。”
    索勋冷哼一声。
    曹氏、李氏、阴氏、安氏等镇内大族也犹豫不决。
    甘州回鹘势力强大,若真是被邵树德诓骗,那么此番出兵定然不利,后面会遭到回鹘无休止的报复,乃大麻烦也。
    但另一方面,如果事情成真,确实也是个一劳永逸解决甘州回鹘的良机。
    诱惑与风险都摆在这里,真的让人好难决断。
    “从弟有什么看法?”张淮深突然转向了张淮鼎,问道。
    张淮鼎今年四十二岁,从过军,当过政,但一直都没什么出彩的地方。而且性格阴沉,为人狠厉,并不太受张淮深待见。
    不过他终究是叔父张议潮的嫡子,在镇内有很多支持者,不得不小心对待,事事询问他的意见。
    “哲兄若问我,弟便直说了。不可出兵!”张淮鼎毫不客气地说道:“瓜州内部的吐谷浑慕容氏素来不服管教,沙州亦有阳奉阴违之部落。西又有高昌回鹘,去岁数次侵掠,我军力不能拒。如此之形势,若出兵甘州,胜还罢了,万一大败,损兵折将,这沙、瓜二州还要不要了?先考一手创立的基业,某可不想见到它毁于一旦。”
    张淮深闻言脸色不豫。
    这说的什么话?叔父起兵建立的基业,其他人没份么?
    先父张议潭尽输家财,招募兵马,支持叔父击吐蕃,同时还帮着说服了诸多胡人蕃部起兵响应。起事成功之后,更是入朝为质,安朝廷之心。这不是功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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